所以他才会如此坚持,想要把她留在这座宫殿,这
样的念头渐渐成了一种狂执,他想就算逼迫又如何呢?有太漫长的时间了,他终究是可以把她感化,他可以比赵迳勿更专一,只要她愿意,没什么他不能满足。
可是为什么现在见了面,突然不知应当从何说起。
一国之君沉默着,春归也只能沉默着,她必须遵行礼规,该说的话多年前的那一次私见已经说尽了,顾春归于秦询而已,早已只是一介臣妇,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顾夫人是来为赵迳勿求情的?”皇帝好容易才找到切入点,他当然明白今日春归求见不是因为思念。
但他却并不想听回应,所以紧跟着说道:“陶啸深鞠审安平王府众人,有一内侍终于招供,他曾听刺杀安平王的凶徒说过,是赵迳勿以凶徒家人用作要胁,令凶徒刺杀安平王,且立时自裁,否则其父母、兄弟,更甚至侄儿等等亲人,性命难保。不过凶徒到底还担心赵迳勿食言,非但不放过其亲族反而杀人灭口,所以告诉了好友,且留下赵迳勿当初交予凶徒一封亲笔信,信中承诺,只要凶徒依令行事,他必保凶徒一家血亲荣华富贵。”
秦询紧紧盯着春归低垂的眼睫,口吻仍旧温和:“顾夫人非普通女流,我知道你应当了解朝堂国政,最近因为后金一事,内阁之间,内阁与我之间已经发生多场争执,顾夫人更清楚,我为何坚持讨伐后金,迳勿原本也应理解我的焦虑,可他一直固执己见,导致讨伐之事久久不得推行。”
“臣妇一介内宅女流,不敢妄言朝堂国政,臣妇今日请求面圣,只望皇上看在昔日外子尽竭心力相佐的情谊,开恩允准臣妇亦入诏狱,臣妇只祈囚室之中,相伴外子共待皇上裁夺。”
不争不辩,不求宽赦,求的只是形影不相离,甘苦长与共。
秦询两步向前,但春归连眼睫都未上扬,反倒是九五之尊的胸膛一阵起伏,但他到底忍下了那些逼迫的话:“家眷相陪诏狱,这可不符法规,顾夫人还是先回太师府等候审决吧。”
“皇上若然不允,臣妇便会向北镇府司出首,承认一切罪恶皆是臣妇犯下,与外子及任何人无关,那么臣妇身为嫌犯,诏狱想来也是该进的。”
“你!”秦询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压下胸腔里的暴躁:“你以为你说与他人无干,他人就不会被你诛连了?”
“若注定臣妇将与外子共赴刑场,那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殿室里一片沉寂,一道雕窗透进的光影,隔阂在如君帝与臣眷之间,分明虚浮,却如实质,这虚虚实实的隔阂,却仍然没让秦询清醒。
他所期待的心有灵犀两相契合,其实并非春归能够给予。
隐隐约约有西洋钟的报时,跨越了数间宫室发出闷响,秦询方才又垂了眼睑,他往前,和春归并肩站着,却又是东西异向:“春归,你凭仗的,便是我视你从来与他人不同,那我们之间,又算什么只为君臣呢?”
他启步,再迈槛而出的同时才有高声嘱令传来:“梁孝贤,送顾夫人往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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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9章 不能两全
陶啸深听闻有圣旨,急匆匆地赶来诏狱门前,才知圣旨只是一道口诏,而这口诏的内容也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居然是让顾夫人进诏狱,也未说顾夫人身犯何罪,也未说应当如何鞠审,皇上这圣意君心也着实高深莫测,让他这特权在握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居然都茫然失措不知如何处理了。
“梁内臣,皇上之意究竟是……”
“陶同知,皇上口诏,只有一句‘送顾夫人往诏狱’,至于更多的授意,应当是已然面授予顾夫人。”梁孝贤也算是个好人了,给予了陶啸深足够多的提醒。
陶啸深:……
“有劳陶同知,将犯妇一同关押进外子所在的囚室吧,皇上之意,是让犯妇与外子一同等候对裁。”春归坦坦荡荡冲陶啸深行了一礼。
陶啸深已经鞠审过兰庭,却并未用刑,兰庭当然也没有承认“罪行”,此时他正在幽暗不见天日的囚狱里盘膝闭目,似乎还真沉浸在了冥想幻境中,连开锁闭锁时“咣当”的一阵响都置若罔闻,直到一刻后才睁眼,惊异的发现春归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那张简陋的板榻上,倒也不认为这是幻觉,微微一笑:“我就知道辉辉会犯傻,又果然如是。”
“我且以为迳勿会感激涕零呢,罢,见面便先损我,看来我果真是犯傻。”春归瞪了一眼兰庭,她刚才把兰庭已经打量个遍,确定没有受伤,悬着的心是放下一半了。皇帝虽卑鄙无耻,倒还不算狼心狗肺,至少没让兰庭活受罪。
“我错了,就不知现在感激涕零迟是不迟?”话虽如此,兰庭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起身,挨春归坐着:“陶公还是讲旧谊的,不曾动刑不说,还给我挑了间最干净宽敞的囚室,据说是当年关押废燕之处,这待遇也算非同寻常了,对了,陶公甚至还给我找来干净的席褥,只不过……囚室阴潮,这气味终究还是不好受。”
“我随身携带有香囊,大爷勉强靠这香囊忍着些吧。”春归果然从腰上解下香囊,佩在了兰庭的衿扣上。
“有玉兰、薄荷、艾草、沉香末?”
“另还有水安息,大爷这回可算是漏下了。”
“到底在囚室里关了两日,鼻子不大灵敏了。”
“果然是不大灵敏了,我随口一说,你也相信。”
“我怎知辉辉竟然使诈?”
“早前大爷在冥想什么呢?可曾参透了高深道理?”
“本是饮食男女,怕是参不透高深术理了,我是在冥想美味佳肴呢,陶公虽不曾用残羹馊饭刻薄我,诏狱里的干粮就白水也着实让人难以下咽,还别说,早前我这一参详,还真有了一种从未尝试的烹饪方法,食材是用蕃椒兔肉。”
“快说细致,让我也参详参详。”
在囚室外窥听的陶啸森:……
这到底是对什么夫妻啊?在诏狱里,面临着生死险劫,便是不讲那些悲痛欲绝的话,好歹也该商量商量如何脱困吧,闲话家常当真合理?
有些事情,于兰庭和春归而言,其实连交流的必要都没有了。
就像兰庭明白春归为何会来诏狱,她证实不了他的清白,但有她在,皇帝多少会有顾忌,不至于下令重刑逼供,而且连将他久困诏狱都怕不忍心了;就像春归也明白,兰庭不会在意她用秦询的软肋要胁,这回的劫难虽比珍珑杀局更甚,但他们仍然不绝求生的原望,但这生是共生,如果不遂,那么同死且罢。
陶啸深步出诏狱,望着天上的烈日悠悠一声长叹,一转眼,才看清梁孝贤竟然还在这里。
“梁同知,赵阁部与顾夫人情形如何?”
问的是情形,想要了解的是交谈,陶啸深还不至于听不懂这言外之意,当下便也苦笑着把那夫妻二人的离奇对话说了。
而当梁孝贤回宫,果然便被皇帝盘问。
他暗忖:义父交待,今上比先帝更加的喜怒难测,提醒我服侍时定要更加警慎,这话果然不假,多得我丝毫不敢大意,将皇上说的一字一句都掰碎了揣摩,设想无数可能,否则目下就皇上这一问,我都怕得痴呆了。
又的确就在此日傍晚,兰庭被带出囚室,因为皇帝终于要亲自盘问他。
皇帝便站在诏狱门前,仰望着这日西天灿烂的霞光,黄袍换了青衣,乌幞替了金冠,仿佛回到了登极权座之前,是那个可以仍和赵迳勿互相调侃的无涯客,但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到这一步,他们谁也回不到起初。
“朕的锦衣卫同知,是真不比得先祖时期了,执掌诏狱,竟然对嫌犯如此款待,也难怪安平王的案子审了这些日却还没个结论。”皇帝没有收回观赏晚霞的目光,唇角稍稍带着笑意。
兰庭错后站着一步,倒是盯着皇帝的小半边侧脸,也笑:“皇上明知臣并没行为那些罪行,但皇上需要的无非是臣认罪而已。”
“你错了。”皇帝轻挑眉梢:“我需要的不是你认罪,我需要的是让你知道只要我下定决心没什么办不到的事,我可以罢了你的相职将你关禁诏狱,我同样可以还你清白仍然让你高官厚禄,君臣之间谁还不会有一时口齿了,便是现今,我们仍然可以谱写明君诤臣的佳话。”
兰庭也一挑眉:“高官厚禄?皇上是真忘了,为这个臣是一顿饭的代价可都不愿付出。”
皇帝终于不再西望,收回目光看向兰庭。
其实已经有很多年了,他们甚至都再无如此近距离面对面的说过话,宝座是需要和臣子保持距离的,他看多了奏章,最近视力也大受影响,时常坐在龙椅上看底下的臣子都是眉目模糊,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时光在赵兰庭身上同样停驻
了。
哪怕是身陷囹圄,仍然君子如玉。
“迳勿事事以江山社稷为重,倘若这便是你的初衷和坚持,那么何不在此时让一步呢?你愿意让步,我便答应你不再执着即时讨伐后金,我甚至可以答应你即刻立大郎为储,我让迳勿兼任太子太傅,那么日后大郎登位,推行的仍是迳勿之政见理念,如此天下可保长治久安,迳勿为了君国,为了万千百姓,舍不舍得付出代价呢?”
“皇上让臣这一步,退去何处?”
“迳勿虽与尊夫人恩爱和谐,奈何情深不寿,尊夫人因疾不治。”
“皇上这是意图效汉武金屋藏娇?不,恕臣冒典了,汉武金屋藏娇是予陈氏女皇后正位,只可恨位及权尊却移情背信,不能与皇上此时意图类比。皇上是想逼迫臣先行背义之事,以妻室换取荣华富贵,让内子心如死灰,而皇上说服内子,更姓埋名从此困在深宫悄声苟活……”
“赵兰庭,别以为我做不到给予春归皇后之尊,便是这么多人曾经见过春归又如何?我要说只是容貌肖似,谁敢质疑?”
“敢问皇上,既要另立皇后,如何处置现今中宫?中宫无错,无端废位,先且不说内子愿不愿意连累皇后无辜受此劫祸,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是否认同皇上如此荒唐有违明德之举?君主当以礼法治国,一国之君应身当表率奉行仁德,唯有如此才有基础使天下清平,社稷安定,天下人也许谁都可以任性,谁都可以一时荒唐,唯宝座之上,九五之尊不能任性荒唐!
是的,皇上是一国之君,无人胆敢治皇上之罪,可何为奸妃误国?有史以来清君侧最终导致红颜服诛的事例还少么?届时皇上确定能保内子平安?皇上若为一己私欲大开杀戒,与尊统这无道暴君有何差别,那么皇上今日答应臣之条件岂不有如空话?”
“在时月回流之前,春归也无意与皇后争权,所以我只需要赵迳勿你让步,你为了社稷苍生舍弃春归……”
“皇上以为逼迫臣退让,内子便会移情?便甘愿委身于卑鄙无耻却权势滔天的小人?臣比皇上更加了解内子,内子绝不会苟活。”
“赵兰庭我不用你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只需要你给我一个答案,求死还是求活!”
“皇上并不是逼迫臣作抉择,实则是逼迫内子作抉择,是为了保臣性命屈辱的生存,还是与臣同生共死虽憾无悔,臣不会让内子面临抉择,所以臣只能逼迫皇上,请君裁决,江山私欲之间,当以何为重!”
“你是说我处死了你赵兰庭,社稷国祚便会崩溃?!”秦询冷笑:“赵兰庭你也太过高估自己了!”
“臣候死,方为解天下苍生之厄,苟活则如奸佞,于天下是为不公,于先君是为不忠,于妻室是为不义,这便是臣之抉择。”
兰庭施一礼,昂然再入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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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0章 杀意暴生
没有其他的人听闻了诏狱之前君臣之间的可谓摊牌,但梁孝贤察觉到皇帝的脸色比前来诏狱之前更加阴沉了,他想如果是先帝仍在,义父仍侍奉于乾清宫君帝左右,这个时候应当会进忠谏,阻止一国之君明显会造成朝野动/乱的不智行为,但梁孝贤却掌握不了今上的火候分寸,他只能够大气不敢吭,把自己龟缩成仿佛不存在般,耳朵却高高竖起,时刻留意着内书房的动静。
皇帝也的确恨怒交加,他明知要想说服春归“假死”,从此伴他身侧与他长相厮守,不能是他主动针对春归加以逼迫,必须要胁兰庭为社稷百姓和身家性命妥协,由兰庭先和春归“义绝”,他甚至宁肯放纵相权掣肘君权,为了春归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不存半点迟疑,但结果还是没能说服兰庭,皇帝一时难以接受计划的夭折。
那么行覇道之术呢?敢不敢赌赵兰庭其实是会屈服于强权,敢不敢赌春归其实不愿连累赵兰庭赴死,便是一生真情不移,但为保赵兰庭平安却愿意选择伴他左右?他会在意春归“身在曹营心在汉”么?不,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三宫六院无她身影,在意的是宫墙高耸永如屏障,宝座权位再高,但他看不见她的容颜倩影。
“朕要拟旨!”一声断喝。
梁孝贤立时入内,不敢多问,只听皇帝接下来的嘱令。
“别让内阁相臣来代笔,叫龚望来!速去!”
梁孝贤赶忙一溜小跑,恨不得插翅飞去午门之外的中书科署。
龚望而今已任中书舍人,倒也时常执笔拟诏,甚至常侍奉于天子左右,乃名符其实的近臣一员,故而他奉了口诏,也不觉惊诧,只看梁孝贤恨不能掏出条鞭子来摧促他拔脚飞奔的架势,也意识到皇帝这回召见非比寻常,但就算龚望已经心有准备,听皇帝张口竟是要将兰庭定罪处斩时,龚望的反应也像是被手里的朱笔咬了一口般,将朱笔都抛出三尺远。
“皇上,这诏书臣可没法拟。”龚望蹙着眉头:“听闻皇上下令将赵阁部押禁诏狱,臣还以为皇上是欲引蛇出洞呢,没想到皇上竟然当真这般糊涂,居然相信了区区宦官的所谓证辞,还要真把赵阁部定罪!”
“龚望,你这是要抗旨?!”皇帝雷霆大怒:“朕不让内阁相臣拟诏,便是免得听沈决明这首辅的聒躁……是,朕倒忘记了,此时你也和赵兰庭是沾亲带故,可你难道忘了身为臣子的本职!”
“皇上才是忘了微臣原本没有登朝入仕的想法,为了什么才愿意受这乌纱帽的拘束!赵阁部一心为君尽忠为国效力,皇上居然要冤杀忠良贤臣?!那微臣也是赵阁部的同谋,皇上治微臣与赵阁部同罪罢!”
龚望竟然在御前翻了个白眼,上前两步拾起朱笔,往皇帝跟前一递:“这么荒唐的诏书,皇上自个儿写。”
门外的梁孝贤听得龚舍人竟然如此放诞,冷汗冒得更凶,果然又听一声重响,也不知书房里是镇纸还是别的什么物件倒了霉,可奇异的是,仍然没有听到龚舍人请罪求饶的动静。
“皇上怕有一段儿都没开怀畅饮了吧?要不……今日暂且先偷上一日懒?皇上也是血肉之躯,忙得焦头烂额的就难免心浮气躁,一心浮气躁又难免会生出蠢念头……”
梁孝贤两眼都几乎没被自己的冷
汗糊住,心里却连连感慨:这龚舍人可真敢说啊。
但皇帝还竟然真吃这套。
龚望便出来,看一眼梁孝贤:“大晴天的梁内臣怎么像是淋了场雨?”
“龚舍人可别在这时候取笑奴婢了。”梁孝贤哭笑不得。
“去吧,备桌好酒菜,别弄乾清宫来,摆御花园里凤箫阁去,那里凉快,喝起酒来才能身心愉悦,但仔细着别让后宫嫔妃叨扰,一应闲杂人等都莫让靠近,便是皇后娘娘有什么谏言……梁内臣也拦着吧,提醒娘娘稍安勿躁,有我劝着皇上呢,出不了什么大事。”
梁孝贤二话不说就服从了龚舍人的安排。
暴躁的皇帝就这么被龚望拉去了御花园,几杯酒下肚,才对龚望倾诉道:“讨伐后金,才能真正断绝后患,但赵迳勿为首的官员却一直反对用兵,说到底还不是担心武将之权高于文臣……”
“皇上就别说这些话了,赵阁部是个什么品性皇上还不明白?臣心里清楚皇上为何气怒,但那些话臣不敢提,但臣一定得告诉皇上,若然皇上当真执迷不悟,臣必定是不会助纣为虐的,人生得一知己而无憾,臣视赵阁部便是知己,为了这份知己之情,臣都宁愿以一死相酬,皇上明知赵阁部与顾夫人夫妻恩爱,是一双神仙眷侣,难不成还会做出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等无情无义的事?皇上这是要把顾夫人也逼上绝路啊,内子和顾夫人处得像姐妹一般,必定也是会以死相酬知交的,所以皇上也休劝臣以妻小为念,皇上是真忍心害得赵阁部与臣两家人……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