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黄仁谨再度找到郭廷谓,这回却不是劝说他退向楚州,因为唐军四面围城,他们已然没有退路,黄仁谨是劝郭廷谓投降。
郭廷谓不降。
第三日,孟平再杀百人。
吴军中哀嚎声四起,恸哭者遍布各处。
这日未时,黄仁谨再度找到郭廷谓,这回不止是他一个人,而且来了不少将领,这回他们也不是劝郭廷谓投降,而是逼迫郭廷谓投降。
郭廷谓不降。
黄仁谨遂令亲兵一拥而上,强硬绑了郭廷谓,使他不得不降。
郭廷谓破口大骂,唾沫溅了黄仁谨一脸,然而黄仁谨不为所动。
他之所以绑着郭廷谓投降,而不是干脆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也不是直接杀了郭廷谓向唐军请降,就是因为他和众将仍旧敬佩尊重郭廷谓,不想他死在唐军手里,想要他认清现实向唐军服软,这样战事结束之后郭廷谓作为“带头”投降者,即便孟平不给他好脸色,大唐也不会亏待他。
“事不可为,将军何必如此?城里将士,业已伤亡过半,再继续打下去,何益之有?”黄仁谨苦苦相劝,言辞恳切,“血战多日,将军已然为国尽忠,唐军势大,城陷非战之罪,今日将军带我等投诚,日后仍会被大唐所用,一身才学抱负,何愁不能施展?”
郭廷谓不降。
被绑住的他奋力挣开左右,双目通红,悲声大呼:“社稷蒙难,家国不幸,郭廷谓何能幸也?刘将军,某随你来了!”奋身跃过女墙,面朝黄土从城头跳下。
嘭的一声,郭廷谓摔落城前,脑袋首先坠地,脖子咔擦一声摔断,而后整个人倒在地上,血自嘴中涌出,抽搐两下就没了动静,临死时仍旧瞳孔圆睁,死不闭目。
郭廷谓跳城而亡震动了不少人,近旁的将士无论是吴军还是唐军,都明显愣了一愣。黄仁谨等人趴在城头上悲呼几声,却也没半分作用,事到如今,他们唯有竖起降旗,向唐军请降。
督战的孟平得知郭廷谓坠城而亡,沉默了许久,轻声呢喃:“困兽犹斗你确实有愧于濠州军民,但的的确确不曾有负于吴国……其实你与我一样。”他看了一眼萧索的长天,眼神如铁,“负尽天下人又如何?只要不负公子,孟平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孟平摆了摆手,吩咐道:“收殓郭廷谓尸身,厚葬之。”
黄仁谨在竖起降旗后,连忙跑下城头在城中找到正帮忙救治伤员的录事参军李延邹,要他起草降表,降表这个东西必不可缺,有了它黄仁谨就能携濠州全境投降,而不仅仅是钟离一城,这对他与众将士日后的处境至关重要,黄仁谨只不过是个粗人,不通文墨,故而这个降表得找人来写。
录事参军李延邹是个书生,他得知郭廷谓坠城而黄仁谨要投降之后,气得一跃而起指着黄仁谨鼻子好一顿臭骂,最后质问道:“将士血战十余日,刘将军郭将军尽皆死于沙场,而今你却要向唐贼投降,你心中还有忠义之念吗?!”
黄仁谨被李延邹骂得有些惭愧,然而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降表是必须要的,他见李延邹态度坚决拒不肯受命,不得不变了脸让甲士上前,抽刀以胁迫之,待笔墨备好,黄仁谨将毛笔塞到李延邹手里,厉声令其书写降表,否则就要将其杀之。
李延邹提着毛笔被按到小案后,满面通红浑身颤抖,面对刀兵加身,他刚写下一个字,就再也不能持笔,遂将毛笔掷于地上,直着脖子闭眼道:“大丈夫岂能负国,为叛贼作降表!”
黄仁谨大怒,举刀将其杀于小案后。
最终孟平还是得到了一份降表,只不过文辞格式有些不通,他也无意计较这些细节,在被缴械的吴军将士面前,挥师进入钟离城。
第784章 和泥刺史理滁,州除尽不平得民心
因为不曾经历大战的关系,唐军在占据滁州州治也就是清流县后,无论是城中的市井街坊还是城外的民舍庄园,都没有引起大的恐慌与动乱,唐军在接管城防之后,奉李从璟的命令,将士们军纪井然,与民秋毫无犯,除却有甲士巡逻街坊之外,一切与往日并无不同。
巡逻的甲士虽然煞气凛然,但目不斜视,哪怕是有黄花大闺女出现在面前,也浑如没看见一般,这是因为他们的防范目标并非是寻常百姓,而是意图趁乱犯事的作奸犯科之徒,从古至今地方每有动乱,遭殃的都是百姓,而那些地痞流氓等鼠辈,无不趁机去偷盗抢劫无恶不作,哪怕是平日里看似温和的良善之辈,一旦褪去脸上的虚伪面纱,也会面目狰狞的让人害怕。
抚民之事在滁州显得格外重要,李从璟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值此紧要关头他没有道理偷懒,因为滁州中下层官吏没有被撤换的缘故,在有他们出面宣慰百姓的情况下,滁州城仅是萧索了三两日,一切就都回到正常轨道上来,百姓该劳作的劳作该开店铺的开店铺,万事都秩序井然,在寻常百姓眼中,似乎都察觉不到滁州已经易主。
冯道等一批官员日夜兼程到达滁州后,根据李从璟的授意,在接管滁州民事、军事之余,为了迅速收服民心获得百姓拥戴,同时在城中贴出布告,让百姓将往日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都提出来,冤假错案更是大包大揽,一开始滁州百姓并不相信官府真的会为他们出头,但是在大唐官吏走访四处解决民生疾苦,并且有胆壮者亦或曾受极大迫害者上告官府,而后果真被解决问题之后,州府与县府面前的百姓日复一日多了起来。
旬日之间,衙门渐渐给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告状上访的激情简直可以用热情似火来形容,这其中当然不乏鸡毛蒜皮一点小事也拿来大肆宣扬,亦或是纯粹吃饱了撑着就是来看热闹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些心怀不轨之辈想趁机攫取私利,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大唐官吏全无半分不耐之色,分工有序井井有条登记百姓们的诉求,而后以堪称雷霆而又严明的手腕来解决诸事。
大唐官吏在经过新政数年磨砺之后的才能,在这时候得到了极大体现,因为他们总能透过百姓的诉说迅速分辨事情的真假大小,而后给予相应处置,这不仅使得身有冤屈者得到公正对待,同时也让那些试图攫利的小人被惩办,如此大唐收获的就不仅仅是仁义之名,还有有精明强干的大国形象,这些都是足以让淮南百姓归心,让淮南统治阶层变色的强大软实力。
李从璟到州府来视察事务的时候,见到衙门内外人头攒动而又井井有条的景象,虽然嘴上不言但是眼中的笑意已经暴露了他心头的愉悦,这些年来大唐励精图治,不仅使得军队骁勇善战、军备大幅度改进,同时也收获了一大批可用的能吏,软硬国力相辅相成才能得到一加一大于二的综合国力,大唐这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跟在李从璟身旁的一些滁州地头蛇官吏,此时面面相觑神色凛然,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收服一地百姓绝不比攻下一座城池轻松,他们看着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百姓,怎能意识不到大唐虽然才得滁州旬日,但已经在百姓心中收获了莫大的威望,假以时日这些事情传出去,会归顺亦或是希望归顺大唐的百姓,可不就不局限于滁州一地了。
这样一来不仅滁州逃难的百姓会急剧减少,只怕那些熟悉本地而又希望大展拳脚的儿郎,也会投身到唐军之中,成为大唐继续攻略淮南的先锋,除却寻常百姓,那些平日里最喜欢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常常喜欢抨击战争兵祸唾骂现实黑暗的士子,只怕也会有些其它的想法。
“秦王殿下博爱仁慈,麾下不仅有十万骁勇能战善战,更有数不清兢兢业业才高八斗的文官,实在令我等敬佩不已,今日能随殿下见证这必将载入史册的一幕,实在是我等三生幸事。”有那心思灵活而又擅长阿谀奉承的滁州本地官吏,立即夸大言辞大拍李从璟的马屁。
这样的马屁虽然很是露骨,但却让人很受用,李从璟面上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丘民者方为天子。朝廷要廓清宇内,怎能不体恤黎民疾苦?孤王虽然四处征伐,却也未敢片刻掉以轻心,江山社稷说到底岂非就是生民百姓?利百姓者方是利家国。”
一番话引得众人连连称赞,纷纷表示敬佩不已,李从璟当然知道这些作态未必出自真心,这些滁州地头蛇能在唐军大举袭来时果断投诚,日后若是唐军战事不利他们也会立马倒向吴军,在大浪洪流中保全自身利益,才是这些小鱼小虾的人生信条与处世之道,然则话虽如此,李从璟却不能不彰显大唐亲王的风度,让世人知晓大唐朝廷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李从璟又对众人道:“诸位都是滁州贤才,孤王要治理滁州多要依仗诸位之力,朝廷法度严明秉公无私,各级官吏只要能为利国利民之事,履职无亏心系社稷,朝廷绝不吝啬给予高位厚禄,助各位贤才一展平生所学与胸中抱负。”
若说这些言辞不过是些场面话,但接下来李从璟的言语,则的确在有心人心中激起了波澜,“说到底,这天下不是哪一个人哪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使天下俊杰报国有路,各尽其才,不仅是造福苍生之道,也是陛下与孤王夙夜兴叹之事。与天下人共治天下,与天下人共享天下,天下何愁不能兴旺繁盛,大唐何愁不能令四夷臣服,何愁不能令八方来朝?”
哪怕不是真心之言,但以秦王的身份说出这番话,也足够令人动容,如此胸襟岂是常人能有的,不仅那些滁州官吏听到李从璟此言有些发怔,便是在场的滁州百姓甚至是大唐官吏听到这话后,都双目发亮向李从璟看过来。
“拜见秦王殿下!”先是大唐官吏纷纷起身离座见礼,而后便是那些在做事的滁州官吏纷纷礼拜,最后在场的滁州百姓反应过来,得知面前这位站在廊下的年轻人,便是令大唐军队与民秋毫无犯,令大唐官吏帮助百姓做主的秦王,纷纷口呼殿下接二连三跪拜下来。
李从璟让众人免礼起身,那些官吏倒也罢了,起身的很是干脆,倒是一些百姓,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距离李从璟最近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衣衫破败补丁密布,被一位同样布衣麻衫都洗得发白的小娘子搀着手臂,老者伏在地上死活不愿起身,小娘子咬着嘴唇又急又恐,本就一片菜色的小脸也是煞白一片,这样的组合让李从璟于心不忍,连忙上前来搀扶老者。
直到老者的双臂搭在自身双手上,李从璟才愕然发现老者的左臂手腕以下已经没了,方才对方被小娘子搀扶着竟是没有发觉,一头白发略显凌乱的老者抬头时满面泪水,经过老者的诉说李从璟才明白,旁边的小娘子是他孙女,他本有两个儿子,小的早年战死了,大的正是小娘子的父亲,娶了个姿色很不错的妇人,却因为那妇人被滁州军的一个指挥使看上,强行从路边拉回去给奸污,妇人不堪受辱回家之后便自尽而亡,他的丈夫随即去军营找那指挥使说理,却是一去再也不曾回来,不日后那指挥使不知怎么找到他家里,却又看上了眼前这位小娘子要强抢,老者在与那指挥使搏斗时被砍下左手,这才让小娘子幸免于难,但饶是如此那指挥使临走时也放下狠话,旬日之后必定还会再来。而后唐军进军滁州,迫于李从璟严令,指挥使暂且按下了性子,这才让小娘子至今还健全。
这个故事并不稀奇,足够常见也足据代表性,要说平常时候那指挥使或许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但战事骤起之后人性便变得可畏,指挥使依仗着要守城出战,有如此做派也不足为奇,这等时候谁会愿意为了一介民女,去问罪一个即将与敌军力战的指挥使?官府在号召百姓状告不平事的时候,老者来的很早,他本来没报甚么期望,但官府在接下状纸之后很快就将那名指挥使下狱,这才让老者看到了希望,今日带着孙女来便是询问进展,当然也是为了感谢官府。
听老者泪流满面说完这些话,李从璟脸色阴沉,他叫来分管此案的官吏,询问事情进展,那官吏说正在收集证据,李从璟便道:“若是证据确凿,指挥使当斩,事后报给孤王知晓。”
官吏赶紧应诺,李从璟这话说出口,便代表这事他管了,下面的官吏又如何敢不尽力?那指挥使在滁州颇有势力,这只需要看跟在李从璟身后的滁州官吏脸色就知道了,但是那指挥使再是滁州地头蛇,如今这件事被秦王过问了,他哪里还有侥幸逃脱的道理?
老者拉着小娘子下跪再拜,连道秦王仁德,泣不成声,因为父母祖父遭受的不公终于能被雪清,那小娘子也哭的稀里哗啦的,爷孙的事迹让众百姓心有戚然,他们本是同有不平遭遇的,堪称同病相怜,此时见李从璟竟然亲自管下此事,连平日里高高在上犹如神明不可侵犯的指挥使都不能免责,他们的事自然也会得到合理处理,此时也莫不接连下拜,连呼秦王英名。
李从璟再度将老者扶起来,示意众人也都起身,而后言辞分外认真道:“一场战争或许将士死伤不过数百,但给百姓带来的疾苦往往十倍百倍于此,个中幸酸悲苦实难道尽,将士死了常常还会有抚恤,但是战争中遭受灾难的百姓,又有何人能来补偿?乱世是家国不幸,战争更是平添地狱,朝廷兴兵淮南,非有意制造祸端,天下一日不一统,战争就迟早要来,以戈止戈,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战争,天下太平也迟早会到来,往后在我大唐境内,或许不敢言绝对公平,但孤王向诸位承诺,朝廷绝不会坐视人间惨事发生!”
“秦王仁德!”“秦王英明!”“大唐万年!”“陛下圣明!”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充斥着整个官寺,那声音激荡开来,越过官寺的院墙,远远传了出去。
……
新任滁州刺史是之前的颍州刺史朱长志,便是喜欢下地与百姓一同劳作,被人传为“河泥刺史”的那位,州府中的官吏十分忙碌,只有他看起来分外清闲,负着双手四处晃荡,但只看州府运转井井有条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和泥刺史”并不只是擅长跟百姓同甘共苦。
李从璟巡视官寺中各项事务时,便是由朱长志领着,听罢后者对官寺事务的介绍与汇报,饶是凡事追求完美喜欢吹毛求疵的李从璟,也没有发现可供指摘的地方,这位满脸络腮胡的魁梧汉子虽然看起来悠闲,但从他那双红通通的双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平日里会办差到甚么时辰。此人办理事务的细致与他那张粗狂的脸像是两个极端,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从璟确信他在滁州帮助百姓摆平不平事,会迅速获得收服人心的效果,这其实跟后世某党建立根据地的法子是相通的,只不过两者相比较某党的手段更加雷霆,而且是有目标的针对土豪地主,而李从璟只是针对那些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的恶人,相同的是两者都能很快获得目标百姓的拥戴,实事求是的说,在当前环境下,李从璟的目标群体比某党要大。
“帮助生民解决疾苦之事,只是滁州民政的第一阶段,后续要做甚么你心里可有谱?”李从璟视察完州府的事务后,就在州府吃午饭,他没有理会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如今诸事繁忙他也不得不抓紧每一刻时间,就在吃饭的时候这样问朱长志。
朱长志吃饭的姿态倒是很符合他的卖相,粗暴而又快速,哪怕是与李从璟同坐一室,他也没有故作姿态细嚼慢咽,如此性情倒是让人很不怀疑他之前的确说过那番话:某家拉在地里的,都进了尔等嘴里,尔等吃饭之时,怎生不觉得有问题?当然这个话题李从璟不会提出来,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
“下官知晓,处理百姓不平事,一来是借此告诉滁州官民,如今的滁州是大唐的滁州,诸事皆由大唐官吏作主,二来是初步收服民心,不说让百姓死心塌地只认大唐不认淮南,好歹不能抵触大唐,当然能心怀感激是最好,其三,处理一部分鱼肉乡里的跋扈大户,有肃清地方风气重建地方秩序的用意,也竖立了大唐的威信,这三者都达成之后才轮到第四者,也是最终的目的:在滁州推行朝廷新政!”朱长志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喝了一大口汤水。
李从璟眼中不禁流露出欣赏之色,他在滁州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帮助百姓摆平不平事,这其中的良苦用心怕是一些幕僚都不能尽知,却被朱长志说了个完全,李从璟不禁想到,推行新政而后擢拔新政得力官员,再将这些官员用于新政,的确是一个良性循环。
“等到新政在滁州推行,那才是真正收服民心的时候,只有新政在滁州推行了,滁州才算得上是真正成了大唐领土,淮南江北十四州,滁州是率先推行新政的地方,必须要做好表率,这其中的关系远非一州一县的分量可比,你任重道远,要周全行事,相信你不会让孤王失望。”李从璟道。
“殿下放心,下官绝不敢让三军将士的鲜血白流!”朱长志郑重道。
李从璟虽然暂时会坐镇滁州,多半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但他要关心和处理的事情太多,滁州民政让朱长志来全权处理是必然的,他最多不时过问起个监督的作用罢了,冯道虽然带着大批官吏来了淮南,但他本身也不会具体分管一州一县之地,而是要与李从璟共商全局性大政性的东西。
离开州府之后,李从璟又去城中各处巡视,着重去到市场和寺院看了看,前者最能体现一座城池是否处在正常状态,后者则能知道百姓心中都在想些甚么——是期待大唐在滁州的统治稳固下去,还是祈求吴军早日打过来再得滁州?民生百态之中学问很多,要统治并且治理一个地方,了解这些就能知道你颁行的政策是否得人心,效果是好还是不好,以及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李从璟在市场一家米粮店铺里查看粮食物价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虽然李从璟到滁州后不曾大肆张扬,但平日里总有抛头露面,被一些颇有身份和眼光的人认不出来并不稀奇,左右百姓得知秦王在此,少不得蜂拥而至过来拜见、围观,眼看店铺内外的百姓越聚越多,近卫的神色都凝重起来,毕竟滁州是新克之地,谁知道有没有心怀叵测之徒混迹在人群中,若是秦王在这有甚么闪失,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李从璟对此倒是不以为意,笑容和煦的与诚惶诚恐的店铺老板谈论店铺经营情况,也不忘和气的与左右百姓拉些家常,全然没有防范人心的意思,这般亲民作派很快为他赢得了百姓好感,渐渐的与他说话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其中甚至不乏欢声笑语。
在被近卫提及安全状况时,李从璟笑着说,这些都是我大唐子民,若是大唐的子民要对付他们的秦王,孤王便是有千军万马来保护又如何,若是大唐的子民都敬重他们的秦王,便是牛鬼蛇神也要退避三舍,孤王何必担心宵小之徒?
这番话让人心折,不出意外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当然,这也是李从璟在滁州的诸番政策都是“抚民”“安民”“爱民”,颇得人心,若是哪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来了,只怕这番话还没说完就被诸位壮士群起攻之五马分尸了。
……
孟平在攻下濠州之后,略作休整,即刻向楚州进军,不同于在濠州的猛攻猛打,孟平用兵楚州时分外灵活,因为楚州有个家伙叫作马仁裕,以楚州刺史之职统带楚州兵马,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吴人在评价他的时候用的最多的就是六个字:有胆有谋爱民。马仁裕与周宗齐名,并为徐知诰最亲信的两人,深得徐知诰信任与重用,若非其人还比较年轻资历颇浅,只怕领兵救援寿春的就不是刘信,而是他马仁裕。
楚州重地,唯山阳与盱眙两地,其中山阳便是楚州州治所在,盱眙则临近濠州。面对马仁裕这个难缠的对手,孟平只用了三日,就将盱眙收入囊中,威震楚州四地,而后迅速兵发山阳。但即便是这样出彩的战绩,也没能熄灭李从璟心中的怒火,在楚州战事临半之际,李从璟一封严令,将孟平从楚州叫到了滁州。
李从璟的怒火,源自于听闻孟平在攻打钟离时,在阵前斩杀百姓以胁吴军。
孟平到达滁州城时,早有李从璟近卫在城门等候,带他马不停蹄赶往李从璟下榻的府邸,孟平在府前下马,孟松柏已经在府门相候,见到风尘仆仆的孟平,孟松柏只是叹息一声,言说了一句数年未见殿下如此大怒过,就带他进门。
来到门前,孟松柏先进去禀报,孟平就在门外等候,前者进门不久,孟平就听到屋中传来一声物什被摔碎的脆响,一个不加掩饰饱含怒气的声音炸雷般传出,“滚进来!”
第785章 主对仆拳脚相加,君与臣相得益彰
孟平进屋之后就拜倒在地,李从璟从小案后大步走出来,在对方“末将孟平拜见殿下”一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也不知李从璟从哪里拿来一条马鞭,劈头盖脸就往孟平身上抽,孟平甲胄未卸,马鞭抽打在铁甲上砰砰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孟平被李从璟踹翻之后又立即埋头恢复跪拜姿势,一声不吭,紧接着又被李从璟踹翻,如是再三,马鞭少不得殃及孟平面门,他虽然没有卸去甲胄,兜鍪却是早已抱在腋下,怒不可遏的李从璟一鞭接一鞭,一旁的孟松柏还未见过李从璟如此对待哪位将领,局促而尴尬的站在一旁不是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抽了孟平一顿之后李从璟再度一脚踹在他胸前,孟平再跪起来的时候,嘴角已经溢出一丝鲜血,李从璟手头停止了挥鞭的动作,在孟平面前走开几步又走回来,盯着孟平怒气不减,“大唐出兵淮南是为甚么?为了攻下几座城池,为了夺得几个州县?身为领兵大将,将士们攻入濠州城后大肆屠杀,你不加约束也就罢了,为了早一日半日攻下钟离,你竟敢在阵前斩杀无辜百姓?你告诉孤王,还有甚么是你不敢做的,你是不是也要学那些骄兵悍将,眼中只有一镇一军之私利,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孟平埋首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他的头虽然低着但腰杆却挺得笔直,这副姿态明显表明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李从璟见状心头怒火更甚,一脚再度将孟平踹翻,马鞭劈头盖脸又朝孟平挥下去,马鞭打在孟平身上劈啪直响,震得帷幄都似在颤抖。
“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不错,但这不意味着我大唐的军队,就可以为了战争胜利,罔顾百姓平民的死活!战争中驱使俘虏攻城也就罢了,他们本就是军人,军人上了战场就该有马革裹尸的觉悟,若是战事不利驱使青壮协助攻城也无不可,但钟离之战是这样吗?百战军加上侍卫亲军,超过一万五千敢战之师,会连一座小小的钟离城都打不下来?”
李从璟在孟平面前来回踱步,眼神阴沉的可怕,“军人战死沙场是使命所在,百姓不过是身不由己,他们有何过错?便是濠州百姓协助郭廷谓严守濠州城,但城池一日不被王师攻下,濠州百姓就注定一日站在王师对立面,这本就是无可厚非之事,将士恼怒也即罢了,你脑子也不清醒?以百姓性命换将士性命?这样的将士要来何用,这样的将士对得起以血肉养之的天下黎民?”
说到这里,李从璟挥舞马鞭又是一顿暴打,马鞭承受不住张力碎裂,李从璟将其一把丢在地上,痛心疾首道:“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这样的军队,当初在淇门孤王何必耗费重金教授将士儒家礼义,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在乱世中搅动风云的军队,当初灭梁后孤王何必放着中原富镇不去,而要去荒凉苦寒的幽州与契丹搏杀?以乱世军法构建的乱世军队,注定只能属于乱世,他们打不下整个天下,也结束不了天下分裂,更开创不了太平盛世!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孟平抬起头,神色动容,不过却也没有认错的意思,李从璟怒其不争,让孟松柏拿过来一条马鞭,又朝孟平挥打下去,这回直将孟平打的披头散发才罢休。
“护君民击不臣,孤王这些年苦心孤诣整编大唐禁军,就是为了将这六个字刻进每个将士骨子里,兵祸兵祸,百姓如何看待军队如何看待战争,不是由百姓所决定,而是取决于军队将士!孤王多年征战,虽然胜多败少,但埋骨沙场的部曲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们为了帝国安稳与契丹血战不退,他们为了江山社稷与逆贼不死不休,可他们真就得到百姓理解,真就得到百姓爱戴了吗?那些在荒野中逐渐冰冷的尸体,百姓真会多看一眼吗?将士们血战的惨烈事迹,百姓们又了解多少?如果将士舍生忘死马革裹尸,而不能得到百姓拥护敬重,他们的战斗有何意义,他们的存在有何价值?”
李从璟一把揪起孟平衣领,狠狠盯着他的眼睛,双目通红咬牙一字字道:“莫说让将士与百姓一命换一命,便是让十条将士的命去换一条百姓的命,孤王也换!保家卫国为万民而战甚至是战死,这才是军人存在的价值,这才是会得到百姓拥戴的军队,这才是我大唐帝国需要的王者之师!这样的军队哪怕经年战死十万,明年又会有二十万三十万儿郎争先恐后来补上缺额,这样的军队才称得上荣誉荣耀,这才是帝国的军队,才是天下万民的军队!”
“护君民击不臣,这六个字就是我大唐军队的军魂,是我大唐军队的荣耀,征战可败,将士可死,但军魂不灭,荣耀不失,更不能被玷污!为了打造这样一支军队,为了让军队为百姓而战,为了让百姓以将士为荣,帝国上下付出了多少努力,将士们付出了多少鲜血,何其不易,但要毁灭这样一支军队,却只需要一个污点,何其简单!”
将孟平一把丢在地上,李从璟愤然道:“孤王要的是真正的王者之师,而不是一群被国家豢养的土匪!只有土匪才会只为自己拼命,而罔顾血肉同胞的死活!你在钟离杀了三百平民,倒是快意任性,可你忘了,那些被你杀的百姓不是异族,而是与你我同族同宗的汉人!孤王多年来呕心沥血的成果,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你竟然还不知错?!”
孟平怔了许久而后泪流满面,无声泣下,他拜倒在李从璟身前,痛苦哽咽:“孟平知错,孟平该死,孟平辜负了殿下……”
李从璟狠狠一脚将孟平踹倒在地,冲上去好一顿拳脚相加,将孟平打得鼻青脸肿也没罢手。
莫离到了院外,正要进门,听到屋里传出的动静,及时停住了脚步,院中有石桌石凳,他就在石凳上坐下,半分都没有进屋去劝解的意思,耐心十足的在院中等候,神色平静的就像是在等一场雨停。
孟松柏头皮发麻的走出来,见到安坐在院中的莫离,立即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迎过去,一脸哀求道:“先生总算是来了,先生快进屋去劝劝殿下,要是让孟将军再这样被打下去,估摸着不死也要重伤,卑职人微言轻不好说话,先生说话殿下一定会听的,快去救救孟将军吧……”
手中的折扇轻轻晃动,莫离云淡风轻得很,“有难才要救,若是无难,何来相救之说?”
屋中的砰砰之声还未停歇,可想而知孟平正在经受怎样的暴打,孟松柏听到莫离这番话几乎要以为莫离跟孟平有过节,这才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但他知道莫离与孟平的关系亲近得很,断然不会是这番情况,满头疑惑道:“先生何出此言?”
莫离收起折扇指指石桌示意孟松柏坐下,孟松柏正心急如焚哪里肯坐,莫离也不强求,淡然道:“孟平被大怒的殿下暴打是不假,但是殿下暴打孟平的真实缘故,你却是想错了。”
孟松柏急切道:“还请先生解惑。”
莫离轻叹一声,娓娓道来:“在殿下眼中,打小就跟在自己身旁充当伴读角色,被他悉心教导一路栽培的孟平,某种程度上就是小一号的自己,尤其是孟平心思纯粹,对殿下乃一片赤子之心,这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故而殿下对孟平期望一直很高,淇门建立百战军成就了殿下第一批也是最亲信的班底,而领兵的孟平无疑是亲信中的绝对心腹,比那李绍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日后若是殿下问鼎天下,将大唐军队交由孟平统带便是他的打算。”
“爱之深才会责之切,孟平在攻打钟离时的不择手段,落在殿下眼里就显得太过鲁莽,孟平此举不仅没能真正体会他的建军思想,也显得太过不爱惜羽毛,殿下需要的不仅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孟平,更是一个能够让三军折服的军事统帅,日后是要能替殿下替大唐征战天下的,但是孟平在钟离的所作所为,无论初衷如何,都显得太过急躁了。”
“殿下既然对孟平报以如此大的期望,又怎会真的将孟平如何?犯错总是必不可免,尤其是成就大事的人,要面对的情况纷繁复杂,就更难不会百密一疏,庸人才可能不犯错,因为他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也就无错可犯。但是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知错能改。”
被莫离如此一说,孟松柏醒悟不少,但仍是有些疑惑:“既然殿下是这般心思,为何还对孟将军出手这样重?”
莫离摇动折扇,笑容深邃,“不能不重啊,不重就难以发挥作用。若是出手轻了,就如隔衣瘙痒,往往只会更加瘙痒难耐,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