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心看着这名自己昔日的部属,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林安心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言罢,林安心再无赘言,欺身冲向对方!
“找死!”青衣衙门统领顿时被激怒,叱咤一声,挥刀斩下。
林安心在马前矮身一突,避过长刀,短刃抹过马腿,寒光闪过,马腿咔擦一声断裂,马上的青衣衙门统领不禁摔落下来,他未及落地,林安心的刀锋已近至咽喉。
这让统领心头大惊,双目陡然睁大,千钧一发之间,他奋力扭转脑袋,避过要害,却被刀刃划在脸上,拉开一条巨大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不等他叫出声,身子已被林安心借势一撞,倒飞出数步,跌倒在地上。
“动手!杀了他们!一个不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青衣衙门统领半卧在地上,一手捂着鲜血横流的脸,一面发狂的大叫。
林安心此时已如狸猫般接近了另一个青衣衙门,手中短刃格开对方的长刀,毫不迟疑划开昔日同僚的脖子,顺势坐上马背,眼神冷然将那人一把甩下马。
眼看左右青衣衙门都向她这位昔日司首杀过来,场中几名随从紧紧护卫史虚白,面对围攻捉襟见肘,林安心陡然呼喝一声,“军情处!你们还不现身吗?!”
她的话音落下没多久,道前那片林子后,悠忽奔出百骑,纯一色青衣,向青衣衙门席卷而来。
眼见百骑青衣奔来,青衣衙门统领神色大骇,也顾不得还没包扎好的伤口,一把推开同伴,连忙翻身上马,招呼部属退出围杀,在官道上结好队形,免得被百骑青衣给一下子围杀。
百骑青衣奔至,忽然间又齐齐勒马。
黑衣与青衣两相对峙,隔在他们中间的,是林安心与史虚白等人。
一袭鲜红衣裳的小娘子啃着一个青梨,策马慢悠悠来到百骑青衣前面,看了看手持滴血短刃的林安心,露出一个纯净笑脸,“林司首,你这是要唱哪出?”
林安心望着这个面容粉雕玉琢,五官如同绝世陶瓷一般晶莹剔透的“对手”,心头无限怅然,忽而笑了笑,道:“我是林安心。”
“哦?”第五姑娘微微挑眉。
“第五……统领,这是青衣衙门的事,还望第五统领不要插手,让某将这些人带回去——我等绝不在此多作停留!”青衣衙门统领一手捂着脸上的伤口,紧着眉头对第五姑娘道。
第五姑娘看向青衣衙门统领,笑脸依然,“青衣衙门?你可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
青衣衙门统领:“……”
又啃了一口汁多味甜的青梨,第五姑娘认真道:“江淮之地,乃是我大唐辖境,你擅闯进来,还要带人走?”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第五姑娘丢了梨核,双眸陡然一冷,“擅闯我大唐国境者,杀无赦!”
她话音落下,百把横刀齐齐出鞘,百骑青衣骤然奔动,理所应当杀向面前数十青衣衙门!
……
离开血腥之地,史虚白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望着前面并肩骑行的两个女子,只觉今眼前这等场景实在有趣,转眼想到自己的处境,史虚白苦笑之后,又是一派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轻松神态,无论他投不投大唐,吴国是肯定回不去了,不过也没甚么好留恋,反正徐知诰也不待见他,转念想到韩熙载如今成了唐军俘虏,说不得这回在江淮还有碰面的机会,史虚白心底又有了一丝期待,当然,史虚白也想见一见那位从吴国手里虎口夺食,尽得江淮的“莫神机”,更想见一见那位声名如雷贯耳,早已在坊间被传为神人的大唐太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殊荣了。
第五姑娘从腰包里掏出两个青梨,很有待客之道的把稍大的一个递给了林安心,自己啃着稍小的那个,口齿略显含糊不清道:“你倒是半分也不客气,被追杀到绝境了就喊军情处救命,你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
“到了大唐,哪里没有军情处?我们在扬州奔走数日,只怕早就被你盯上了。”林安心打量着手里的青梨,她可没第五姑娘那般言行随心,眼看第五姑娘吃得津津有味,当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很是恼人。
一想到自己作为曾和军情处不死不休的青衣衙门司首,此番被青衣衙门追杀,却还要军情处来救命,林安心的心头就觉得怪怪的,但更怪的是,林安心竟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以接受。
第五姑娘呵呵一笑,双臂张开做了一个开怀拥抱的姿势,“好吧,林安心,大唐欢迎你!”
看着第五姑娘这般无拘无束的有趣姿态,林安心也是不禁一笑,心头多日的郁垒竟是一扫而空。
看着“活蹦乱跳”的第五姑娘,不知何时,林安心内里竟然生出一丝淡淡的嫉妒来,这丝嫉妒来的这样突然却又清晰,让林安心如饮苦汁。她知道,面前的红裳小娘子早已不复豆蔻年华,多年来的奔波厮杀与官场周旋,更是容易让人面目全非,但岁月的流逝与俗世的烟华,好似没有在第五姑娘身上留下任何污渍,林安心甚至有种错觉,对方比她第一次见时,更加灵气动人。
林安心想起自己在青衣衙门的时日,平日里不禁要忙于处理不完的杂务,更要面对那些自诩不凡官员的诘难,最让林安心不能释怀的,她还得与“心怀不轨”的徐知诰虚以委蛇,这让她不得不时时恪守礼节、日日如履薄冰……
念及此间种种酸楚,林安心很难不顾影自怜。
她当然知道,能让一个女人长久保持年轻灵动,始终能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只有一个真正疼她的男人的宠爱。
很明显,第五姑娘有,而她林安心没有。
第839章 君能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六月初,李从璟至寿春。
依照李嗣源的意思,江淮之役是由李从璟领兵渡淮而开始,如今江淮十四州甫定,朝廷也不必另外遣使宣慰,就由李从璟来做这个收尾的工作,以太子身份宣慰江淮十四州,任命各州县官吏,定下江淮自此隶属大唐的名分。
对此李从璟自然没有意见,左右无非是多跑一趟而已,而且因为吴国未灭,唐军在江淮的驻军还有待部署,这些也需要李从璟来定下基调。
抵达寿州的时候,寿春依然未克,高审思依旧在城头督战。
经过一年鏖战,寿春已经面目全非,城外土山密布,沟壑纵横,营栅处处。寿春之所以还未攻克,固然是因为高审思得寿春人心,善于守城,另外一方面也是四镇八州的军队早已疲惫,后半年的攻城之战几乎是围而不攻。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阳光明媚,李从璟策马来到寿春城外,命将士在城外摆下长达三百步,前后五排的木桌,置酒肉饭食于桌上,而后大军军阵退后于五百步外,再于宴席前置下两张案几,命孟松柏向城头喊话,叫高审思出城一晤。
寿春矢尽粮绝,城头上面有菜色的将士望见城外的壮观宴席,生涩的喉咙都不禁上下蠕动,但却没有一人有异动。不时,城门洞开,高审思单人独骑,出得城来。
天高云阔,旷野辽远,两张案几旁,身着黑色太子龙袍的李从璟直身而立。高审思下得马来,走近两步,向李从璟抱拳:“高审思见过太子。”
李从璟微微抱拳,笑意温和,“高将军,请。”
一年鏖战,高审思已不复当初的气度雍容,整个人瘦上了一圈不止,发丝蓬松而泛黄,面上颧骨突出,颇有些皮包骨头的意味,乍一看去浑如一介食不果腹的老农,但他那双眸子依然锐利,腰杆也依旧挺拔。
两人相对落座,孟松柏为高审思斟上酒,李从璟也无废话,举杯道:“高将军,请。”
高审思也不客气,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豪气顿生。
第二杯的时候,高审思却不再饮,双手撑于膝上,端坐看向李从璟,“酒是好酒肉是好肉,然城中有数千将士、数万百姓无从享用,某饮一杯,是为礼敬太子,不能再饮。”
李从璟放下酒杯,也不介意,笑意真诚,“高将军风骨高洁,本宫敬佩不已。”
高审思身如松柏、面似青山,左右观看一眼城外狼藉的战场,目光最后在三百步宴席上掠过,喟然叹息道:“江淮十四州,大好河山,如今尽入君手,大唐甲兵鼎盛,实属某生平仅见。素闻陛下、太子勤于政事、疏于享乐,大唐有如今之象,某知时人不曾欺我。寿春弹丸之地,此时太子若是要取,不过反手之间,何以摆下这等阵仗?”
李从璟看向高审思,目光坦诚,“寿春的确可以强取,但本宫无意让两军士卒再徒然流血,将军意下如何?”
高审思默然不能言语。
李从璟道:“本宫知晓将军忠义,寿春一座孤城,外无救援,而将军得守一年,此情足以报恩,然士民何罪?”
高审思仰头对向苍穹,但见青天流云,他道:“在其位则谋其事,高审思何以敢有他念?”
李从璟看向高审思背后,寿春城虽然不复当日之完好,甚至已有些残破,但城头的士卒个个身形笔直,他若有所感,“大军围寿春以来,将军日夜苦战,能守得城池不失,已是世间难得的良将,去岁除夕时,将军领军出城夜袭我营,拔营三座,败军数千,差几使我大军溃败,此事足见将军之大才。”
高审思摇摇头,语调沧桑而带着几许无奈,“唐军营防严密,某虽得手一时,却是不能破得大局,最终也只能再度退入城中,何以当得起太子谬赞?”
“将军过谦了。”李从璟道,忽而问道:“听闻昨日夜里,公子暗逾城墙,想要入我营中,最后却为守军军校所执,可有此事?”
高审思脸上肌肉动了动,眸子里闪过一抹悲痛,“确有此事。”
李从璟道:“公子夜遁出城,想必是欲来见我,谋纾家祸。”
高审思眼神黯然,没有言语。
李从璟问道:“不知将军意欲如何处置公子?”
高审思微微抬头,掩盖住眼中的哀伤,缓缓吐出一个字:“斩!”
李从璟讶然道:“何以至此?”
高审思的声音有些微颤抖,“腰斩吾子,吾固然不忍,然不斩此子,吾如何面对寿春士民血战一年之功?”
一席话,掷地有声,既显得慷慨激昂,又充满悲痛苍凉。
李从璟摇摇头,断然道:“将军错了!”
高审思看向李从璟,“如何错了?”
李从璟道:“江淮十四州,尽入我手,寿春弹丸之地,何能置身事外?将军今日斩公子,使士民奋死力战,来日不过徒增伤亡而已,此岂是爱民之道?”
高审思低下头来,目光落在案桌上,久久不能言语。
李从璟站起身,向高审思深深一礼,“本宫请将军降!”
高审思不敢受李从璟大礼,连忙起身,声音复杂道:“何敢劳太子如此?”
李从璟执礼认真道:“将军乃国士,倘若降我,我必以国士待之!”
闻听此言,高审思心绪涌动,含泪道:“蒙太子如此高看,审思感激涕零,愧不敢当。太子仁义,审思本不该拒,然则寿春数万军民……”
李从璟道:“将军放心,寿春降我,则是我大唐子民,我必一视同仁,恩以待之。只要寿春守军开门出降,解甲后便可尽数入席,与我大唐将士把酒言欢!”
高审思热泪盈眶,双手轻颤不能自已,好半晌,他伏地而拜,“太子胸怀宽广,实审思生平所仅见,来日廓清宇内一统天下者,舍大唐其谁?高审思愿降太子,寿春愿降大唐!”
李从璟连忙扶起高审思,开怀不已,“好!好!今得将军,实乃本宫之福!来日有将军为我大唐守国门,何人敢侧目而视?”
高审思感动不已,“审思何德何能,值得太子如此高看?”
“将军当然值得!”李从璟哈哈大笑,随即转身,大手一挥,“传令:大军后退五百步,迎寿春军出降,而后三军开宴!”他复看向高审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日,本宫便与将军一道,在这沙场之上共谋一醉!”
……
高审思心里清楚,寿春已不可守,李从璟眼下要取寿春城,易如反掌。既是如此,李从璟今日在城外摆下宴席,请他出城一叙,所求者何也?不外乎是他高审思这个人。
倘若唐军力战攻破寿春城,高审思自忖事后即便不自裁,以他阻拦唐军一年、使三万唐军滞留于此的事迹,纵然李从璟愿意用他,也必然为大唐官将所不容。而今主动献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而且今日李从璟在城外大摆宴席,与寿春士民共谋一醉,这般屏弃前嫌,不追究寿春士民抵挡王师的罪责,还能恩以待之,也就使得高审思足以对寿春有所交代。
李从璟能为高审思想到这一步,高审思如何不感激涕淋?
李从璟不记恨他高审思为唐军造成的种种麻烦,今日还能有这样的胸怀,高审思纵然是一颗石头心,也给李从璟焐热了。
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以李从璟今日的所作所为,即便往后李从璟不以国士待之,高审思也势必以国士报之!
……
寿春城外宴席盛,三军将士复开怀,各为其主曾攻伐,自此冠以李唐姓。
大宴一直持续到夜里,城外处处篝火,战罢后的将士放浪形骸,压力倾斜一空,取而代之的便是浑身的轻松惬意。
李从璟并没有多饮酒,高审思虽然是一员悍将,酒量却出奇的差,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李从璟叫人抬了丢到帐里了。此时他站在角楼上,望一望星空下的寿春城,又望一望寿春城前的将士,酒不醉人人自醉。
孟松柏护卫在李从璟身后,如一尊石像,寸步不离,不仅如此,近卫都的甲士也都聚集在角楼不远处,足以应对一切突然情况。作为李从璟的侍卫统领,孟松柏在警卫一事上向来滴水不漏。
李从璟忽然回过头来,对孟松柏道:“江山万里,诸侯遍地,来日大唐势必一一征伐,你有沙场建功之心否?”
孟松柏心头一动,知道李从璟这是要外放他领兵了,他跟随李从璟左右多年,耳濡目染,本身的军事素养早已胜过一般将领,而且作为李从璟亲信,一旦领兵势必得到重用,当下按捺住激动抱拳道:“愿为太子征战天下!”
李从璟笑了笑,“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所有唐人,你要为大唐征战天下。”
“是!”孟松柏谨记教诲。
李从璟复又看向寿春城,彼处,灯火阑珊。
江淮之役由寿春而始,如今也由寿春而终,李从璟亲自画下的这个句号,堪称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