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来,他想起魏闳的频率有些高,约莫着是人老了,开始怀旧。年初他晋封了一批在潜坻时伺候的老人。越老越是容易想起当年年轻时候的事儿,想起曾经的好。
其中魏闳占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他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可惜这儿子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皇帝一边回忆,一边举步走入咸阳宫。抬眼就见两人从殿内迎面走来。
看清之后,皇帝脚步顿住,不敢置信的看着越走越近的魏闳和庄氏。
魏闳身着一件灰色长袍,头梳圆髻,单单用一根木簪固定。昔年意气风发的太子,此刻衣着简陋,面容憔悴,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儿臣参见父皇!”魏闳撩起衣摆下跪叩迎。
落后半步的庄氏随之跪下,她神色激动,泪水忍不住顺着眼角滑下,身体也随着哭泣而微微颤抖,哽咽:“儿媳参见父皇。”
皇帝留意到魏闳右手的食指上包着纱布,目光凝了凝:“平身。”
诸多情绪在他心头涌动,以至于他的声音十分复杂。
魏闳与庄氏缓缓起身。
皇帝的目光落在魏闳略显粗糙的面容上,忽然发现他鬓间居然生出了几丝白发,一时心头恻然。
恰在此时,魏闳抬眼,眼底蓄满眼泪,嘴唇轻轻颤抖。
父子二人相对而视,默默无言,顷刻后,两行眼泪从魏闳眼眶中滑落。
庄氏心急如焚的站在院子里,半个时辰前,皇帝和魏闳进了屋,屋内时不时有呜咽说话的声音传出,庄氏不敢上前倾听,只能竖起耳朵,可依旧什么都听不见。
她觉得心里有一只兔子在跳,扑通扑通,越来越厉害。
庄氏捏了捏手心,摸到了一手黏黏腻腻的热汗。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
神情瑟然的皇帝和双眼红肿不堪的魏闳出现在门口。
一愣之后,庄氏连忙屈膝。
皇帝没有停留,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咸阳宫。
望着那道明黄色的背影,庄氏心头空落落的,又觉得心头被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时隔两年,皇帝终于驾临咸阳宫,是魏闳那份血书起作用了吗?他们能不能出去,皇帝有没有原谅魏闳。
庄氏扭头看向魏闳,魏闳神色平和,看她一眼之后,旋身离开。
庄氏怔忪了一瞬,急忙抬脚跟上。
随着魏闳进了屋,左右无人,庄氏才开了口:“殿下,父皇,父皇可有说,我们能不能……”剩下的话语消失在庄氏的口舌之间。
她睁大双眼,震惊的看着眼睛亮的吓人的魏闳,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九月初二这一天,皇子公主除服,孝昭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满了。
皇帝将除服礼定在皇陵,当天不只亲自前往,还命皇亲国戚也要到场。
宋嘉禾便随着宋老夫人去了皇陵,到了之后,才发现魏闳与庄氏竟然也在。
据小道消息所说,皇帝有意解除魏闳的圈禁,这么看来倒是真有可能的很。
不经意间撞上庄氏看过来的目光,宋嘉禾略略福了福,不是太子妃,她也还是皇子妃,当年皇帝只废了魏闳太子之位,并没有将他贬为庶人。
庄氏轻轻一颔首,随即转过脸。犹记得她还一团孩子气,可这才多久,都已经是明艳动人的的大姑娘了。而她也不再是魏家的世子妃,也许要不了多久,自己还得向她跪拜。
还真是讽刺!
在庄氏转过脸之后,宋嘉禾也收回了目光,见魏阙看过来,下意识想笑一笑,幸好她反应过来这是哪儿,遂她赶紧压了下去,只是点头示意了下。
魏阙也对她点了点头,便移开目光,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魏闳,可真有趣儿!
望着站在一块的魏闳和魏阙,宋嘉禾隐隐有些不安,这一阵魏阙一过来,就会和祖父进书房,总是要很久才出来,有时候父亲也会过来。
她问他,他只说没事。
哪能没事啊,她又不是笼子,听不见外头的流言蜚语。
外头把魏阙抬得高高的,将他架在了火上烤。
魏廷被皇帝褒奖。
皇帝当朝追忆故去的孝昭皇后,破天荒的去看望囚禁在咸阳宫的太子,还频频赏赐,这一次更是允许魏闳离开咸阳宫祭拜先皇后。
桩桩件件都透着蹊跷,用意耐人寻味。
除服礼繁冗而又复杂,历时一个半时辰才结束。
“父皇,儿臣想去探望下七妹。”魏闳犹豫了下,低声恳求。
皇帝看了看他:“去吧!”自己倒没有去看看的意思,也许几年后他会消气,放女儿出来,可目前,他还没有这个打算,想起魏歆瑶做的事,他就觉丢人,求而不得,居然派人去刺杀季恪简。
魏闳面露感激,躬身告退。
过去后,魏闳的看见的就是一堵高约两尺的灰黑色墙壁,压抑之感扑面而来。他是不是该感恩,皇帝只是将他圈禁在咸阳宫内,让妻妾两个女儿陪着他,还有几个丫鬟宫女伺候,而不是筑高墙为逼仄的囚笼,孤零零的被关在里面。
四面都是墙,没有门,只有一个一寸见方的窗口,以供送食水。
守在洞口的侍卫上前行礼,随后摇了摇挂在墙壁上的铜铃。
“叮铃铃,叮铃铃。”不知怎么的,魏闳想起了以前庄氏养的一条小狗,双唇忍不住抿紧。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出现在窗后面。
麻木的神情在看见窗外的魏闳那一瞬,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哥,”魏歆瑶冲到窗前,激动的伸出双手:“大哥你终于来救我了,大哥,大哥!”魏歆瑶兴奋的语无伦次,忍不住嚎啕大哭:“大哥,快放我出去,让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我一刻也不想待,我要疯了,我要死了!”
魏歆瑶哭的撕心裂肺,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真的要疯了,不,她已经疯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关疯了。
整日里被关在这方寸之地内,有吃有喝,甚至还有书可看,可是没有人陪她说话,她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魏闳握住魏歆瑶伸过来的双手,摸到了一手的骨头,再看她瘦骨嶙峋的脸,眼眶发酸,他的妹妹,本是何等千娇万宠,美艳无双,此时此刻却像个乞儿,甚至连乞儿都不如,乞儿还有自由。
他想起了母后临终前的嘱托,母后让他照顾弟妹,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大哥,大哥!”激动过后的魏歆瑶稍稍冷静下来,察觉到不同,她脸色变得惨白,死死握着魏闳的双手,长时间没有修剪的长指甲陷阱他的皮肉里:“大哥,你快放我出去啊。”
魏闳疼得忍不住白了白脸,却没有收回手,他直直的望着魏歆瑶:“七妹,你铸下大错,父皇让你在此反省,只要你悔改了,父皇总会放你出去的。父皇宠爱你。”
可是魏歆瑶丁点听不进魏闳的安慰,她只知道自己的希望落空,她不能出去,不能出去了。
魏歆瑶扑到床前,脑袋几乎要从窗口伸出来,声嘶力竭的大叫:“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大哥,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快告诉父皇,快告诉父皇啊,我要出去。”
“我会告诉父皇的,七妹你放心。”魏闳哄着她,他们的对话一定会有人传到父皇耳里,若是知道七妹的此刻的惨状,也许父皇会于心不忍,就算不能马上出来,起码也会把囚禁的环境改善一下。
隔着窗户,魏闳清晰的看见了魏歆瑶的脏乱,头发打结枯槁,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那衣物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
魏歆剧烈摇头,泪如雨下的乞求:“大哥,你快放我出去,我求求你了,我不行了,我在待不下去了。”她嘴里反反复复的这几句话。
魏闳心头又酸又涩,知道她精神状况不好,跟她说不明白,遂再一次道:“我会告诉父皇的,我给你带了一些衣物还有吃食。”说着往回抽手。
魏歆瑶紧紧住着不放,歇斯底里的咆哮:“你骗我,你们都骗我。父皇偏心,他偏心,为什么你能出来,我不能。季恪简又没死,现在要死的人是我,是我!”
魏歆瑶突然撞向墙壁,几滴血溅到魏闳脸上,他瞳孔一缩,惊叫:“七妹!”
“去传御医。”此时已经有两名侍卫熟练的拉着悬挂在墙壁上的绳索,蹬着墙壁,越过墙头,跳进去。
这种情形隔一阵就会发生一次,他们也从一开始的紧张到习惯。
魏闳直愣愣的看着跳进去的两个护卫抬起魏歆瑶离开,只觉得浑身冰冷。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人走到窗口,恭声道:“并无大碍,请大皇子放心。”比之魏闳好歹还有皇子的身份,魏歆瑶连公主都不是,所以侍卫只好含糊过去。
“她以前也这样过?”魏闳声音干涩。
“这是第四次。”
“父皇知道吗?”
“一旦出事,属下等都会立刻上报。”不过那边除了送一名御医长期驻扎之外,并没有多余的吩咐。
魏闳喉结动了动,片刻后才道:“烦请诸位好生照顾她。”
那侍卫忙道不敢当,都是分内之事。
魏闳魂不守舍的离开,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御医。他想等魏阙上位自己大概就是七妹这下场,生不如死。
第177章
回到皇宫之后,魏闳并没有直接回咸阳宫,而是请求见皇帝一面。
奉命护送兼看守的统领犹豫了下,着人去了上书房请示
过了一会儿,传来皇帝召见魏闳的消息。
魏闳整了整衣衫,前往上书房。
在皇帝叫起之后,魏闳没有起身,他跪在地上神情涩然,语气悲凉:“儿臣见到了七妹,她,”魏闳一时说不下去了,话里带上微微的哽咽:“七妹哭喊着要出去,愤怒之下撞墙,幸而没有酿成大祸。”
皇帝已经听过禀报,一年来这样的消息,他听到了不只一次。在将魏歆瑶圈禁起来时,皇帝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可能。派了一个御医过去也是全了父女情份,旁的也就没有了,谁叫她屡教不改,冥顽不灵,真以为他拿她没辙是不是。
皇帝淡淡的嗯了一声,神色平静。
魏闳阖了合眼,眼角微微泛红:“儿臣有一不情之情。”
皇帝往后靠了靠,目光幽凉的看着他。
魏闳不避不让:“儿臣恳求父皇送一名宫女进去伺候七妹,七妹自幼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今儿儿臣见她形容不堪,实在于心不忍。”
说罢,魏闳磕头在地。
皇帝转了转手中扳指,久久说不下话来,片刻后,点头道:“准了。”她那性子还得继续磨,放出来不可能,给她一个恩典倒可以。
魏闳感激涕零。目前,他能为魏歆瑶做的也就到这了,送一个宫女进去,服侍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有个人陪她说说话,要不在那高墙之内一个人真的有可能神志不清。
略说几句之后,魏闳告退,外头阳光灿烂,刚从里头出来的魏闳不适地眯眯眼。心想,看来父皇对他们多少还有点慈父之心,那就好!
自从魏闳在除服那天离开了一次咸阳宫之后,彷佛圈禁真的解除了,他不止一次的被皇帝传召出到上书房,每次父子两人都能在上书房里待上不少的时辰,也不知说了什么。
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因为皇帝这莫明奇妙的举动变得变得有些古怪。一些人暗暗揣测,难道皇帝打算复立太子,这也太荒谬了。
一些亲近魏阙的朝臣忍不住提醒魏阙,也想看看他的反应,魏阙轻飘飘道:“享骨肉天伦,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