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重贵肃然坐在将案之后,待杜重威进了帐,也没有跟他弯弯绕绕,直接将形势讲明,要他号令部曲配合自己,在今夜出击河西诸军。
不出刘知远等人所料,杜重威在听闻石重贵要软禁石敬瑭,代行大帅军令后,断然表示不能配合,且言辞犀利指摘石重贵不孝不忠。
石重贵别无他法,只得摔杯为号,帐中伏兵一起涌出,将杜重威制服。后者被捆绑起来之后,大为恼火,对石重贵破口大骂,言辞恶毒,状极愤然。左右亲兵不忿,进言石重贵将其杀之,石重贵于心不忍,只不过严令看守而已。
……
李彝殷是石敬瑭叫过来的,待他进了帐,后者便将石重贵劝他攻打河西军队的话,对李彝殷说了,并且问他有何看法。
李彝殷先是表示了惊讶,稍事平缓了情绪后,才字斟句酌的缓缓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少帅之言,亦不无道理。眼下大军征战不利,连日屡败,将士伤亡惨重,我等又是在镇外作战,将士们没有守土之念,而平生思乡之情,士气难免萎靡,少帅有此想法,不失为权宜之计。”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石敬瑭的反应,很是谨慎小心,完全不像是直来直往的马上民族。
石敬瑭却没甚么表情,语气也出奇的平静,他心中有想法,不能让李彝殷知晓,保持神秘莫测的有效方法,就是只重复对方的话,“不失为权宜之计?”
“然也。禁军战力之强横,连日来无人不知,实无不承认之理。敌强我弱,硬拼不得,否则便要自取灭亡,当此之际,该以柔克刚,先行渡过眼前困局,日后再从长计议。”
李彝殷徐徐说道,“大军离镇作战,若战事顺利,自然士气高昂,战事不顺,难免人心有变。况且禁军强横,我军没有坚城依仗,反而腹背受敌,形势的确不利。依某之见,不若与朝廷虚以委蛇,假意攻打河西贼军,实则寻机从战场脱身,退回夏州。届时,以夏州之城坚,以大帅在夏州之经营,以将士守土之决心,以党项各部之后援,以夏州广袤之地作为回旋余地,足以抵挡禁军进攻。若能如此,即便我军不能击败禁军,假以时日,禁军粮运不济,必定主动退兵,而大帅之基业得以保全,功业才有再谋之时。”
石敬瑭微微颔首,“此为老成之言。”
李彝殷闻言心中一喜,“一切但凭大帅做主。”
表面上,李彝殷每句话都在为石敬瑭着想,实则不然。
作为党项首领,李彝殷有自己所处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和考量,在他心中,党项人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石敬瑭能为党项带来好处,他自然不惜“鞍前马后”,但若形势不利,他首先要谋划的,也是如何保全党项势力。
夏州才是党项的老巢,回到夏州党项才有把握应对禁军进攻,这是其一。
石敬瑭以图谋河西之名,而行叛乱之实,若是他行将败亡,李彝殷在夏州才方便有所应对,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有能力反戈一击,将石敬瑭绑了献给朝廷,如此,党项不说有功,至少可以功过相抵,继续在夏州生存,保持自身势力无损,这是其二。
石敬瑭寻思半晌,忽而郑重对李彝殷道:“兄长乃某之左膀右臂,当此危难之际,你我应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眼下某有重任托付,不知兄长能否助我?”
李彝殷大义凛然,“大帅吩咐便是。”
石敬瑭肃然道:“重贵所领之骁骑军,乃是本帅亲军,分量如何毋庸多言,然重贵今日之言,本帅颇为不喜,为防他有不该有的心思,本帅之意,请兄长代其统领亲军,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李彝殷心头震惊,随即喜不自禁,骁骑军既然是石敬瑭亲军,不仅战力独步定难军,更是常在石敬瑭左右,若是他能统领这支军队,加以渗透控制,日后若要反戈一击对付石敬瑭,那就方便多了。退一步说,即便日后不谋求对付石敬瑭,但能渗透这支军队,也是好处多多,可备不时之需。
当下,李彝殷按捺住心头喜悦,躬身执礼道:“大帅有命,不敢不从。”
“如此,便有劳兄长了。”石敬瑭高兴地说道,随即,又脸色一黯,不禁长叹一声。
“大帅何故叹息?”李彝殷不解。
石敬瑭惆怅道:“重贵久在军中,颇有功勋,也得将士信任,此番临阵换将,平白无故夺了他的职位,只怕他心中不平,而将士颇自惊疑……说到底,重贵并无甚么过错。”
“这倒是。”李彝殷也沉吟下来,半晌,问石敬瑭,“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安置少帅?”
石敬瑭看向李彝殷,眼中露出信任与期待之色,“今,兄长已经代为统领骁骑军,大战之际难免军务繁忙,不如让重贵暂代兄长掌管党项兵马。重贵对党项部曲并不熟悉,也不用担心他真有甚么心思,而又免了他忿忿不平和将士猜疑。”
李彝殷愣住,张了张嘴,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敬瑭继续恳切道:“眼下大军征战不利,军中党项部曲与唐人部曲,正该合舟共济才是,不能有半分嫌隙,否则不等禁军败我,而我便自乱了。如今,若是能有兄长统带骁骑军、重贵统带党项兵马,正是两者亲密无间、亲如一家的体现,三军将士见此,势必同心同德。如是一来,即便此战不胜,我等也可自保无虞,安然退回夏州!”
李彝殷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石敬瑭把骁骑军都交给了他,自然是对他“无比信任”的体现,他掌握骁骑军扩大权柄得好处时,没有半分迟疑,而今石敬瑭要石重贵“暂时”“代为”执掌党项部曲,他又如何能够反对?
况且石敬瑭的话可谓入情入理、滴水不漏,让人没有反驳余地。
石敬瑭将李彝殷的神色纳在眼底,表面上诚恳迫切,实则心头冷笑不已。
平心而论,石敬瑭信任石重贵,绝对超过信任李彝殷,就像他信任唐人将士,胜过信任党项部曲,虽然在内心深处,他对谁都未必完全信任。
眼下大军征战不利,石敬瑭难免担心麾下将士有异样心思,为了在困局中彻底掌控军队,免得大军生乱,他不得不有所作为。
换将,令兵将互不熟悉,便是极好的手段。
实际上,石敬瑭要李彝殷统带骁骑军,并不是将骁骑军交给他。骁骑军既为他的亲军,自然是他心腹亲信最多的部曲,李彝殷空降而来,不过有名无实而已,石敬瑭只需稍用手腕,就能让李彝殷成为光杆司令。
而让石重贵掌握党项兵马则不同,一方面,石敬瑭是定难军节度使,党项兵马受他节制,行事名正言顺,在石重贵过去的时候,他再安插心腹义子随行,就能加深对党项部曲的控制,另一方面,让石重贵远离唐人将士,也避免了石重贵真有甚么异样举动。
唐人部曲中没了石重贵,党项部曲中没了李彝殷,都不能各自作乱,最终军权都集中在石敬瑭手里。
一石数鸟。
当然,在这个计策中,李彝殷受损最大,这也说明,石敬瑭对党项部曲并不如何信任。
“兄长放心,重贵只是暂时代为统带党项部曲,待得回到夏州,一切还照原样。”石敬瑭循循善诱,以打消李彝殷的顾虑。
李彝殷无奈,只得抱拳道:“一切但凭大帅做主。”
他心里却想着,就算我不在党项军中,党项军那些将领们,也都还会听我的,我也不怕石重贵真能如何。
“如此,吾心安矣!”石敬瑭露出笑容,“事不宜迟,本帅这就传令重贵前来,与你交接军务。”
叫来亲兵,石敬瑭吩咐了两句,让他去传石重贵来。
亲兵得了令,立即出帐去。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亲兵又回到了帐中。
“禀报大帅,少帅已经来了!”
第924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十五)
亲兵的话让石敬瑭微怔,对方出帐不过片刻就回帐,自然不是石重贵接令后动作迅速,这只能说明在他传令之前,石重贵就已经快到了,然则此时此刻,石重贵又来作甚,方才自个儿可是斥退了他,难不成石重贵劝谏之心不死,还要来再度进言?
石敬瑭认为有这种可能,也没有多想,便让石重贵进帐来,他心头计议已定,无论石重贵说甚么,都不会让他改变主意。只不过李彝殷也在帐中,他倒是担心石重贵进言之心不死,影响和李彝殷的军务交接,让自己下不来台。毕竟他不可能发兵攻打河西军队,哪怕是跟禁军虚与委蛇也不行,李从璟他可是了解得很,眼下禁军势大,不可能答应他将功折罪,他早就铁了心要谋反,李从璟也早就有必杀他之念。
“本帅之意,骁骑军你不必再带了,交给李公暂领,你则暂代李公统带党项兵马——这是对你的重用,你当勉力为之,不可让本帅失望。”在石重贵说话之前,石敬瑭已经率先开口,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看向对方的眼神,满是警告之色,希望对方不要不识抬举。
石重贵的反应,终究还是让石敬瑭失望、恼火了,他抱拳正色道:“大帅之令,恕末将不能领受。”
“放肆!”石敬瑭怒斥一声,“难道你胆敢违抗军令?”
石重贵肃立帐中,并不躲避石敬瑭严厉的目光,“若大帅愿提兵攻打河西贼军,末将便是做一马前卒,亦甘之如饴。若是不能……末将便不能领命。”
“混账!”石敬瑭这下是动了真火,他没想到石重贵竟然如此固执,“你若敢抗命,本帅便能治你的罪!你也太猖狂了,看来本帅平素对你太过放纵,以至于你如今目无尊长,既是如此,本帅何惜夺你军职?来人,将此子拖下去,拔了甲胄!”
石重贵见事到如今,石敬瑭还是不肯迷路知返,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泡影,想到往下的事不得不做,到底还是得父子反目,不禁悲从中来,眼神哀伤如雪。
李彝殷眼见两人势同水火,大感不妙,眼下形势危急,若是石敬瑭、石重贵两相反目,定会影响军心,届时党项兵马亦难逃灾祸,他不得不赶紧劝和,“大帅息怒!少帅到底年轻心性,遇事难免不够冷静,只要对少帅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少帅定会知道该怎么做。”
石敬瑭也不欲跟石重贵翻脸,毕竟若是没有石重贵去统带党项兵马,他还真难以找到人替代,党项兵马毕竟是党项人,寻常唐人将领不能使其心服,石重贵少帅的身份十分重要。
不过看石重贵仍旧是一脸毫无悔意的神色,石敬瑭就感到恼火,“你看这竖子,岂是能通晓大义的?”
李彝殷见石重贵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态,也感到很是棘手,不过他也别无选择,当下便道:“大帅勿忧,且容某跟少帅单独言语一阵,某必能说服少帅。”
两人针锋相对,都在气头上,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个时候由李彝殷出面,的确再好不过,石敬瑭冷哼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帐去单独聊。
拉着石重贵出了大帐,李彝殷就在帐前停下脚步,叹息着语重心长道:“少帅何苦不惜与大帅反目,也要固执己见?需知当下大敌在前,唯有同心协力,方能渡过难关,否则便会贻害三军,自身也不能幸免……”
“敢请李公下令,让党项兵马随某攻打河西贼营!”石重贵没有等李彝殷说完,就抱拳一礼,打断了他。
李彝殷先是一愣,旋即不禁恼火起来,心想这石重贵莫非得了失心疯,怎生如此固执?正待要再说甚么,忽的发现左右围过来数名悍卒,将他包围在中间,个个神色不善,手都按在刀柄上,仿佛一眼不合,就要抽刀砍下他的头颅。
“少帅……你……这是意欲何为?”李彝殷大惊失色,不禁左右观望,顿时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手脚一片冰凉。
但见远近营地中,密密麻麻摸过来不知多少将士,黑压压的一片,已经将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而在这些将士面前,刘知远、杨光远等上将目光凌厉的看过来,眼神落在他身上,犹如看死人一般。
石重贵身为亲军统领,中军营地本就驻扎的是他的部曲,行动起来格外方便,就连中军大帐的护卫,也是他一手安排,虽说其中仍有亲兵指挥直辖于石敬瑭,但也不过是水中鱼虾罢了。
当年从马直军卒作乱于宫禁,数百人就围杀了李存勖,由此可见亲军倒戈是何等便利。
“大帅,有……”李彝殷此刻哪里还不知道石重贵反水了,顿时大喊示警,只是不等他声音完全发出来,石重贵就已一拳轰在他小腹上,重击之下顿时让李彝殷身子弯成虾米,差些背过气去,剩下的话再也喊不出来。
更叫李彝殷肝胆欲裂的是,石重贵从军卒手里接过一把横刀,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刀锋划破了皮,鲜血顿时就渗出来,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意,他半分也不敢动。
“李公,欲生,欲死?”石重贵从牙缝里冷冷挤出几个字。
李彝殷当然不想死,而且还是死在石重贵与石敬瑭反目的乱事中,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他本是出帐来劝说石重贵的,却自动送到了石重贵的刀口上,此间际遇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荒诞至极,不过眼下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却也毫无办法,只得连忙表态,“愿听少帅差遣!”
石重贵冷笑一声,收了横刀,命军卒将其绑了。
而这个时候,将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的骁骑军,已经向为数不多的石敬瑭亲兵发难,值岗的亲兵不过就是小几十人,被杀得措手不及,哪里挡得住骁骑军?而其大部将士,此刻正在营帐里,被骁骑军围堵得根本出不来。
石敬瑭提刀冲出大帐,满面怒容,将面前的作乱骁骑军连杀数人,终见帐外人多势众,自己的亲兵已经所剩无几,立时气得五脏俱焚,恨不得将石重贵千刀万剐。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义子,统带亲军的上将!石敬瑭那张国字脸已经不见原来颜色,浑如一只猪肝,胡须抖动得像是要飞出来,举刀指向石重贵,恨得直欲吐血,“逆子!你竟然拥众作乱,弑杀尔父!狼心狗肺,无法无天,你就不怕被五雷轰顶?!”
石重贵悲恸万分,恨不得受死于石敬瑭刀下,然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面朝石敬瑭而拜,泣血进言道:“事到如今,还请大帅发兵,攻打河西贼军!”
“混账!你休想!你这个逆子,我要宰了你!”石敬瑭怒不可遏,举刀就冲向石重贵。
前奔两步,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人挥刀挡下,石敬瑭脚步受阻,定眼一看,却是杨光远。他怔了怔,原本以为今夜之事只是石重贵一人作乱,却不曾想杨光远也“附了贼”,顿时又惊又怒,“杨光远!本帅待你不薄,你怎能背叛本帅,跟这逆子为伍?!”
“大帅此言,恕末将不敢苟同。身为大唐将士,挺身驱杀河西贼寇,乃是分内之事。”杨光远眼观鼻鼻观心,冷冷地说道。
“你……”石敬瑭被气得行将疯乱。
“事已至此,还请大帅认清形势,既是为了报效国家,尽臣子本分,也是为了保全定难军。”说这话的,却是步履稳重走过来的刘知远。
石敬瑭一看刘知远这个最受他看重的外姓将领,也投靠了石重贵,顿时绝望不已,定难军四大实权上将,如今叛了三个,可谓大势已定,他如何能不心冷意凉,领悟到今夜之事,己身已经毫无反抗余地?
“好!好你个刘知远,枉本帅对你器重有加,任命你为前军统帅,你竟然如此报答本帅……好得很,好得很!”石敬瑭咬牙切齿,眼神在众人面上扫过。
“大帅不必再找了,杜将军已经授首,不会再有人来襄助大帅。”刘知远清楚石敬瑭的心思,这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家伙。
李彝殷被绑在人群中,此时见唐人兵将皆已被石重贵控制,心知大势已去,再无回旋余地,不禁心头冰冷一片。旋即他又想起,若是此时不快些解决此事,让定难军自乱起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他党项部曲也要完蛋。
“大帅,事已至此,何不放下兵刃,同意少帅所请,发兵攻打河西贼军?”李彝殷主动出声相劝,他站得远一些,所以声音颇大。
石敬瑭听得这话,脸色再也挂不住,苍白一片,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连李彝殷都投向了石重贵,他就真的没有一兵一卒了!
想他在夏州经营数年,本以为根基稳固,孰料一朝风云突变,竟然众叛亲离至此,连半分挣扎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大业前途在此时灰飞烟灭,多年隐忍多年谋划付诸东流,从此孑然一身再无凭仗,成了一介废人。最可恨的是,他最后不是败在李从璟的禁军攻打下,对方甚至都没有刻意谋划过甚么,他的义子部曲就忙不迭反叛投靠,争相为李从璟尽心尽力到这种地步!
今日之后,他必死无疑!
“苍天无眼!可恨!可恨哪!”石敬瑭仰天怒吼,恨意滔天,话音落下,禁不住血吐当空,身子无力栽倒,昏了过去。
“大势如此,人能奈何?”刘知远见状,叹息一声,旋即面朝石重贵抱拳,“请少帅代行大帅之权,下令大军攻打河西贼军!”
“众将听令,全力攻打贼营,决一生死!”石重贵艰难说完这话,已是全身没甚么力气,“遣使拜见陛下,言我定难军报国之志!”
“我等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