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一会儿,两鬓花白,穿着靛蓝色土布衣裙的老妇人跟着少年出来,怯怯的对着傅子寒行礼之后,确认了少年跟她说的没有一点差错,她顿时神情一松,慈爱的看了眼少年。
“傅大人慈悲。”阮嬷嬷是个虔诚的信徒,她早年守寡之后,就将所有的爱心都给了托孤所的孩子,“老身替他们向大人磕头。”
“可别。”傅子寒吓一跳,赶紧闪开,并伸手扶住阮嬷嬷。
到底人家年长,又是一心为了孩子们,傅子寒可没那么恬不知耻的敢受她一拜。
推托一番后,是少年替托孤所的所有人给傅子寒磕了个头,这个头傅子寒还是受下了。他不受也不行,门口那儿可挤了一堆萝卜头,他这边再推托,估计那边就要一拥而上了。
“你这两日先在这边帮忙收拾一下,到时候坐船过去。那边我会让人提前准备好。”
刚刚交代完,闻讯赶来的村长拦住了傅子寒。
这个托孤所是府尹大人亲自给找的,要搬走还得跟府尹大人说一声,否则对方怪罪下来,村长和里正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是自然,等会儿本官回去之后会亲手写一封信送至府尹大人处。这几日托孤所还请村长继续帮忙照看一番。”
村长和里正自然是不会得罪傅子寒,而且托孤所在这里其实对他们来说压力也不小,毕竟他们也要进城买卖东西,这几年为此也受了不少气,村人也不是没有意见,只是是府尹亲自安排的,他们有气也不敢发。再说到底村人淳朴,对这些孤儿其实能宽容的还是很宽容了。
等回去之后,傅子寒一个人坐了会儿,心里总有点感觉不对劲。不是说他后悔帮助托孤所了,而是他潜意识中觉得宋嬷嬷在给他下套。至于这个套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想不出来。
“傅先生?傅先生?”门口有个小脑袋露出半张脸,看那僧衣颜色就知道是谁。
“四皇子,进来说话吧。”对四皇子露出个笑容,傅子寒坐到旁边的茶几边,烧水泡茶。
“傅先生,我想问问,这个是真的吗?”
四皇子犹豫了一小会儿,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写的一个和尚西行去往天竺的游记。
别误会,这真不是西游记,跟唐玄奘也没有任何关系。是先帝时期的一位行僧因怀抱对经文的不解,想要学玄奘西行,从古丝绸之路出发,一路上的见闻记载。当然,这位行僧最后并没有到达他心目中的圣地天竺,而是到了木鹿城那里,就遇到木鹿城的动乱,最后跟随大宴的商队很艰难的回到中原。这本册子最远也就记载到木鹿城而已。
四皇子对这本游记有兴趣,也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生母就是来自木鹿城,对那里有种天然的向往。反正他在京城里也处境尴尬,若是有机会,他是真的想要出去看看。
争抢皇位什么的,他一点没有兴趣,若能选择,他想要像傅先生口中的那些旅人一般,走遍天下。
傅子寒也没走过这条路,他所有的见识都来自与当年看电视得到的那些咨询,还有就是这些年他翻阅典籍书册收集到的关于西域的一些资料记载。因为有老婆孩子,他不可能抛下一切,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
但就傅子寒的那些见识,应付一个孤陋寡闻的四皇子是绰绰有余了。现在他还小,就算圣人愿意放他出去,也不可能是现在。
不能教导四皇子军事政治方面的知识,但是经义和文学不受限制,所以傅子寒在知道他对这方面有兴趣之后,特意选出了很多人文文学方面的书籍给他,希望他能在看名人文章的同时,也学到做人处事的道理。
四皇子是个很单纯的人,也可能是他生活的环境太单纯,所以他能专注的只做一件事。
傅子寒教导他的最初,还觉得这孩子恐怕被国师教傻了,但是几天之后这个想法就彻底改变了。他很聪明,读书天赋比立文强。就算是四门学堂里最擅长读书写文章的那几人,跟四皇子比较也只能算一般。
最恐怖的是四皇子的记忆力,他典型的过目不忘,短时间看了那么多书,你随意抽问,他都能跟你说出是什么书,那一章节里的内容。
这样的天赋反倒让傅子寒有点担心,怕圣人知道后会忌惮这孩子。
但是转头傅子寒就发现了这孩子的一个弱点。不管是不是真的,总归有弱点的孩子比完美的孩子更让人容易接受一些。
这个弱点就是四皇子他完全不懂迂回委婉,他太单纯太直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他的思维力,没有可能或许这样应该也行这一类的说法。而且他对书籍的专注是傅子寒都自认赶不上的。
赶在立文跟明敏离开之前,傅子寒现将托孤所迁到了祖宅旁边的小镇上。
因为傅子寒的请求,傅家祖宅的继承者是傅立文,这是上了户部的文书的。而旁边的小镇也归属在了傅家名下,是圣人对傅家亡者的歉意,也是对幸存者的补偿。
傅立文收下了,他不收不行,得让圣人安心,才有傅家存在下去并生活得很好的可能。
傅立文也很聪明,他直接将小镇委托给户部下面专门的部门进行管理,有点类似后世的托管,而户部会派遣专人担任镇长,这位镇长就相当于职业经理人。
小镇的税收归国库,剩下的收益中有百分之十归到了圣人的私库,百分之五给了户部做管理费,剩下的才是归傅立文的收入。而这份收入是计入傅家的公账的,每年除了傅子寒和傅立文之外,还有户部的税收官员来共同查账,账本也都会封存至户部专门的小库房里。
对圣人这样安排,傅家父子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横竖这个都是平白得来的,就算圣人不给他们也只能看着,给了就是圣人的恩典。
说什么这是傅家一家老小的命换来的,傅子寒嗤之以鼻。
不管傅家到底是不是无辜,牵扯到夺嫡之争里面,就算死也是自找的。他身为傅家后人,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个而去怼天怼地。也别说他是什么圣母,他只是太清醒的知道,傅家的一切都在圣人手里握着,给什么都只能受着。这就是皇权社会的悲哀,反抗无能,只能躺下认命。
也正是因为这点,所以傅子寒这几年也只求在压力下能尽量让家人活得开心一些,并坚决不参合势力派系的斗争。这样一来虽然升迁无望,但好歹他在圣人心里印象还算不错,只要他不作死,那就轻易不会死。
像何大人和文昀他爹文大人那样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宁愿外放出去做官,一方诸侯手握实权,只要不生反意,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
留在京里只是多了个京官的名头,但实际上的日子一点不舒服不说,时刻还得提防来自同僚的背后插刀,也要防备不经意就着了道,成为派系的牺牲品。
这几日傅子寒借着身体不适和突击训练立文明敏的借口没去四门,不就是因为四门这几天一点不安静嘛。
“先生是说四门的夫子之间分成了两个派系?”
“也不是说两个派系,而是主战跟主和之争而已。”
说到底,还是附属诸国事件的后续,现在虽然被圣人强压下去,但是事态就如同冰下的熔岩,稍不注意就要喷发出来,会引发大概率的事故。
“皇后娘家那位小姐不是已经借口生病需要静养而被送到皇恩寺了么?”
“就是去了皇恩寺,才闹成这样的。”傅子寒摇头,对那个骄纵的女孩子一点好感皆无。
第110章 给你加把火
上次伤人事件都还没有平息, 这个女孩子若是聪明, 就该低调再低调。去皇恩寺养病已经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了。可这女孩子却认为这是在逼迫她,她不甘心生活在那样单调的环境中,还没出门就开始在家里又哭又闹, 还自残身体,御医都去了好几位。
后来在皇后的强制下虽然被送去了皇恩寺, 可听说皇恩寺的主持都少见的发怒了,对其父母说若是再在寺里瞎胡闹就让他们将人带回去。
皇恩寺是圣人的姑婆先帝的亲姑姑出家修行的地方,她老人家才离世不久,皇恩寺的盛宠还没淡去呢。皇后娘家想要以势压人估计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几日听人说皇后娘家父亲在联合大臣们想要以武服人。
跟皇后父亲的想法不同, 部分大臣觉得如果能用一个臣女去安抚属国, 这个交易完全能做。只是他们赞成是基于他们自家没有适龄的未婚女孩。
傅子寒是不赞成的,但是他也不希望就因为这事儿轻易的掀起战火。另外,他之前交给圣人的那份资料已经表明得很清楚,这就是一个套。那些属国使的是阳谋,就看大宴朝的应对了。
原本傅子寒带着家人避到新庄这边,就是想要避开这潭浑水, 然而, 皇后那位侄女不知道发了什么疯, 将矛头对准了傅子寒,说为何不让傅静姝去和亲。
人跟她解释了, 说傅静姝小姐已经许配了柳家公子,可她竟然说什么只是圣人下旨了而已, 又没有走定亲的流程,大不了圣人另外下旨让她和亲,给柳公子另配一门亲事就行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家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个建议居然还被人传了出去,然后还有人觉得很正确,这下子,傅子寒就呵呵了。
若是静姝没有定亲,这个和亲他会考虑,但是这个考虑是基于静姝的个人意愿来的。就像对那个女孩子,傅子寒是不愿意她被迫出嫁和亲的,也对圣人和友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他就一个普通的夫子,大不了就是跟圣人关系还不错的夫子,能影响到圣人的可能性极低,所以他才不遗余力的想要从皇子们身上着手,利用皇子们的影响力来阻止这次的属国计谋。
但是他这样做居然还让其他人把战火引到他家人的身上,那就对不住了,他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就算官职低了些,他影响力可不弱。
傅子寒原本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千字文,想要通过卖惨哭惨将群众的焦点转移到皇后娘家的身上,但是在他即将付诸于行动的时候,宫里又来人了!
傅子寒冷哼了几声,非常的想要不管不顾出了气再说,但是这次宫里来的人除了传令的内侍外,还有若何。
“先生不必如此生气,这事儿皇后娘娘已经亲自下了懿旨,让她侄女要么出嫁,要么出家。”
这招够狠的,看得出娘娘也是个果断的人,能在宫里坐上高位的都不简单。
“国丈如何说?”
“不用管他如何说,静姝小姐的婚事是圣人亲自下旨的,那就谁都不能动。她哪来那么大的脸想要祸水东引。”若何也是十分不耻那小姐的做法,连带的对国丈一家也冷淡了许多,“这次来,除了夫人让婢跟先生说一声这事儿静观后续外,还想让婢问问那个托孤所的事情。先生是想将托孤所纳入傅家下面?”
“不用。那些都是可怜人,傅家帮助他们,也是做善事。另外,他们全部迁过去之后,小镇那边也能多点人气,有需求就有供给,这样一来,整个小镇才能活起来。”
傅子寒将托孤所搬过去也是一举数得,但是他奉行的是授人以渔,所以托孤所后面要怎么改善自身,就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了。
若何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那个少年的情况。
“若何你认识他?”
“我与他父亲相熟,但是您知道的,我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太过接近他,所以,还请先生帮忙照看几分。”
傅子寒笑着点头:“那孩子人品天赋都不错,等到事情安顿下来,我打算让他跟着四皇子一起读书。”
“跟着……四皇子?”若何猛然抬头,表情很一言难尽。
“怎么?你难道也认为四皇子有问题?”傅子寒蹙眉,“我跟你说啊若何,四皇子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国师对他的数年教导非常成功。他们俩应该合得来的。”
若何想要反对,却又没办法说出原因,没奈何,只能先应下,打算回去之后再想法办打消傅子寒这个恐怖的想法。
虽然圣人和皇后都说他们会解决这件事,但是傅子寒也不是个甘心忍气吞声的人。他不能明着来,就暗着干。
四门外那个最大的酒楼可是他儿砸的,他想要利用那个酒楼干点什么不要太容易。
“你们听说了么,酒楼那边新请了位说书先生,讲的那些话本从来没听过。”
四门的学生平日里的空闲时间也不多,休沐的时候也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回家,稍微远一些的,半年一年回去一次都算勤于往返,还有些在求学期间根本就不回去,有假的时间也乐意跟同窗好友们出去游历。
而去酒楼喝酒听话本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能承受得起的消遣之一。
有人就奇怪了,说为何说书的不去茶楼,偏要跑酒楼来做生意。其实这也跟酒楼的经营理念相关。立文的这间酒楼可不是喝花酒的地方,都是文人喜欢聚集之地,喝的酒也偏风雅,什么桃花酒荷花酒菊花酒,配上那些精致典雅的酒具,再加上别处吃不到的下酒的小吃,这生意不用说书先生招揽人都好得不行。
更重要的是,这位说书先生说的话本不是那些市井百姓喜欢的恩怨情仇,而是迎合了文人的胃口,中间又间插了武人的勇猛情节,两边都能引起兴趣,又把握住了度,让两边都不会觉得对对方描写太多的各种演义。
猜都不用猜,这话本铁定是傅子寒提供的。他可是知道自家儿子当年干过什么,这会儿直接毫不脸红的将儿子的化名拿来用上。隋唐演义之类的简直写得溜溜溜。而在这故事中,他无缝植入了外戚干政这一情节,而且艺术性的夸大了干政的恶劣之处,还有那些高官衙内的蛮横凶残,让人听得是义愤填膺。
傅子寒也去听过两段,还没讲到外戚的地方,但是这故事的情节已经相当吸引人了。不仅是学子们爱去听,就是周围住的那些官员显贵们,没事儿也喜欢去坐一坐,听一段说书。
这个时候的说书先生讲述的方式,跟后世的评书有一点点相似,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说书先生后侧还有位拨单弦的艺人,在说书的过程中帮忙营造气氛。
这种方式傅子寒没有见过。他以前所见的,要不就直接是说话,一张桌子,一块醒神木,一把扇子就足矣。要不就是江南那边的弹唱。这种又说又弹又唱的方式,听上去很杂乱,但是习惯了之后却发现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在其中。
一壶荷花酒,一叠香豆素拼或者卤味杂盘,就能在这里混一下午,听说书先生讲一段风云变幻荡气回肠的故事。
京城里的那些高官们最初的时候还不稀罕来这边,到底是远了些,而且官员成天混在酒楼里,这不是摆明了想要被弹劾么?
但是越是不能来,就越是心痒痒的想要来。特别是那些低阶官员,没事儿的时候呼朋唤友过来喝个小酒,听一段演义,然后趁着微醺来一段自己的见解,这小日子过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掐死他。
讲了大概有半个月左右,故事开始涉及了外戚干政的内容,但是因为是承袭整个演义而来,不管你怎么分析,这些都是大概率发生的事情,而且历史也证明了的确有这些事发生,只不过影响并不如演义中的那么严重罢了。
可听的人不会去根据历史来分析哪里是夸大了,哪里是艺术的加工,他们只知道外戚干政就是个王八犊子干的事情。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说起的,话题被套上了国丈主战这方面来,又有人不确定的说,国丈主战还情有可原,但是纵容他家姑娘破坏别人的婚事,就为了替她出嫁这事儿,该不该算干政呢?
有人说不算,毕竟是女儿家的亲事,怎么能跟政治扯上关系。
但是也有人说,一般人家的姑娘的亲事那是私事不假,但是国丈家的姑娘可是被属国求娶的,这就是变相的和亲,怎么就不算政事了?
而且当事的另一位小姐,说的亲可是镇关大将军柳将军的公子。就为了自己不想嫁,便使坏要让柳家未来的少夫人替她出嫁,这岂止是不给傅先生面子,也是不给柳家面子吧?还是说,觉得傅家跟柳家都不能奈何她家?
此言论一出,沉默的不止主战主和两派的骨干,连中立派都开始思考国丈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第111章 不是病
国丈想干什么?国丈想要掐死那个作妖的蠢货!
一个大家族到了鼎盛风光的时候, 若说一点茬子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十根手指还有个长短呢, 更别说一个家族人那么多,不是每个人都一心为了家族的。比如这个作妖的女孩子,她天然就觉得她身体弱该受到全家的照顾和宠爱, 甚至还觉得姑姑是皇后,天下间的少女除了公主就她最尊贵了!
“父亲, 难道这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娇娇她身体不好,真要去皇恩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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