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利箭瞬间临近李从璟,所有见证这一幕的人,莫不屏住呼吸。
利箭再度下落,在棚车前四五步外坠地。
竟是与先前一模一样!
李从璟嘴角再度微微翘起。
他身旁的甲士,一阵欢呼喝彩,群情激动。
寿春城上的吴军,脸色一垮。
高审思一把将雕弓重重扔在地上,悲声高呼:“天不佑我大吴邪?”连呼三声,他再度看向城下,咬牙激昂道:“若天果真不佑我大吴,本帅愿死于此城之下,以求不失臣节!”
他为神武军节度使,故而自称本帅。
这一幕很快传遍两军,侍卫亲军因之士气高涨,攻势顿时大涨,而吴军在士气萎顿后,听罢高审思之言,也奋起力战,带着一股悲愤之气。
这一日战至收兵时,唐军曾攻上城头。
一夜无话,且说翌日一早,侍卫亲军整军再战,列阵于营外。在即将攻城之际,李从璟策马来到阵前,孟松柏紧随其后。巡视过一遍甲士,李从璟挥手,示意孟松柏入阵。
孟松柏得令,策马行到阵中,找到昨日攻城部曲,而后在众将士身后行过,但凡看到兜鍪上有一道箭痕的,即令其出阵。
前前后后,百余人被孟松柏叫出阵,这些人站成一排,不明所以。等到孟松柏前来复命,李从璟点点头,而后策马上前,来到这百余将士身前。孟松柏带近卫随行其后,列好阵型。
接下来李从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由近卫之口,传遍军中。
不仅传遍侍卫亲军,便是寿春城头也都听见了。
李从璟看向那百余甲士,“身为帝国将士,食君之禄,百姓以血汗养之,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尔等踏上战场时,能够为国奋战,护君民击不臣,还我天下太平,保我社稷安宁!”
众将士看向李从璟,面色疑惑,不解其意。
李从璟继续道:“昨日,孤王亲临阵前督战,令军法使驰马入阵中,见有临阵退缩、裹足不前者,便以箭头划刺兜鍪,以为记号。而你等百余人,兜鍪上皆有箭痕,难道还不知醒悟吗?”
此言一出,终皆大惊。
李从璟目光冷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尔等随军征战,为何不肯尽力?既然尔等不知忠义,不思报效家国,帝国要尔等何用?阵前孤曾严明军法,尔等明知故犯,是以为孤治军无道吗?!”
“军法使何在!”
“卑职在!”
“斩!”
“得令!”
那百余军士,见甲士们一拥而上,将他们按倒这地,哪能不知自己即将命丧黄泉,纷纷大喊求饶,“我等知错,请殿下容我等一个机会,令我等改之!”
更有人痛哭流涕,言说家中还有老母妻儿,只求殿下开恩,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必定奋勇杀敌,不夺城池不归军阵。
李从璟稳坐马背,面容冷峻,对这些军士的求饶哭喊视而不见。
孟松柏毫不迟疑,抽刀高举,“斩!”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百余具无头尸身,脖颈血涌如泉,颓然歪倒。
三军将士,无不惊骇。
李从璟如刀的目光在众将士脸上扫过,“奋战有功者,赏;畏敌怯战者,斩!”而后调转马头,手指寿春城,“将士听令:攻城!”
使将士畏惧军法胜过畏惧敌人,而后将士能够死战。
两万虎狼,喊杀上前。
寿春城上,高审思脸色一变,“素闻李从璟能征善战,军法严明,不曾想其治军之严,竟至如此地步!”
第767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六)
经由此事,侍卫亲军深知李从璟军法之严厉,众皆畏服,再行攻城时,都不敢有一丝松懈。李从璟则趁热打铁,令军法使带百名精骑,手持箭矢在阵中游弋,监督将士奋战。
吴军亲眼看见李从璟惩治作战不力之卒,对李从璟誓夺寿春城之决心,也都一清二楚,体会到侍卫亲军凶猛攻城的压力,人人心头都如同给蒙上一层阴霾。
好在高审思不是庸碌之辈,也不忘慷慨激昂,以家国大义和自身誓死报效吴国的决心,来激励吴军将士奋力抵抗,同时他明告三军,援军不日将到,这才使得吴军士气稍振。
李从璟今日没有去阵前督战,而是叫来孟平,对他面授机宜。面授机宜的原因,乃是因为刘信将从濠州西来,因为他有数百艘战舰,行船水上,速度较快,百四十里的距离,不需要多久。
“刘信来势汹汹,必然得半道挡他一阵,杀杀他的威风,否则一旦让他携锐气而来,怕是浮桥不好守。再者,纵然淮南水师过不了浮桥,他们也能登岸从陆路进军寿春。若是让刘信在四镇八州援军前一步赶来,就会与寿春城中的将士相互呼应,兵力大涨,局势对我大为不利。”
李从璟如是对孟平说道。
“何处能阻敌贼?”孟平问。
李从璟带孟平来到悬挂的舆图前,手指从寿春沿着淮水向东,指向淮水一个小拐弯处,“此地距离寿州百里,名为涂山,数条河流在山下交汇,扼守淮水紧要之处,若你能抢先占得涂山,就能挟制淮南水师,令其不敢贸然向前。届时刘信若要进攻百战军,必得登岸,以百战军之善战,据有有利地形,胜之不难。”
孟平点点头,笑起来,满是胡渣的脸很是灿烂,“殿下放心,末将这就前去。”
李从璟叮嘱道:“此番前去,万不可大意,能胜刘信固然是好,倘若局势不利,不必硬求胜之,只要能拖住他一些时日即可。”
孟平颔首,领命而去。
百战军出发后,李从璟来到寿春城前,督战了半日。当日收兵后,到得次日,李从璟下令全军休整,没有再行攻城。如今寿春城外的大军已然不多,不足以再支撑起攻城之势,若是寿春城中大军杀出,侍卫亲军很可能被反戈一击。
不攻城,却仍要门前列阵,予以威慑和限制,当然,李从璟也使了一出疑兵计,让各处营垒中人影幢幢,免得给高审思瞧破了虚实,引得他有甚么不好的举动。
寿春城上,吴军将士见唐军不再攻城,都是大喜,有人道:“唐军攻城不利,已经不敢再行攻城,军帅,寿春安矣!”
高审思抚着下颚陷入沉思,半晌方道:“连日以来,唐军攻势甚急,若说攻城不利,虽是事实,但以唐军士气来看,要李从璟暂歇攻城,却也不太应该。观其营中,兵力似乎很是充足,本不该有此举动才是。”
一日无话,高审思也没轻举妄动,到得夜里,高审思愈发觉得奇怪,于是又召集了幕僚,来商议城外的情况。
有幕僚道:“我寿州城被围,时日已然很久,料想各方援军将至,那李从璟攻不下我寿州城,必然要分兵去阻拦我之援军,如是看来,城外唐军必已不多,那李从璟,怕是因为兵力不足,不敢再大力攻城。”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附和。
那幕僚得了众人唱和,更显信心,接着道:“唐军此来,本是长途奔袭,临了寿春,又未多作休整,连日攻城,士卒必然疲惫,如今李从璟既然兵力不足,军帅若是夜袭其营,必收奇效!”
众幕僚又纷纷道有理。
高审思却没这样乐观,他沉吟道:“观李从璟过往战绩,其人颇多诡计,性喜使诈,又闻其帐下,谋士如云,皆当世良才……若是李从璟见力攻寿春不下,便假意停止攻城,诱使我军出城与之相战,好趁机设下埋伏,那会如何?”
“这……”
众幕僚一时都不知该说甚么,细想之下,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但先前说话的幕僚却不以为意,他道:“若是李从璟果然设伏,为麻痹我等,诱使我军出击,必然会示我以营地空虚,岂会如现在这般,让我等看到营中烟尘四起?李从璟一方面暂歇攻城,一方面营中又似兵马充足,这岂不自相矛盾?依某之见,唐军营中兵马充足,必是假冒,为的就是示我以兵足,令我等不敢出城相击!”
“这……”
这话的确很有道理。
高审思迟疑起来,不过他生性谨慎,不会冒然行动,如若不然,在正阳被百战军败了一阵后,也不会立即收兵入城,踞城而守。
高审思道:“诸位可知,唐军此来,兵马几何?”
众人回答不一,有说观其阵势,不过五六万兵力,有说其连营绵长,怕是有十来万的。
“不知唐军兵力几何,如何敢说唐军而今兵少?”高审思拿定主意,“至于唐军营中烟尘四起,似乎兵足又似是作假,更是不好断定。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岂能轻言断定?那李从璟此番骤然出兵淮地,已然出人预料,便是徐相都被他骗过,与此人交手,焉能不谨慎!”
“传我军令,四门紧闭,将士不得妄出,据守城池即可!”
高审思与幕僚在府中,紧锣密锣商议这些事情的时候,城外唐军营地中,李从璟正与莫离在灯下对弈。
李从璟却是不曾料到高审思与其幕僚的这番谈话,他也不会想到,天下人竟然都以为他奸诈狡猾,诡计多端。
若是李从璟闻得此言,定会苦笑。所谓阴谋诡计,都是因为实力不够,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兵精将足,又何必多方算计,需知有算计便有算计失手的风险,一着不慎即可能满盘皆输。
故而到了平定两川之时,李从璟已经越来越少算计,需知临战以堂堂之阵相击,才是无往而不利的王道。
当然,必要的阳谋又不在其中,不可一言而论之。
且说孟平率领百战军,离开寿春后马不停蹄赶往涂山,因为心里惦记着占据涂山抢占先机,孟平特意派了一千马军先行,要扼住险要,以免被刘信给先一步占据有利地形。
然而世事无常,百战军主力还未到涂山,孟平就接到先锋马军回报,说是斥候已经探明,涂山已经被刘信先一步占据,而今就在山上扎营。孟平心头懊恼,暗中连道可惜,失了涂山这处要地,他们都是步骑,又没有水师,接下来要阻拦刘信几百艘战舰沿河西进,简直毫无可能。
不过沙场之事,从来瞬息万变,少有算无遗策的部署,多要倚重临场应对。
孟平得了先锋马军之报,寻思片刻,就传令马军,让他们停止前行,原处找地方隐蔽,万万不可被吴军发现了行踪,而后他只带一队亲卫,快马加鞭赶过去汇合。
带领马军先行一步的将领是赵弘殷,他见到孟平后,又详细汇报了相关情况,孟平在得知他们并没有被吴军发现行踪之后,松了口气,当下仍旧让马军原地停驻,他则带着赵弘殷和一队亲卫,向涂山隐蔽行进。
能看清涂山的情况后,孟平就不再靠近,以免被刘信的游骑发现行踪。放眼望去,但见涂山上扎有一营,涂山下,数百艘战舰一排又一排,巍峨壮观。
见此情景,孟平有些失望,“山上只有一营,可见刘信所部多在楼船上,我部皆步骑,奈何不得这些水师,若要完成殿下交代的差事,必要想个法子才行。”
赵弘殷想了想道:“这有何难,要引蛇出洞,末将倒是有个法子。”
孟平心头大喜,看向赵弘殷,不动声色道:“你且说来听听。”
赵弘殷遂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孟平寻思一阵,觉得可以一试,当下不再犹豫,抓紧时间返回军中,加紧布置。
涂山吴军营中,刘信正在用餐,摆在面前小案上的,尽是大鱼大肉,旁边还有个硕大酒壶,看那分量,三个人吃都足够,但不过片刻之间,悉数都进了刘信肚中,便是那酒壶到最后也空了。
吃完饭,刘信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拍拍将军肚,殊为满意,他站起身来,让人将碗筷都收了。
这时,一名武将正到帐外,看见那空了的酒壶,脸色一变,待通报后进入帐内,见到刘信,他迟疑片刻,还是道:“末将方才进帐时,看见一个大酒壶空空如也,如今观将军面色却是如常,想必将军定是海量。”
他意在劝谏刘信,但不会直言,而是要先试试对方的口风。
刘信闻言大笑,拍着肚皮道:“若是二十年前,郭将军如此言说,本将定会高兴得很,但今日却不同了。”见郭廷谓面色疑惑,刘信笑得更是开怀,“偌大一壶酒,本将都喝光了,但你进帐之后,可曾闻见酒味?”
濠州观察使郭廷谓这才醒悟,“莫非,那壶中装的并不是酒?”
他方才就奇怪,刘信连打了几个饱嗝,他也没闻见酒味,这下听刘信如此说,才知这其中必有隐情。
刘信颇为自得,自我夸耀道:“昔年本将也是嗜酒如命,不瞒你说,当年便是在太祖面前,本将也曾喝的烂醉如泥,太祖辄有怨言,某便挂剑而去!”
天成二年,吴王杨溥称帝,杨行密便被尊为太祖。
哈哈大笑之后,刘信目中露出追忆之色,“但如今不同了,本将早已戒之多年,领兵征战,为将者岂能不时时神思清明?至于那酒壶,不过因为是太祖赐下,本将用以盛浆,时时惕厉自身。”
郭廷谓闻言,大感敬佩,“将军风采,令人折服!”
两人正说话,忽闻军士来报,说营外来了一群唐军,正在营外骂阵。
刘信与郭廷谓相视一眼,前者立马点了兵将,出帐行向营外。
到了营外,看到唐军,刘信脸色微变,顿觉啼笑皆非。
那营外的唐军不到两百人,老的老小的小,高的高矮的矮,卖相实在难以入眼,但却在那叫骂不停,显得极有威风,这等光景,让人见了怎会不觉得啼笑皆非?
刘信呼喝一声,“听闻唐军围攻寿春,本将还以为尔等是何等精锐,竟不曾想,却是这等歪瓜裂枣,怎么,凭你等也想踹我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