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军营,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长青见过的军营最远是厢军,最多是京畿大营,那里一切井然有序,然而这前线大营呢?
不仅伤兵没有个妥善安置的地方,就连军医营都是专给受伤的将军准备的。西北军南北厢军不和,平日出战都要分个先后。火头军做饭从不定点,有运气的抢到吃食,没运气的饿一天肚子,除了西北军还算有条理,其他都不像话。
长青知道这也实在怪不得军中将领,厢军平日里懒散惯了,除去练兵要辛苦些,基本上都是朝廷给吃给喝,养着他们一家老小,时间长了,入厢军就成了还要找人拉关系才能进的美事,一朝把这些人放到战场上来,不提逃兵的情况,单说战力就比不上南军,更别提战时的素养问题。
西北军是很排外的,不管厢军们把自己过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是绝不肯管一下的,尤其是西北军的将领,他们经历过那段,自己的将士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反而饿死在军营的惨淡时期,对于这帮混吃等死的厢军就格外敌视,每逢战事,甚至会有意无意把厢军推到前头当炮灰。
强敌环伺,内中还有动乱,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姬镇自然也了解这些情况,只是他实在没那个精力去管,所以和长青商议了许久,半信不信地把这事交给了他。
军中将领多半是从西北就一直跟在姬镇身边的老人了,姬镇带兵出征,也只带了两个,留下的将领里,有三位将军,四个校尉,十来个千夫长,长青注意到这些人有半数都是昨日见证他捉拿周疆的将领,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声姬镇会做人。
军中内乱,第一个要解决的不是西北军和南北厢军互相敌视,也不是军医营不医治普通士兵,而是火头军的问题。
西北军是没有专门的火头军的,因为西北情况特殊,妇孺皆兵,原先有过的火头军遭遇了几次呼延人夺粮,反倒比正军更加凶狠一些,后来也就渐渐养成了西北军中最弱的一军充当火头军,因为人人都不愿意当火头兵给别人埋锅造饭,所以竞争激烈的同时也很能带动将士杀敌的积极性。
南北厢军则是另外一种情况,他们平日里有专门的火头军做饭,那些火头兵多半是老弱病残,最开始的时候也能做到每日定时造饭,但是和西北军待在一起久了,眼瞧着对面火头兵也提刀上阵杀敌,杀得好了就能让替换正军,这些惫懒惯了的火头兵也找到了借口,西北军什么时候造饭他们也就什么时候造饭,惹得军中一片怨声载道。
如今军中高级将领多半是西北军旧将,自然不会拿这些当回事,在他们的眼里,火头兵和正军是没什么区别的。
长青初来乍到,对这些本不是很清楚,但姬镇心里清楚,他为帅多年,军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明了,但毕竟不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队,事务繁杂他也没心思去理,只能一股脑交给长青去办。
凡是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将士三餐不继是直接影响战局的事情,长青想了想,发觉这事的根源还在西北军上,西北军的火头军其实已经不算火头军了,而是一种惩罚,正军降为火头军是大大的羞辱,而火头军升为正军则成了荣耀的事情,导致没人愿意去当火头兵,厢军那边不一定有全民皆兵的精神,但已经沾染了这种风气。
这样想着,长青索性让人重新招兵,单招火头兵,待遇从优,西北军的火头兵全部转为正军,厢军的火头兵由上官警告,毕竟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上了战场无非多飞一颗头颅。
好在长青初来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有姬镇的支持,并没人敢撩这三把火,何况他做的也不是坏事,不到两三日,军中的作息已然调整了过来,说不上有多大变化,毕竟长青没来之前仗还是照样打,但就是看着感觉精气神不一样了。
姬镇作为主帅,当然是最了解这种变化的人,这让他对长青的态度更好了一点,以往西北军中也有督军,可惜大半都是朝中官员的亲信武将过来镀一层金,也有些能他们打成一片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西北军有什么怪处,在西北军中很得人心的督军,回了朝后都泯然于众,不再有出头之日了。
长青很能看出来姬镇的想法,姬镇和他的一双儿女不同,是个很有头脑的武将,然而武将的心思再细,落在久居官场之人的眼里,还是简单得很。
第101章
南疆蛇虫蚊蚁甚多,大军刚来时也着实吃了一番苦头,后来才晓得防备,督军营帐内一早就用掺了驱虫粉的黄泥铺地,味道不大好闻,但有功效。
宝儿在营帐内待了几日,只觉得浑身都带上了驱虫粉的怪味,但她仍然不怎么出去,长青提醒过她的事情,从来不需要重复好几遍,她知道他总是为她好的。
大将军不常在大营,很多时候都是长青在主事,来了不到半个月,军中上下都习惯了有事去找新来的赵督军,长青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东厂的办事效率自不必多问,如今这一套带到军中来,除了一开始的不习惯,竟然很得军心。
朝廷兵马和南军的人数不对等,军备也差一线,现在能占上风主要还是靠着西北军和姬镇的带兵经验,但这也很悬。如今后方正在调遣各地四十五岁以下服过兵役的百姓编军,大约入冬就能到,在这之前,得先靠着这两样,撑住不让南军打出南疆。
姬镇挑的大营地势太好,即便是从远处最高的山上往下看也只能见着一角,景王揉了揉眼睛,接过随侍递上的帕子,语气里带着点笑意,“姬镇这人啊,做官不够聪明,为将又嫌耿直,带兵打仗是真有一手,不愧是我大宁第一的战将。”
他身后站了一列武将,几个谋士恭敬地立在边上,当即就有个年轻武将不服道:“王爷这话也只能现在说说,凭他再厉害也老了,迟早是要让位的。”
景王脸上笑意盈盈的,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会发觉他眼睛里并没有笑意,反而冷得很,他轻声叹了一句,“姬家啊……”
“传本王军令,明日先锋军继续攻营,都摆出声势来,不要怕消耗,到底当了这么多年地主老财,家底还是有一些的,别让人家瞧了笑话。”
几个谋士当即就想谏言,被景王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又一个个说不出来话了,只有最前面的老者眼皮都没撩一下,他压根就没听。说起来也怪,大约是江家几代的心眼都长在了自家王爷的身上,无论是当年远走南疆隐忍蛰伏,还是如今起兵夺位,这里头就没谋士什么事,要是自家王爷不姓江,约莫也能吃上谋士这碗饭。
南军接连打了几日,日出击鼓,日落收兵,姬镇原本认为这里头肯定有玄机,然而连着几日都能看见景王军旗招展,前头身先士卒的也的确是景王本人,他杀红了眼,也就没再多想。
战事吃紧,军中大部分的杂事都交在了长青的手里,一连忙了许多日,伤兵的事情也都安置妥当了,长青亲自去军医营查验了几回,确认伤兵无论品级都能得到医治才安下心,战场是很残忍的地方,重伤的基本都带不回来,回来的多半都是轻伤,所以军医营也并不算很忙碌。
查看了几处军医帐,长青忽然顿住脚步,对吴子秋道:“去把医正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吴子秋低头领命,不一会儿就走了回来,身后跟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并两个战战兢兢的药童,长青看向那老者,想了想,说道:“这几日带回来的伤兵你可有看过?”
“回督军的话,老朽没有一个个看过,但知道大概情况。”老者连忙说道。
长青点点头,问:“这几日的伤兵人数和以往比起来如何?受伤的轻重和部位……”
老者听得发懵,但还是一一解释了起来,长青脸色微凝,谢过老者,随即毫不犹豫向主帅大营走去。
姬镇这一战又是小胜,他自己不甚满意,这些天和南军算得上互有往来,今日你胜,明日我胜,就这样一直僵持在南疆边境,理智上姬镇知道这没什么不好,拖到朝廷派兵增援才是破局之道,但这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原先憋在心头一股恨意已经快被这样的磨人打法给打散了。
他是主帅,连他都如此,那些本就不太合格的厢军自然更加不堪,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很浅显的兵法,称得上明谋,但想寻个破阵之法,真的很难。
繁复沙盘上红蓝小旗两相对峙,军帐内弥漫着浓浓血气与肃杀之气,数位将军铠甲黑红,面上血污,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姬镇专心致志对着沙盘思索,正在这时,帘帐被毫不客气地掀开。
吴子秋掀开帘帐,微微低头侧身,长青抬脚走了进来,对上主帅帐中黑压压一片的人头,也是怔忪一刻。
“督军可是有事?”姬镇抬头问道。
长青顿了顿,道:“不知大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姬镇眉头一拧,“这帐中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并无不妥,有什么事情,督军还是请讲。”
长青只好叹了一声,说道:“不知大将军近来战况如何?”
督军虽然不必亲上战场,姬镇却也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有几分成算,不会连近来的战事如何都不清楚,那他要问的必然是只有他这个做主帅的清楚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南军是在拖战,接连几日都是在消磨时日,导致军中士气不稳,此事本帅正在与各位将军商议。”
“大将军难道不觉得,南军有意消磨时日,其目的并非只为打散我军士气?”长青眉头蹙起,“自南疆绕行蜀地,驿马五日,急行军最多二十日便可直上京都,景王人在战局前更能证明这一点,大将军身先士卒乃为忠义,景王既有意大位,又有什么能让他连惜身都顾不得,日日前线作战?”
长青每次反问的时候都是他不耐烦的时候,他原以为姬镇召集了这么多的将军议事就是为这事,没想到他想的居然是什么军心士气,这一急之下,连给姬镇留些面子都顾不得了。
好在姬镇并未在意此事,军中的将领也没有细心到这个程度的,被他一点,纷纷有如拨云见日。其实这也怪不得姬镇,姬镇原先是守卫边疆的,呼延人想要南下就必须得过他这一关,如今和南疆对峙,此情此景和从前万般相似,所谓灯下黑,就是如此。
听了长青的话,姬镇当下一凛,京城只有两三万兵力,如果景王真的像督军所言,以大军为幌,另派亲信绕道攻打京城,那根本不需要几日工夫,到时杀掉幼主,让他无主可奉,他这个领兵在外的大将军反倒会成为叛逆。
只是猜测始终是猜测,姬镇也不会为这一点猜测就下令拔营后撤,还是要让军情探子前去探路,一来一回又是时间。
这个长青倒是能理解,保险起见,他向京中上书一封,又起密折告知内阁,必要时候千万不能犹豫不决,哪怕是弃宫而逃,只要江氏血脉留有一支,就有希望。
宝儿发觉军中这几日越发地忙乱了,起初在营帐里还能听见外间将士闲谈的声音,这几日就成了急匆匆的脚步声,督军营帐靠近主帅大营,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都很快,有时隐隐的还能听见主帅大营那边传来的怒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