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生见玉娘没有生气了,心头好大松了口气,又不敢真的放下,关切的问:“你相信我的话了?”
玉娘不过十六七岁,到底年龄不大,还有些没有完全褪尽的小孩子性子,闻言哼了哼,佯装不满道:“你方才还等不及要回军营呢!”
吴生汗颜,尴尬扰头道:“我这不是怕麻烦你们嘛,这些日子劳你们照料,心头实在过意不去。”说完这话,忽然福至心灵,赶紧认真的补充道:“看你每日忙进忙出,累得满头大汗,我实在于心不忍。”
玉娘得了吴生的体谅,心情大好,尤其是后一句话,让她心花怒放,这世间的事,少有比别人能理解自己,尤其是理解自己的付出更贴心的了,玉娘心头虽然甜蜜,面上仍是孩子气道:“奴还以为军中大夫手段高明、心思细腻,是奴万万比不了的呢!”
吴生重新坐回榻上,虽然知道军中大夫、护理的确手艺好,但此时也不知为何,他却不想承认这些,眼看玉娘小心为他查看伤口,生怕方才他乱动崩坏了口子,这下就只想让佳人开心一些,当下无师自通的大言不惭道:“你是不知道,军中大夫都是男儿,一个个大手大脚的,根本不知道甚么是疼,肠子流出来了一把就塞回去,伤口化脓了一刀下去用力一挤,那血水都能飞溅出去好几步,整天惹得伤员们鬼哭狼嚎,别提有多惨了……哪像你这样轻手轻脚的……”
玉娘见吴生说得有趣,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掩住了小嘴,见吴生一副傻笑的模样,便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虽然心里确实舒畅,还是羞恼得打了他一下,又瞪了他一眼,这才重新收拾起碗勺,临出门时又不忘叮嘱道:“可别乱动,我这就给你端饭来。”
玉娘出门了,吴生还在嘿嘿笑个不停,他当然不知道,玉娘出门之后想起他方才那呆呆傻傻的模样,又是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还骂了一句呆子。
当然,此时两人都不知道,经此一闹,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更近了一步,男女间的情愫,尤其是单纯少男少女间的情愫,往往就是在打打闹闹中生出来的,日久生情之所以叫日久生情,就是因为在平淡无波的生活里感情会来得慢,跌宕起伏的遭遇才能让感情迅速升温,而他们方才的言行,实则已经跟打情骂俏沾上了一点边。
大战已起,军中医院的伤员势必与日增多,到最后也会人满为患,灵武县将定远城来的伤员分配到百姓家中调养,正是发动百姓参与守城战的一个体现,吴生伤势很重,被分配到开药铺的玉娘家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这里面有没有柴克宏见吴生一路上与玉娘相处愉快,格外照料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李从璟的治军思想里面,本就有关心将士成家问题的章程,柴克宏有此顺水推舟之举,也不显得意外。
总而言之,在玉娘一家人尽心尽力的照料下,身心舒畅的吴生伤势康复得非常快。
……
转眼间又是数日过去,作为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中最南边的县邑,灵武县城还没有遭到定难军大规模攻城,当然这也跟定难军对灵武县的作战策略有关,这阶段刘知远将针对灵武县的重心放在黄河边上,以防备灵州援军为首要任务。
吴生在小小的边地县邑中,享受到了大战间隙难得的一段安逸悠闲时光。
午后,斜阳悬挂在老树枝头,不宽的长街上树影斑驳,房屋投射出的阴影连在一起,也是一方城池,屋檐的轮廓有笔走龙蛇的意境,带着几分唐人特有的飞扬跋扈和厚重沉稳的味道。
羽毛洁白的鸭子伸长了脖子呀呀叫唤着路过,眼珠子左顾右看的动作跟脖子伸动和声音叫唤同一节拍,都是一下一下的,虽不抑扬顿挫,但也干净利落。
公鸡扑扇着翅膀,扇动几许灰尘,带着一帮羽毛颜色不尽相同的母鸡小鸡昂扬行走,像是巡视领地的帝王,色彩光亮的粗壮尾羽高高翘起。
碰到从街边忽的蹿出来的并不雄壮的土狗,鸡鸭们立即呼哧一阵乱飞乱跳,灰尘便在阳光里打转,土狗以玩闹的本意追逐鸡鸭们一阵,就停下四肢吐着舌头望着他们远去,憨态可掬。
或者看到一二孩童跑出来,土狗便雀跃的溜过去,摇着尾巴围着孩童打转,偶尔抬起永远目光清澈的脸,渴望与自己的小主人玩闹一番。
玉娘扶着吴生走在街巷里,一人脚步娴静,眼神略带新奇,全神贯注听身旁的人讲述战场事,一人有意迈动还不能太雄武的步子,尽量让自己的讲述跌宕起伏,好在后者虽然有意卖弄,到底是读书人,懂得含蓄内敛,不至于有眉飞色舞这等惹人厌恶的姿态。
养伤的人需要多走动,也需要见见阳光,平凡小城平凡的景致,正是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的意境,眼下的年轻男女也只是普通人,说着并不出奇的话。间或有跟玉娘相熟的孩童,隔着老远瞎起哄,大呼小叫着玉娘有郎君咯,然后一起闹着跑开,免不得惹得玉娘又羞又恼,却偏偏不能舍了吴生去追打他们,只能装腔作势的警告这些顽童,当心我来日收拾你们,且这话还不能说得太恶气,以免给身旁的儿郎留下不好的印象。
吴生到底是儿郎,并没有太多羞涩,还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说道:“所以前番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半赖上天眷顾半赖袍泽手足,这两样少了谁也不成。”
玉娘心有余悸的感慨道:“数千人呢,就回来几百个,战场之上实在是太凶险了,每日里死那么多人,想想都觉得可怕。”
吴生面容肃然,“一寸山河一寸血,自古以来,有多少戍边将士战死疆场?于朔方军而言,为国守疆土是本职,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跟贼人死战到底。护君民、击不臣,纵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没甚么可抱怨的,如若不然,边军意义何在?文死谏武死战,百姓才能得享太平,中原、江南的唐人,洛阳的陛下,可都在看着我们。”
玉娘顿觉眼前的儿郎分外高大,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那是对英雄的仰慕也是对边军的感激,“可是洛阳、江南你们都没去过呢,人说洛阳繁华江南富庶,那些战死的将士,都没见过洛阳扬州是甚么样……”
吴生摇摇头,“见过或是没见过,那重要吗?见过或是没见过,将士都愿为之死战,亦或战死。对我等而言,家国不在眼前,而在心中。”
这一刻,玉娘隐隐明白了甚么是军人。
一群只因心中有家国,便愿付出七尺躯的热血儿郎。
哪怕家国离他千万里。
有他们,才有家国,才有百姓的安居乐业。
玉娘忽然很庆幸,庆幸自己是唐人,身前有这样一支唐军,更庆幸她能为之出一份力。
斜阳西下的时候,街巷那头响起玉娘阿娘的呼唤声,这声音穿街走巷,让他俩赶紧回去吃饭。
吴生与玉娘相视一笑,这才注意到他们误了回去的时辰,连忙往家中赶。
此时,这对年轻的男女,还不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的含义。
和玉娘回到药铺,吴生才知道吴春也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娘阿娘的烧菜手艺太好,这厮竟然毫不客气留在铺子里蹭饭,边地风气不同于中原,吃饭已经盛行一桌人围着高脚圆桌一起,而且市井底层之家不同于书香门第与官宦人家,没那许多礼仪拘束,吴春席间狼吞虎咽的模样,着实让朴实的玉娘阿娘好一阵开心,一个劲儿给他夹菜,要不是吴春坚决不饮酒,玉娘阿爷定会拿出珍藏的好酒,来款待这位守土征战的好儿郎。
吃完饭,吴生和吴春在后院的老树下坐了片刻,两个年轻人牙口好,倒是不用剔牙,玉娘体贴的为他俩送上茶水后,就退了出去,留他俩单独说话。
“怀远、安静、灵武三县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数万贼军在三县之地纵横穿插,百余里之地已经没有一块消停的地方,贼帅刘知远的用兵策略委实高明,若非有柴将军和蒯、卢两位参军谋划军机,只怕三县局势已经彻底糜烂了。从定远城一线退回来的袍泽,包括新堡、崇冈的将士,能动的拢共不到三百人,这回也都压上了灵武县战场。我这几日充当游骑出城,可是险些回不来,狗日的直娘贼,贼军的马军游骑的确悍勇,论单打独斗和小股对抗,我们还真占不到半点儿便宜……现在就看南边高将军能坚持多久,要是让定难贼军与河西贼军联合,这里就守不住了……”
吴春跟吴生简单说了下形势,临走时道:“眼下联系灵州的通道被隔绝,你恐怕是回不去,不过节使必定不会任由贼军这样胡作非为,假以时日未必没有转机,你且安心养伤……”
最后,吴春从怀里摸出两封信,一封染血一封干净,递给吴生:“看来你的家书已经不用我给你捎带……日后若能回灵州,你把我这封家书带回去……”
说完这些,吴春就走了。吴生独自在院中枯坐良久,望着手里的两封信,直到玉娘在她身旁坐下,也没有一句言语。
天终于黑了,真正激烈的大战才刚刚到来。
……
旬月后,吴生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天气已经转凉了,便是寻常时候,吴生也得穿上长衫。
连日来朝夕相处,尤其是被日夜照看,吴生与玉娘的关系已经愈发亲近,亲近得就像是一家人。不少时候,吴生都注意到,玉娘阿爷和阿娘凑在一起,望着自己小声交谈着甚么,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审视与欣赏的意味。尤其是这几日,吴生发觉玉娘在他面前总会时不时脸红,原本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奇怪的愈发娇羞起来。
有事没事的时候,玉娘阿爷还会问起吴生的家世,并且不是随口问问的样子。玉娘阿娘好似更加疼爱吴生这个后生了,跟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时时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吴生虽然未经人事,但也不是小孩子,他不难猜测到种种迹象后隐藏着甚么。但吴生只能装作不知道,在玉娘有时候试探他的时候,他也千方百计回避。
大战面前,吴生志不在此。
这日,他和玉娘一起在庭院里帮着晒药。微风吹拂,几片干药草随风而起,飞到了玉娘头上。站在玉娘身旁的吴生,也没多想,动作轻柔的,一片一片帮她把干药草摘了下来。
熟不知,女儿头发最是不能轻易触碰,非她们发自心底认可的人,此举必然让她们极度反感,相反,内心亲近者有这个动作,却也容易收获到非凡的效果,威力不亚于对猫儿的“摸头杀”,能让它们瞬间丧失所有抵抗力。
眼前的玉娘,瞬间就脸红脖子根,杵在那里不能动了。
玉娘阿爷阿娘正掀帘准备进院,看到这一幕,默契的停住了动作,一起看向这分外暖心的一幕,脸上洋溢着会心的笑意。
然而这一幕并没有持续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乍然从城墙的方位传来,叫人猝不及防。
轰隆的巨响声接连响起。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吴生手上动作僵了僵,向城墙的方向望去,初秋的阳光下,他目光里的柔情,渐渐被炙热坚定的杀伐之色取代。
玉娘阿爷阿娘一起进到院子里,“这是怎么了?”
“贼军攻城了!”吴生沉声道,话说完,他转身走进屋子里,片刻后,腰抱甲胄、手握横刀走了出来,望着院中照料了自己许久、对自己抱有莫大“期许”的一家人,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小生,要去守城了!”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玉娘顿时以手掩嘴,泪水绝提。
投入战斗意味着甚么,若说先前的玉娘还没有多少概念,这些时日在吴生的讲述下,她已经有了基本认知。
对眼下这一战而言,那就是九死一生。
吴生要么不踏出这个院子,踏出去了,就极有可能是生离死别。
玉娘阿娘一把拉住他,这个朴实的妇人含泪道:“你伤势刚好,还没完全康复,这个时候怎能去守城?稍有不慎,伤口就会崩裂啊!”
玉娘阿爷也劝道:“灵武县有守军两千,不差你这一个,再说,你在定远城已经激战过,军中的命令,不是也让你回灵州么,这说明你不必再参战了。”
吴生缓缓摇头,掷地有声道:“身为大唐将士,为大唐守国门,是我此生职责,一刻也不能丢下,无关军中是否要求。”
玉娘阿娘见吴生态度坚决,知道事不可为,只得做最后努力,哭道:“难道你就不顾玉娘了吗?这孩子对你是甚么心思你难道不知?你这一去……你让她怎么办?”
“阿娘……”玉娘搀扶着妇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唯独一双蕴藏着千言万语的眸子,紧紧落在吴生身上。
望着玉娘泪水滂沱的脸,吴生心头如有针刺,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忍不住,答应他们留下来。他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哪里能不知道玉娘的心意?他又何曾没有幻想过与玉娘的好事?
但是下一刻,吴生低头放下铠甲横刀,缓慢而坚定在三人面前伏地而拜。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起身时,他说。
抱起铠甲,吴生再也不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等一等!”哭成泪人儿的玉娘突然出声,快步跑过来,拦在吴生面前。
一把擦干了泪,玉娘努力露出一个笑脸,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没有甚么两样,但话一出口,还是无法抑制的颤抖着,“你要上战场,我不拦你,因为你是大唐的将士,理该保家卫国……但城头战事已起,你这样子怎么去军营?妾身,请为郎君着甲!”
她虽然奋力想让自己表现得坚强一些,但话一说完,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
吴生身子僵住,他没想到玉娘会说出这句话来。
下一刻,玉娘已经从他手里夺走战袍、甲胄。
战袍是她亲手缝补过的,上面有她一针一线,甲胄是她亲手清洗过的,一滴滴泪水落在上面。
吴生僵硬的站在那里,仍由玉娘为他换衣、着甲。
从始至终,他一个字也没说,也没去看她一眼。他怕他说出的话,会带上哭腔,他怕他看见她的脸,就会心软的留下来。
最后将横刀递到吴生手里,玉娘低着头,退后两步,让开了道路,也没有再去看他。她也怕,怕看一眼,就忍不住扑在他面前,拼命拦住他不让他走。
“你走吧……”玉娘低着头说。
吴生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院子。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已经说不完,那三字出口,她就已经要忍不住哭出来。
她想说,奴会念着你,奴会等着你。
她没说出口。
她再也没有机会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第90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五)
漆黑的夜空犹如深不见底的梦魇。
灯火如昼的灵武县城正在渡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怀远、安静两座县城已经被定难军攻克,涌进灵武县城的不仅有从两地南撤的守军,还有逃难而至的两县百姓,一时间灵武县城人满为患。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灵武县在即将遭受数万贼军合围时,本身的守备力量和持续守城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补充。然而这也意味着,定难军已有能力遣兵南下,去从背后出击防备河西贼军的高审思。
百余骑在城中集结,马嘶声声,将士们摸着马头安抚,轻声与它们说话,如同情人低语,躁动的战马便沉静下来。这百骑身后,有许多步卒将士正汇聚过来,街上人来人往,不止有军士、青壮,还有为伤者处理简单伤口的医者。
吴春负了伤,正在街边包扎伤口,吴生在他面前站了片刻,见伤势不太重,稍稍放下了心,默然了片刻,他从怀里掏出那一红一白的两封书信,递给脸色略显苍白,面上大汗淋漓的吴春,“今夜我要出城而战……这两封家书,还是伍长拿着吧。”
“你要出城?”吴春怔了怔。怀远、安静县城被定难军攻克后,灵武县就派了游骑去通知在西南把守边关的高审思,入夜前城中刚接到消息,定难军已经遣军南下,军情紧急,柴克宏决定从灵武县派遣五百步骑出城,力求追上并拖住南下的定难军一段时间,给高审思赢得安然撤退的时机,否则,一旦高审思陷入被两面合围的境地,无法率领部曲退回灵州一线,往下灵州要面对河西军与定难军的合力进攻,兵力就太少了。
南下的定难军多达数千人,五百步骑轻装简行,的确能够追赶得上,但这也意味着这五百人的战役会十分艰难,并且处境将会极度危险,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
吴春恰逢此时受了伤,不在出城将士名单中,吴生将那两封家书交给吴春,的确是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