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殷停下脚步后,往阵后望了一眼,见到令旗挥舞,听到鼓声渐变,他举刀喝令:“弓弩就位!”
大盾后面就是弓弩手,先前跑动的时候没有异样,此时各自拉开架势,便可见军阵中有数十排、每排百余名弓弩手,此时或者引弓搭箭,或者劲弩上弦,都对准了吴军偃月阵。
唐军去岁出征江淮时,便已在军备上领先于吴军藩镇军,尤其是在强弓劲弩方面。今岁房知温领军来援江淮后,带来大量的弓弩并及箭矢、弩矢,完全弥补了王师这大半年来的消耗。
从扬州出发前,百战军携带的强弓劲弩,多不胜数。只是自打到了江浦,两军一直处于半混战的局面,孟平又有意隐藏实力,免得吓跑吴军,这才没有让强弓劲弩发威,等的就是最后一击定乾坤。
以大军的弓弩力量,便是寻常城池、坚固营寨也不能挡,区区偃月阵何足挂齿?
因强弓劲弩之便,唐军战法也有了相应改变。如今唐军阵战攻坚之法,是先集中全军强弓劲弩,对敌阵、敌营进行持续不断的猛烈轰击,待得强弓劲弩撕裂敌军阵型、防线,大军便趁其军阵、防线混乱之时,一举杀入,破阵拔营!
两军交战,说到底是两国国力之争,唐军为何会逐渐形成此等战法?便是因为与敌军相比,唐军强弓劲弩占尽优势,与敌国相比,大唐国力占尽优势!
赵弘殷身在阵中,持刀大声喝令:“第一梯队,第一轮攒射,放!”
数千箭矢,腾空而起,落入吴军偃月阵中!
弓箭手一轮最多能连续放箭十多支,就会手臂酸涩再难动作,为保证最大限度发挥强弓劲弩之威力,给予吴军持续不断的猛烈打击,百战军阵中弓弩手分成三批,轮番上阵!
当百战军第一梯队的弓弩手被替换下去后,吴军偃月阵中死伤已达数百,阵中的韩熙载等人无不色变,他们都知道弓弩发威都是开始时杀伤难,一旦打破军阵防御有了数百人杀伤,往后的杀伤能力就能剧烈爬升!
吴军偃月阵中也有弓弩,但此番两者一较量,就知道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已被唐军全面压制,别的姑且不言,前面这段时候,吴军弓弩给唐军造成的杀伤都没有过百,就更不用说去打破唐军的防御了!
君不见,吴军偃月阵前阵已经颇有混乱,而唐军军阵却巍然不动?
赵弘殷再度喝令:“第二梯队,第一轮齐射,放!”
密集如蝗的箭矢,笼罩了吴军偃月阵前阵的每一名将士,箭雨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军阵出现许多大小不一的空白点!
眼看唐军弓弩不停,吴军将士死伤连连,韩熙载面沉如水,心痛不已,“不能再让北贼这般打下去了,马军何在?去袭扰北贼军阵,压制彼部弓弩手!”
马军得令,从偃月阵两翼奔出,冲向百战军军阵。
安重荣率领精骑正在两翼游弋,见到吴军马军杀将过来,顿时精神大振,当即哈哈一笑,长槊一横,带领部曲就迎了上去,两相厮杀在一处!
若说吴军步卒弓弩不如唐军步卒,那么吴军马军无论是战马品种、将士搏杀技艺、战阵配合,都跟身经百战的唐军精骑无从比拟,安重荣带领百战军精骑结为小锋矢阵,当头就将吴军马军穿肠而过,而后迂回两翼,将彼部兜住,一面弓箭杀敌,一面近身冲阵,将吴军马军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时,步卒大阵中的第一梯队弓弩手已经被替换下来,紧接着第二梯队顶了上去。
当百战军第三梯队的弓弩手上阵时,吴军偃月阵前阵已经面目全非,死伤士卒已然超过千人,直逼两千。韩熙载急得满头大汗,忐忑不安的向马军望去,却发现马军同样死伤惨重,丢下两三百具尸体,被百战军精骑赶了回来!
“韩监军,这恐怕是抵挡不住了,你智谋无双,赶紧想想法子吧!”吴军主将手足无措,连忙向韩熙载问计。
事到如今,韩熙载哪里还有计策,他们靠山结阵,本以为挡住唐军轻而易举,如今战事不利,退都没有地方退,“将军身为主将,难道就没有破敌之策?”
主将欲哭无泪,“都说北贼征战江淮大半年,早已疲惫不堪,兵甲折损严重,箭矢业已消耗殆尽……可眼下分明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以相当之兵力,伏击北贼而不能得胜,此时正面相战,哪有胜算?”
不等韩熙载他们商议出个所以然来,百战军三个梯队的第二轮齐射已经完成,到得此时,韩熙载等人都已面无人色,因为偃月阵最结实的中部前阵已经完全被撕碎,将士乱成一团,露出大片大片的空档,死伤数字在此时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军阵都彻底乱了!
呜呜的号角声沉重而庄严,响彻天地。
百战军的弓弩手已经停止发威,因为他们的步卒大阵已经展开全面进击!
偃月阵被百战军弓弩扯碎了中段主阵,哪里还能抵挡百战军精锐步卒的进击,吴军将士的抵抗太过乏力,没多时就被百战军杀入阵中,一个偃月阵硬生生被从中间斩成两段,再也没有了聚合的机会!
与此同时,百战军精骑向吴军两翼包抄,兜住了吴军向两翼突围的可能性,可怜吴军马军刚被百战军精骑杀退,死伤惨重,这厢被迫再度应战,更是没用多久就被百战军精骑冲杀得彻底四散,全然没了战力!
百战军中间突破偃月阵后,前阵直奔阵后吴军将帅而去,中、后阵向左右冲杀,配合百战军精骑,将吴军分成两部兜住,完全断绝了吴军逃生之路,而后各部来回奔走梳理,将吴军分割成一小部一小部,开始疯狂屠杀!
吴军主将拉着韩熙载突围,“事已至此,非人力能左右,监军快随我走!”
韩熙载恨得牙关紧咬,双目通红,如有血泪要夺眶而出。
数日交战,两军都没能奈何对方,他本以为他已成功将百战军阻截在江浦,打破了百战军出征江淮以来吴军皆不能挡的神话,他甚至认为孟平不过如此、百战军不过如此,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名扬天下,然而不等他高兴太久,今日一战,数个时辰之间,大军被包围聚歼,他本身的境遇也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眼看着百战军四面八方冲杀而来,吴军将士溃不成军,韩熙载终于明白,百战军并非不能迅速击败他们,孟平打的就是将他们逼在鸡笼山下,一战而全歼的主意!
有此领悟,韩熙载羞愧难当,自尊心如绝提之水一泻千里,他一把推开劝他走的吴军主将,拔出横刀就冲向望不到尽头的唐军,悲愤大呼:“某誓死跟尔等同归于尽!”
眼看韩熙载不知死活冲向唐军,吴军主将狠狠顿足,再也顾不得他,召集亲兵寻机突围去了。
韩熙载自知过失大矣,辜负了徐知诰的期望,也贻害了吴国大业,再无颜面苟活于当世,只是一心求死,想拉几个百战军陪葬。
赵弘殷率部直奔偃月阵后的帅帐而来,打的就是将吴军将帅一锅端的主意,眼见韩熙载孤身冲杀过来,颇有气势,当即眼前一亮,他虽然不认得韩熙载此人,但却认得对方的官袍,立马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将心神大乱的韩熙载打翻在地,将他绑了。
这场大战持续到午后,就基本结束,若说要杀尽吴军,恐怕一整日都不够,但吴军投降者甚多,百战军很快便将战事底定下来。
而后孟平不失时机命令安重荣率部急进和州,在投降的一名吴军将校的策应下,百战军佯装成吴军溃卒,轻而易举进入到和州城中,将和州城夺了下来。
至此,百战军在和州、乌江一代布防,彻底断了吴军退入长江的后路!
第832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五)
江浦一战,百战军斩获首级超过五千,这主要还是弓弩的杀伤,两万余吴军大半都成了俘虏,包括被徐知诰寄予厚望的监军韩熙载。百战军当日急袭夺得乌江、和州后,孟平于翌日进入和州城中,这座王彦俦倾注全部心血打造的坚城,曾数度让来伐唐军无功而返的硬骨头,就这样随着吴军大势已去,而颇有些戏剧性的落入百战军手中。若是让王彦俦知道他苦心经营的老巢,就这样轻易葬送在韩熙载这个“外人”和他率领的“客军”手中,而他自个儿也因之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把韩熙载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占据和州后,孟平封了府库,一应民政书册与金库钱财,都原封不动的保存好,等待事后冯道派人来查验接收,他的主要任务是把守道口,在长江边的登岸点设立军事防御点,同时让安重荣、赵弘殷率领半数兵力前往滁州,参与大军围歼王会的战事。
在得知马仁裕带兵进犯庐州的战况后,孟平审时度势,遣偏师攻占含山县,并且向西急攻东关,切断马仁裕回援和州的道路,让对方彻彻底底变成一支孤军。
含山、东关,原本不过是寻常所在,在此番战事中,竟然成了唐军、吴军轮番、数度攻打的四战之地,想必等到江淮战事结束的时候,这里也会凭空多出许多供人吊唁的“古迹”,引得左右士子、骚客纷纷前往,去怀古论今。
在安重荣、赵弘殷率部赶往滁州时,庐州方面的西方邺、李彦卿所部共计万人之众,已经抵达滁州南部的全椒县。
全椒县是王会大军的背心所在,位置殊为重要,前番被江文蔚、张易、朱元等人领军在旬日间两度逼近,全椒县守将与王会都着实受到了不少惊吓,好在当时当日唐军并无真正攻占全椒县的打算,这才让全椒县吴军不至于日夜难安。
只是眼下不同,江文蔚、张易、朱元这长兴三甲,此番三度来攻全椒县,西方邺并及李彦卿所部万人之众,却是实打实奔着攻占全椒县而来。
守城的吴军将士,在城头看到无边无际的唐军在城外列阵,一个个面面相觑,心神都非常不安,一名吴军士卒咽了口唾沫,用不确定的语气问身旁的伍长:“这唐军前两回来,都是一战即走,这回想必也不会跟我部死战吧?”
伍长吐了口唾沫,没好气道:“没看见么,唐军这回起码有万人之众,你见过拉着万人在战场上来回奔走,只为给别人看的?”
士卒惊得双目圆睁,“可若是唐军攻城,咱们这点人,能守得住吗?”说完又补充道:“南边的和州会不会来援?前几回可都是和州来援,唐军才飞快遁走,这回想必和州也会来援吧?”
伍长没回答士卒的话,半晌憋出一句:“好好做你自个儿的事,哪来这般多废话!”他的见识到底比士卒高些,在心里默默想到:“此番唐军大举来袭,若是和州有大批人马来援还好,若是和州没有援军……全椒县只怕难守了!”
伍长当然不知道和州已经被百战军攻陷,他所期待的援军不是被杀,就是成了唐军俘虏,若是他知道这些,只怕当下就会吓得两腿发软。
这个时候,伍长只能和很多吴军士卒一样,祈祷城前的万余唐军这回也不是真的来攻城,只不过跟前两回一样,来试探一番就撤走,如若唐军真的打算攻城,就只能期望王会分兵回援。
然而,神灵没有听到伍长的祈求,亦或是听到了却无能为力。
这一日,滁州城外,莫离调度大军与王会决战。
同样是这一日,攻占和州后的百战军,马不停蹄进发到全椒县,亦有万人之众!
安重荣、赵弘殷、李彦卿、西方邺所部,合计超过两万的唐军,对全椒县展开围攻。
……
王会一面要保证对滁州的“威慑力”,一面又分兵去攻打六合等地,意图扭转江淮战局大势,所以布置在全椒县的兵力就不多,但经过前两回惊吓,事后好歹也凑出了五千人马。五千人守城池,只要不犯浑,寻常时候最不济也总能支撑一段时日的。
只是全椒县守将心里半分也不乐观。
与其说唐军在攻城,不如说唐军只是在围城。
唐军的围城之法也很诡异,并非是四面合围,只是在四座城门前各摆下一个军阵——军阵由人数在四个指挥的步卒方阵,与一两个指挥的精骑方阵组成。
剩下来的唐军,尽数在城北列阵,看似为奇兵,不知是作何用处。
但全椒县守将明白,唐军眼前的战法,分明就是围城打援。
而且不是一般的围城打援,一般的围城打援,只对来援军队有企图,对城池并无强攻的意思,而城外的唐军之所以在四门布下步骑结合的军阵,分明就是准备在全椒县守军出城的时候,趁势反攻,杀进城内!
“这分明是不给活路!”全椒县守将如此想到,唐军的战法很霸气也很嚣张,甚至可以说是托大,他心头既愤恨又悲哀,偏偏无可奈何。
全椒县距离滁州不过五十里左右,今日滁州城外两军激战,全椒县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滁州战况如何,但唐军既然敢堂而皇之,而又集结重兵出现在全椒县,可见对方对滁州战事分外有把握。
更为让全椒县守将生不出以死相搏之心的,是他已经接到南面探报——和州已然落入唐军之手!
换言之,全椒县与王会所部,已经落入唐军重围中,进也难进,退也难退,竟是成了瓮中之鳖!
“若是王将军今日在滁州战事顺利,局面或许还有转圜余地,若是战事不利,恐怕……恐怕……”守将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意味着九死一生。
然而守将不想,不代表事情就会停止发生。
当日夜,从滁州败退的王会残部,万余之众,踩着夜色朝全椒县奔来。
接到王会在滁州败北、残军正不断朝全椒县涌回的消息,全椒县守将惊得三魂丢了两魂,心头仅有的那点侥幸心思也被击得粉碎,残酷的现实让他难以接受,也无法面对。
……
王会从滁州城外败走的时候,营垒被唐军攻陷大半,数万将士伤亡惨重,被迫丢了兵刃投降的更多,但因为多少有点主动撤离的意思,唐军又未攻占全部营垒,所以王会走的并不是太狼狈,身旁的将士虽然只有小几千人,但整个撤往全椒县方向的部曲却有万余之众。
三军之中,必有骁勇之辈,王会麾下敢于死在战阵中的猛将也不止李建勋一人,王会撤得虽然屈辱,但也必须防备唐军死咬着不放,滁州距离全椒县有五十余里,王会边走边让亲信勇将率部设下伏兵。
“北贼尾随不去,距离我部二十里。”行至半途,也正是半夜的时候,王会接到斥候探报,“观其举止,没有要追杀之意,也没有要退却之意。”
这让王会的伏兵之计化为泡影,唐军行进谨慎,必然多遣游骑,伏兵就难有作用。
他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唐军大胜之时竟然不追杀,可以理解为主将用兵谨慎,但不追杀又尾随不去,监视的意思就很明显,然则唐军为何要监视他?
王会寻思道:“我若退回全椒县,就能稳住阵脚,届时不说反攻滁州,有韩熙载所部在,退保和州应该无虞。到得那时,将士乘船东进,出其不意救援扬州,在扬州北贼已经分兵的情况下,说不定还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战果。如此一来,此番征战就不能说败!”
念及于此,王会举目四望,旷野中一片漆黑,士卒们举着火把,毫无阵型,却也一眼望不到尽头,都在埋头向南奔进,唐军追兵在后,士卒们都不敢懈怠,交头接耳的声音也小,脚步声和喘气声很是杂乱。
王会突然间想到:“北贼若要监视于我,只需派遣精骑即可,为何竟是大军尾随?这大军尾随于后,哪里是监视,分明就像是……像是在等待战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王会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心绪不受控制的往下延伸:“然则前面就是全椒县,我若入了全椒,北贼如何来攻?……等等,全椒县曾两度受到袭击,只不过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此番,此番会不会又被袭了?”
王会不愿再多想,连忙派遣亲兵充作斥候,急速赶往全椒县查探情况!
亲兵刚离开没多久,就又赶了回来,并且带回一个让王会绝望的消息:“全椒县被围,另有北贼约万人,于城北十里外道上列阵,意图阻截我等!”
“这……这怎么可能?为何事先本将全然没有接到全椒被袭的消息?!”王会又急又怒,神色之扭曲难以言状。
“将军,全椒县被围的水泄不通,消息如何传得出来……再者北贼向来善用游骑、斥候,只怕全椒县发现北贼踪迹的时候,北贼游骑、斥候已然控制了各条道路……”
王会没有心思再听亲兵说下去,他怔怔望着夜空下看不清的前方,心头一片冰凉。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本就是一帮败卒,眼下如何区处?!
第833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六)
全椒县已然被围,且有唐军在城北拦截,阻塞了南下的道路,吴军没有办法继续前行,王会只得下令嫡系部曲收拢大军士卒,在原地聚集列阵。
吴军将士在得知眼下处境后,一片骚乱,士卒们交头接耳,忐忑不安之余,不乏有心生他念者,四散逃走的,想要投降唐军的,亦或是意欲殊死一搏的,不一而足。
士卒们聚拢的很艰难,万余之众,虽然是朝着同一目标奔进,但本身的确是一盘散沙,前前后后延伸出几里远,加之又在夜晚,乱糟糟的不成模样,间或有人骂骂咧咧,有人与将校产生冲突,有人哀声哭嚎,把这夜晚搅得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