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看天色不早了,他也不敢在街上逗留,只得打起精神往苗府而去。但他刚走出巷子就瞧见苗铮所坐的那辆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路边。
米管家连忙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返回来了,公子呢?”
“你在找我吗?”带着凉意的声音从米管家背后响起。
他猛然转过身,一扭头就看见苗铮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背后,一脸阴鸷地盯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里面还夹着痛心和难以置信。
米管家心里咯噔了一下,再看苗铮过来的方向,心里闪过一道不好的预感,迟疑了一下,希冀地问道:“公子,你刚才去了何处?”
苗铮自嘲一笑,咬牙切齿地说:“你说我去了何处?若不是跟着你,我只怕这一辈子都还要被蒙在骨子里,任你们摆布。”
一听这话,米管家就知道,他与傅芷璇刚才所说都被苗铮知道了,心里暗叫不好。
苗铮睨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嘴角撇起,似笑非笑,似哭不哭,长长地哼了一声,理也未理米管家,提脚迈上了马车。
米管家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爬上去,硬着头皮坐进了马车里,急切地解释道:“公子,小人和夫人都是为了公子好。况且,也不算委屈傅氏,真正受委屈的是公子你。”
这是米管家的心里话,他家公子这么好的人,却要娶一个傻子和一个和离的妇人,怎么看都是他家公子委屈才是。
“够了。”苗铮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抿紧唇道,“你不必说了,以后也不要再去找傅夫人。至于那一纸大掌柜的契书,作废吧,明日派个人给傅夫人送一千两过去,就说是我苗铮对不起她。至于你,米管家,你替苗家做了二十年的事,也累了,该回去颐养天年了,明日我就把你的卖身契给你,你也走吧。”
米管家越听越不对劲,他这话很像是在安排后事,联想到他今日与傅芷璇所说的那番话,米管家宛如在大冬天被人从头上泼了一盆凉水,如坠冰窖。
他惊得一把拉住苗铮:“公子,你切不可做傻事啊。以前都是小人错了,小人不该私自通知徐荣平的,以后你要做什么小人都不拦着你了,你千万别想不开,傅夫人不是说了吗?事情可以解决,一定能解决的。”
但苗铮不为所动,冷嗤道:“现如今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傅夫人。行了,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
米管家不甘心,变着花样劝苗铮,甚至又一次把苗家的列祖列宗搬出来了,但都被苗铮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给打了回去。
直到马车驶回苗家,米管家唾沫星子都说干了,苗铮也没松口。
等马车一停,他立即从车上跳了下去,看也不看身边的米管家一眼,脚步飞快地走入大门,转眼就消失在了米管家的视线中。
米管家看着在落日下显得有些黯淡无光的苗家,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若是公子明日真的要去找徐荣平,以后还会有苗家吗?
平生头一次,他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派人通知徐荣平的。四成的干股就四成,好歹还能保留一些不是。若是公子明日以身涉险,那他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于他有救命大恩的夫人。
米管家思绪复杂地望了周遭一眼,忽地下了决定,扭头对正要把马赶回马厩的车夫道:“走,送我云来客栈。”
车夫看了一眼已经落到山下的太阳,有些犹豫:“米管家,天色不早了,待会儿就宵禁了。”
“叫你去就去,驾快点不就行了。”米管家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车夫顿时噤了声,飞快地调转马头,拼命地往云来客栈赶去。
***
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天空一轮半圆的月牙高挂,天气有些热,时候还早,睡不着,傅芷璇便于小岚坐在院子中纳凉。
夜风徐来,驱散了白日的热浪,配上躲在黑夜中嚷嚷不停的虫鸣声,显得静谧又安详。
傅芷璇头抵在躺椅上,眼皮半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小岚两声。
小岚正在讲前两日张屠夫卖肉算错账,少收了对方十个铜板的事,后来找上门,那家人不认,双方吵起来的事。
“那户江姓人家说,吃都吃下肚了,谁知道张屠夫说的真假。大家都劝张屠夫算了,这事说不清,他偏偏不干,非要去闹,结果屠刀砸到石头上,竟给磕了一个……”
“咚咚咚……”突然,一道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小岚的讲话。
她站起身,狐疑地望向外面:“这么晚了,还有人来住店吗?”
傅芷璇睁开眼,轻轻挥手,拍开嗡嗡嗡靠上来的蚊子,无精打采地说:“可能是吧,有张柳在,你晚上不要到前面去。”
“嗯。”小岚像小鸡啄米那样点了点头,站起来拿着烛火说,“夫人困了,回房休息吧。”
傅芷璇手撑在躺椅的扶手上,站了起来:“嗯,你也早些休息,我的衣服以后慢慢做,不要熬夜。”
小岚笑眯眯地应好:“夫人,奴婢知道了。”
两人借着烛光刚走到回廊处,就听到两道脚步声往这边来。
傅芷璇立即停下了脚步,探头往外望去。在微弱的烛光中,张柳带着一个脚步趔趄的老人过来。
“夫人,他要见你。”张柳指了指紧跟在后头的米管家。
傅芷璇脸上的笑容尽褪,冷淡地问:“大晚上的,米管家这么急着来找我,有事?”
米管家知道她不高兴,不过现在他还指望她能去劝回苗铮,因而只能涎着脸说:“傅夫人,小人特意赶来,是有一事相求。我家公子明日要去找徐荣平,你快去劝劝他,千万不能让他犯糊涂。”
傅芷璇一抬眼皮,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恐怕你不是想让我去劝他,而是想让我解决此事吧。不过米管家还真是高估了我,我傅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妇人罢了,哪有这本事。”
你白日里对公子可不是这么说的,还一个劲儿地劝他,安慰他。不过这一句米管家不敢说,现在是他求人的时候,他搓着手,苦巴巴地说:“夫人,小人多有得罪,你生小人的气是应该的,但我家公子是无辜的。他一直非常信赖夫人,你总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吧。若夫人实在不愿见小人,等此间事一了,小人就跟我家公子请辞,离开苗家,绝不出现在夫人面前。”
“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尽了。”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扭头对小岚说,“去把我床边那个樟木柜打开,第二层里放置了一个纸袋子,你把它给我拿过来。”
“是。”小岚忙应道,把烛灯递给张柳,飞快地往里走去。
傅芷璇把米管家带到院子中坐下,然后严肃地说:“这次可不止是四成的干股,米管家可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傅夫人放心,我这次不会再拦着你们。”米管家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说。但真等小岚把纸袋拿来,他打开一看后,脸豁然变色,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承诺,出口就是指责,“傅夫人,你该不会是记恨小人和我家夫人,故意的吧,你这样,苗家不就只剩一个空壳子了?”
这人一上来就这么冲的语气,傅芷璇也来了气,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袋,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米管家既然这样想,那就请回吧。”
米管家很想拂袖而去,但脚下却跟生了根一样。他思虑良久,终还是语气艰涩地说:“傅夫人,不是小人不信你,只是……若按照你纸上的办法行事,以后,以后这京城恐怕再无苗家了。”
堂堂的船运世家苗家就这么消失了。
“你以为不这么做就还会有苗家?”傅芷璇冷笑,用看榆木的眼神盯着米管家,“你当徐荣平为何会百般觊觎苗家?单单只是为了苗家的财富?错了,他要的是苗家的船,南下的这条河运航线,这比银子重要千倍百倍。这就是一个祸害,本就不该掌握在苗家手中。”
“历朝历代,漕运总是掌握在朝廷手中,因为这是南来北往,调配粮食,田赋进京,运送盐铁的最主要途径,你凭什么会觉得朝廷会一直允许苗家把持着燕京城河道南下的出入口?”
米管家眉心一跳,一脸的骇然,张了张嘴,弱弱地辩解道:“可是,可是苗家已经经营了几十年,一直蒸蒸日上!”
傅芷璇一口把他的理由给驳了回去:“那是因为战乱,朝廷还抽不出空来对付苗家。一旦战乱平息,国家安定下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苗家这种在朝廷中根基不深又不识趣的出头鸟。既然早晚得交出去,自己主动交出去岂不是更好?还能博得好处和美名。”
米管家很想反驳,但又找不出有力的理由。
南北河运航道,牵扯的利益太大,甚至涉及到燕京城的安全,古往今来,确实一直掌控在朝廷手中。苗家也不过是取了几十年前朝代更迭的巧而已,否则哪能得这么个天大的好处。
见他终于明白,傅芷璇的语气稍微和缓:“你不必过于忧虑,未免天下人齿寒,朝廷不会白拿苗家的东西,只要不犯下滔天大罪,苗家几代的富贵还是能保住。以后若是子孙后代有出息,不愁不能兴盛苗家,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初始皇还想从他而起到二世,千秋万代一代传一代的传承下去,最终也不过是传承了两代而已。这世间的事哪有什么永垂不朽。”
米管家无从辩驳,双肩无力地垂落下去,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可叹小人活了大半辈子,反不如傅夫人看得透彻。罢了,就按傅夫人所言办吧,我家公子素来心善,定会同意这个计划。”
傅芷璇颔首,把袋子递给了他:“你先拿回去给苗铮看,他愿意便罢,不愿也不用勉强。若是愿意,明日就按我纸上所说的去,只要不出岔子,苗家总能博一个美名,传扬后世。”
米管家嘴角泛起苦笑,他都同意了,更何况他家公子。
“傅夫人放心,我一会把这东西完好无损地交到我家公子手上。”
傅芷璇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一走,闻方立即从阴影中走了出去,有些不安地问道:“夫人,这老头子不会从中作梗吧!”
傅芷璇按住额头,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此事干系重大,米管家此人我还是不大放心,你去跟着他,‘送’他回苗家吧,免得出了岔子。”
这正合了闻方的意,他点头向傅芷璇保证:“夫人放心,小人一定会亲自见到他把纸袋交到苗铮手里。”
第118章
立秋过后, 天气逐渐有转凉的趋势。昨夜更是下了一夜罕见的大雨,一洗前几日的火热, 连天上的太阳似乎都温柔了许多。
清晨打开门, 抬眸望着一晴如洗的碧蓝天空,闻着带着泥土芬芳的潮湿空气,令人的心情也为之一振。
小岚高兴地拉着傅芷璇:“夫人, 今年终于下了一场大雨,肯定会有很多山菌卖,咱们去集市看看吧。”
傅芷璇笑看着她:“不必急, 现在还早,只怕你喜欢的山菌还在进城的路上。”
城外靠山的农夫猎人上山采集山菌,再拿进城卖,这中间少不得也要几个时辰。
小岚一想也是,羞赧地摸了摸脸颊:“还不是今年夏日都不怎么下雨, 奴婢太兴奋了。”
山菌是只有夏秋季节雨后才会有的一种特色菌类, 很受一部分人的喜爱,正好傅芷璇就是其中之一。因而每年只要一下雨,小岚都会去买些回来,但今年自入夏以来还没怎么下过大雨, 因而市面上也没怎么出现过山菌, 难怪小岚这么兴奋。
傅芷璇伸手按了一下太阳穴,笑看着她:“嗯,你先去做好准备,我们待会就出发。”
小岚点头, 往外走了两步,又扭过头说:“夫人,闻方还没回来,要奴婢另外去租一辆马车吗?”
傅芷璇沉默了一会儿:“不用,他一会儿就回来,等他回来咱们再出发。”
这一等就到了快中午,闻方才急匆匆地赶回来,眼底还带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昨晚没怎么睡。
不过他的精神看起来极好,神采奕奕地走进去对傅芷璇说:“夫人,幸不负使命,苗铮那边的已经安排妥当了。”
这么快,傅芷璇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欣悦之色:“好,你辛苦了,先下去吃点东西,咱们过一会儿就出发,去集市。”
“不用,在回来的路上,小的买了两个烧饼吃,现在不饿。”闻方推辞,“小人这就去赶车。”
于是快中午的时候,三人一起前往集市。
难得气温降了一些,哪怕快中午,集市上人仍旧很多。小岚像个小管家婆一样,看到什么都想买,老母鸡,正好给夫人补补身子,最近她太操劳了。还有新鲜的梨,秋天多燥热,煮些梨水给夫人润润嗓子。
傅芷璇与闻方默默跟在后面,等她买完,闻方就伸手接过去拿着。
不知不觉,闻方的两只手都提满了。小岚又拿起一捧青核桃,正想再挑点,一扭头就看到闻方塞满了手,顿时讪讪地把青核桃放下了:“夫人,差不多,咱们回去吧。”
傅芷璇一瞧时间,也应该是差不多,便道:“嗯,走吧。”
集市人群攒动,三人废了些力气才挤出去,刚到街尾,远远地就看到六个别着大刀,满脸横肉,气势汹汹的衙役往这边而来。
附近的百姓见了,生怕惹上这群煞神,忙侧开身回避,不过短短一息的功夫,拥挤的集市就给他们腾出一条路来,而站在路中央的傅芷璇三人便格外打眼了。
小岚瞧见那六人似乎来者不善,轻轻拽了拽傅芷璇的袖子:“夫人,咱们也避开吧,别打扰了差爷们办事。”
避开,怎么避开?这六个衙役找的就是他们。
傅芷璇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低声叮嘱:“小岚,待会儿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夫人,小岚不怕,这又不关咱们的……”
小岚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因而那六个衙役走到了傅芷璇面前,板着一张阴森森的脸,语气不善地说:“你就是傅芷璇?”
傅芷璇笑看着他,点头道:“没错,在下正是傅芷璇。”
那人凶狠的眉眼一撇,语气极冲:“傅氏,有人状告你侵吞苗家家产,请与我们走一遭。”
小岚听到这里慌了,哆嗦了一下,连忙跑到傅芷璇面前,伸展双臂拦住他们:“几位差爷,我家夫人绝不是这样的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可能是同名同姓,你们再查查吧,可不能冤枉了好人。”
“滚开!”为首的衙役不悦地瞥了小岚一眼,按住刀鞘的手动了动,连解释都不屑,“再妨碍我们办事,连你一并抓了。”
见状,傅芷璇立即伸手把吓得脸色苍白,腿软的小岚拉到后面,然后往前两步,走到那衙役面前,浅笑道:“好,我与你们走。”
接着,头一扭,对紧跟在后面的闻方说:“把马车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