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过了,任婉如重新穿戴好,来到院中。
院子里清辉铺地。
天空中繁星似海。
任婉如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
夜风清冷。
她缓步来到院中,惜玉忙拿了一些物件跟过来,两人蹲下身,开始编篾糊纸。
两人忙活半晌,一只灯笼的雏形就显了出来。
一介亲王妃,竟然在亲手制作灯笼。
片刻之后,提着那只灯笼,任婉如来到府门。
值夜的甲士见了任婉如,连忙行礼,其中有个年长的,怕是已近三十岁,他咧开嘴笑道:“王妃今儿可是慢了些。”
“政儿顽劣了些,耽搁了时辰。”任婉如笑容温婉,“还请何统领帮忙挂上。”
“好嘞!”
何统领拿起灯笼,踩上梯子,将那只崭新的灯笼,挂在了府前最显眼的位置。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灯笼。
任婉如望着这盏灯笼,在府门前静立了许久。
这件简单的事,秦王妃已经做了八年。
八年,她一双手中出了多少只灯笼?
点一盏灯,等一个人。
……
急促的马蹄声犹如雨点,一支骑队风驰电掣,如离弦的利箭,划破黑夜,笔直到了洛阳城前。
城墙上的人看到这支举着火把的骑队,一个个都睁大了疑惑的眼睛,这是何人,怎么此时到了城外?
“秦王归来,打开城门!”孟松柏先一步赶到城门前,他勒缰立马,朝城楼上一声大喝。
城门大开,骑队入城。
长街如大江,身前千万里。
半数的洛阳城,此时都在黑暗中。
一马当先的李从璟,双目始终看着前方。
直到转过一条街道,他看到了那盏灯笼,嘴角微微一动。
八年来,但凡他出征归来,都会看到府门前那盏普通的灯笼。八年来,一切从未变过。
灯火处,即是归处。
第733章 一朝掌得天下权,我为万世开太平(一)
李从璟回到洛阳后,起初几日虽也进宫见了李嗣源,但基本只是言说了两川、契丹的事,还没有提到新政之事上来,再加之李从璟离开洛阳半载,洛阳诸事繁杂,无论是秦王府、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一应事务都需要李从璟先交接一番,待到李从璟把诸事重新理出头绪,时间已是过去半旬,到得此时,从西川班师的禁军,也已回来了四万左右。
至于剩下的李从璋部,则要暂时驻扎在西川,等两川新军彻底成型,才能回洛阳来——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私底下李嗣源与李从璟等人,并不是这般打算。
杨吴攻楚,大唐到底要不要出兵相助,尚在两可之间,一旦大唐决定对楚地用兵,那么李从璋所部一万禁军,就可以直接从蜀中经由长江开赴楚地。
“在明眼人看来,大唐接下来是要大力推行新政,还是要出兵相助新任楚王抵挡杨吴大军,是二者选择其一,但在朕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李嗣源说这话的意思,李从璟自然了解。
这些年来,大唐明面上只编练禁军,四年来得卒五万,都是精锐之师,然而实际上,李嗣源暗地里对天子六军和侍卫亲军的整编,也在一刻不停的进行。
天成新政到了今日,虽有种种不足之处,却也是一件大工程本就难以一蹴而就的原因,其功劳不可磨灭,在新政大势下,耕种得到保证,各地赋税增加,道路、河渠得到整修,运输条件被改善,洛阳及其周边地区,能够蓄养的精卒,绝对不止五万之数。
“庄宗时,因为吞并伪梁的缘故,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曾得到过极大扩充,以至于超出洛阳承受范围,时天下藩镇、州县不治,运输阻绝,庄宗不得已,将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分出数部,令统兵之将为节度使、防御使,往藩镇驻扎,这也是当时天雄军、银枪效节军虽位在六军与侍卫亲军之列,而屯兵于外的缘故。”
李嗣源跟李从璟说起这事的时候,两人并未在宫殿之内,而是在一处亭台上对案而坐,在场的除了李从璟,还有李从荣、李从厚两人,其时宫中春意盎然,于亭台中对坐,沐和习之风而观绿树新芽,的确比坐在大殿内受闷强得多。
“但即便有许多精兵驻扎在外,庄宗失势时,洛阳也并非无兵,相反兵力十足,庄宗初次东征,雄兵十万,欲二次东征时,亦有精兵数万,其之所以为奸人所害,岂因无兵无将?乃因不得军心耳。其不得军心,内外皆是如此。”
李嗣源站在亭门前,负手看向春意勃发之处,他口中的奸人当然不是指自己,而是指代杀害庄宗的从马直军士,“朕自即位以来,因取粮所需,先是令各军兵马就地驻扎,而后深感军中兵骄将悍蔚然成风,故而并不敢委以重任,对天雄军,朕甚至宁可悉数迁出藩镇而杀之。”
所谓就地取粮,乃遵循藩镇旧例:藩镇军在藩镇,藩帅划地以养,并及家属,悉得良田。因是之故,藩镇军在地方,既是武装集团,亦是利益集团。
李从璟望着李嗣源颔首道:“银枪效节军、天雄军相继覆没之后,天下骄兵悍将之风遂亡,朝廷遂能抽调各地精锐,编练精锐禁军五万。但依儿看来,藩镇之兵骄奢已久,仍多不可用,能得禁军五万已是极限,再征怕是会有鱼目混珠之辈。”
李嗣源回到小案后坐下,“此言不差。凡论说藩镇之兵,庸人只知藩镇跋扈,其兵也强,动辄杀帅据城,好似悍不畏死,其实真实情况何曾是这样了?”
李从璟笑道:“天下藩镇数十,战力卓绝者,始终不过凤毛麟角,始终能称为精锐的,不过河北三镇而已,饶是河北三镇,到了晋王势起的时候,情况也有所变化。如若不然,黄巢横行南北,也不会无人能制。”
他饮了口茶,“但凡军队,必要久经训练,而后常有征战,方能称为可战之兵,若是军队只是挟持地方,成了骄兵悍将,‘地擅于将,将擅于兵’,则不过是能对内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徇私争利罢了,到了对外的时候,心念故土财、地,临阵脱逃,逢战先退,辄有不利便大举溃败,则比比皆是。黄巢之后的藩镇兵强兵弱,不仅要看是否久经沙场,也要看将帅之能。兵敢杀帅而据土自专,不代表藩镇就强,只能说明兵骄将悍,朝廷不能制,则又是朝廷无能了。”
李嗣源喝了口茶,叹道:“天下藩镇众多,之所以能长存百年,不过是彼此勾连,相互串通,联手以挟朝廷罢了,而朝廷呢?禁军不堪用,则要依仗藩镇之兵,藩镇若是听从号令,尚且奉命出师,饶是如此,一旦彼此藩镇配合不力,则又难以决胜沙场。宪宗颇有才略,然其讨平淮西,还是利用了藩镇间的矛盾,昭宗精练禁军,禁军却又被宦官把持,遂先被李茂贞欺辱,而后被朱温挟而杀之。”
“诚如你方才所言,天下军队,能练兵且屡有征战的,能称为可战之兵,然天下藩镇众多,真正常有战事的,不过边镇之兵罢了,多数藩镇鲜有战事,虽也有出兵的时候,也多是出工不出力,胜则鼓噪而进,败则一溃千里,其战力能有多少?”
说到这,李嗣源冷笑一声,“大唐藩镇,拥精兵的,本就不多,且多在边镇,如卢龙、大同等镇,那些深居中原的,不过张牙舞爪而已,真说起来,朕何曾将他们放在眼里了?新政初行之时,此辈姑且不敢放手一搏,可见其不过是一群见风使舵之辈,如今新政到了第二阶段,他们还要闹出动静来?诚然,他们或许能‘一呼百应’,或许能声势浩大,或许能烽火千里,但在禁军面前,不过是一群纸糊大虫而已,灭之岂不易如反掌?”
李从璟笑道:“父亲担心的,自然不是藩镇生乱,而朝廷不能制,而是藩镇生乱,兵将趁机祸害州县,给地方造成莫大兵灾而已。”
李嗣源对李从荣、李从厚道:“学学你们兄长,何时你们也能如他这般,大唐江山我就能‘垂拱而治’了。”
李从荣干笑着不说话,李从厚笑容清澈,“兄长贤能谁人不知?从厚也有为父亲分忧之心,日后定会多多向兄长讨教。”
李嗣源笑着点头,“不错,倒是有上进心。”
李从璟问李嗣源:“父亲对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的整顿,都已完成了?”
李嗣源点点头,神色颇为愉悦道:“骄兵悍将我不会要,兵痞我也不要,怯战唯私的我同样不要,无论是屯驻于洛阳周边的,还是屯驻于藩镇的,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总共十多万,我裁汰过半,留下了六万可用之兵,统一编为侍卫亲军。这六万将士,现悉数驻扎在洛阳周边,将校皆多用我昔年信得过且能打仗的部曲,以及演武院的学生,战力虽说比不得先前五万禁军,但也非是寻常藩镇可比。”
李从璟对此时早就有些了解,此时并不觉得惊讶,那许多老弱也不是瞬间裁汰下来的,而是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故而只要安置得当,也不虞他们掀起多大风浪——当然,并不是说就一定不会有风浪出现,更何况在眼下这个关头,朝廷又马上会对藩镇下死手,出现风浪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骄兵生乱,藩镇图谋不轨,朝廷有十万可用之兵调动,也不虞应付不过来。”李嗣源显得很有自信。
他说朝廷有十万之兵可用,并不是说天下军队,朝廷只能调动十万,且不说那些屯扎在关中四方重要关隘的,便是藩镇之兵,人数仍是不少——有藩镇桀骜,对朝廷虚以委蛇,但也有些藩镇节度使,是李嗣源、李从璟心腹,亦或是正直之臣,是忠心朝廷的。
这十万之兵,是说洛阳周边可用调动的机动兵力,是能立即拉出去征战的部曲。而且不同于先前十多万所谓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这十万之兵,基本再无骄兵悍将,不仅是可战之兵,更是精锐。两者对帝国的分量与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从这个角度上说,杨吴攻楚,大唐在稳定新政的前提下,仍是有余力发兵楚地。
“天下藩镇之兵已不可选入禁军,除却这十一万兵马外,禁军再要扩充实力,就要选募青壮入伍。”李从璟道,“不知对这批禁军,父亲有何打算?”
李从璟所说的招募青壮入伍,并不是指先前朝廷就没有招募青壮,招募青壮是一直都有的,他们是顶替军中老卒、伤病、阵亡名额的主要力量,若非如此,禁军岂非一直在缩水。李从璟之所以现在单拿出来说,意思指的是大规模招募青壮,成立新军。
李嗣源对此显然早有打算,“三到五年内,朝廷当再募新军十万。”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也意味着,三到五年内,除却边镇边军,天下藩镇将再无一兵一卒。
同样,新政下一阶段必须要顺利推行,继续深化对江山社稷的改善,如此朝廷才有力量在三五年内,在洛阳蓄养起二十万禁军。
除却边军与重镇,中央禁军必须实力强大,所谓强干弱枝以加强中央集权,这是前提。
有鉴于此,李从璟道:“裁汰藩镇不可用之兵,而以州县招募青壮,组成地方军队戍卫地方,这是社稷稳定的必由之路。新政下一阶段的推行,种种文事举措与削藩结合,将是朝廷接下来要着力面对的大课题,事若顺利,则藩镇无兵,天下中兴,赋税充足,禁军强劲。”
话至此处,李从璟稍稍一顿,“然,天下藩镇毕竟众多,新政下一阶段亦是千头万绪,只用三五年时间彻底消灭藩镇,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李嗣源看向亭外,春意深深,去岁秋冬的痕迹早已寥寥。然而没有去岁秋冬,何来今年浓春?有些时候,去岁秋冬之寒愈烈,眼下春日之景才会愈盛。
李嗣源静看了许久,微微一笑,“不急了。”
李从璟心头存疑,但见李嗣源态度坚决,却也不好再言。李嗣源即位已经四年,再用三五年时间削藩,合在一起差不多算是八年。八年光阴,先灭天下骄兵,再灭天下藩镇,怎么能说不急?
在李从璟心里,李嗣源一向持重,在国事上是稳如泰山的绝色,因为天下积弊深久的缘故,很多时候的社稷国事,李嗣源处理起来甚至谈得上如履薄冰,从不肯贸然而进。
但现在,李嗣源为何态度坚决,不容置疑的要在三五年内尽裁藩镇之兵?
操之过急,则易生乱,这个道理李嗣源不会不知。
李从璟不认为李嗣源是被帝国现下取得的一些成绩,而冲毁了头脑,导致心态膨胀了。但正因如此,他更加疑惑。
李嗣源转头见李从璟面容略显沉重,眼中还带着思索之意,欲言又止,顿了顿,“从璟,我记得你领兵平蜀离开洛阳时,头上并无白发。这白发,是何时生的?”
李从璟随意答道:“也不知是何时,大抵进了剑门关就是这样。”
李嗣源点点头,一时再不言语。
李从璟寻思着道:“父亲意欲三五年尽裁藩镇之兵,再练十万新军,如是,则新政下一阶段之大政纲领、具体举措、推行进度,都值得细细研究一番。”
“这是自然。”李嗣源道,“你有何看法?”
李从璟低头沉吟片刻,抬头时却说了一句好似并不搭调的话,“儿有个打算。”
“你且说来。”
“儿要在洛阳建学院!”
第734章 一朝掌得天下权,我为万世开太平(二)
关于建学院的事,李从璟有这个打算已经很久,只不过学院不比演武院,个体太过庞大,内容也太过复杂,工程堪称浩瀚,成立起来要难得多。再一个,学院的成立需要相应的社会条件,不是从军中拉出一批将领、士卒就能成立班底的,而李从璟又不想糟蹋了学院这个存在,故而一直都没真正着手。
所谓学院,即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集教学与科研于一体,凡世界存在之物,皆是大学研究、教学的对象。放在当下来说,学院当然无法与后世大学相提并论,但儒学、百工,都应该是教学内容。学院的学生,政事上必要成为新政得力干将,在百工上必须要能促进工、农、商、医甚至是士、军的发展。
李从璟在此时提出兴建学院,从时间上来说仍是早了些。但新政、削藩推行太快,他怕朝廷、地方官吏不能满足需求,而他即将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只要有李嗣源支持,也勉强算得上有能力来做这件事。
“学院与太学有何不同?”在听李从璟初步阐述过学院的观点后,李嗣源问,“兴建学院,要招收甚么样的学生,教授甚么样的学识,学成后又去做甚么?”
后三个问题,堪称办学经典三问。
李从璟道:“太学多教授儒学,学院无意取代太学的地位,故而着重教授其它‘杂学’。当今朝廷,取士多以儒学,虽也有时务、明经、算学、律法诸科,但力度仍是不够,选拔出来的士子,也不够用。以朝廷六部为例,吏、户、礼、兵、刑、工各司其事,但士子高中之后,无论进入哪一部,能堪重用的都不多,多半对六部事务之详略不甚了解,更谈不上精通一门,需得重头来学过,再经数年十数年历练,方能独当一面。”
“朝廷六部如此,地方六曹亦如此。以户部为例,户部官员不知如何合理增加国家赋税,不知如何针砭时弊改善财政,更不知漕运、屯田、盐铁、钱币等事之深浅,绝非危言耸听。时有良臣名臣,若能历经数部任职,花费数十年时间,而后方有可能改善国计民生。饶是如此,其所行之法,也不过因循旧制,能略加修改则已难得,就更不必说改善。是以天下但凡有弊政,朝廷往往要承害数十年,待得积弊深厚朝廷举步维艰,而后方能有应对措施,且也不一定应对得当。”
“而所谓良臣名臣,又何其难得?品性、才学、机遇,缺一不可。而要令其任事,改善时弊,更需君主信任,更难的是,君主要长久信任。因是之故,天下但凡有蔽政,则必成积弊,不到中兴之世,难以稍去疾患。而中兴之世又何其难得?便是有,也难尽去时弊。到得这时,即使国有明主,朝有良臣,不过空有救世之心,而不得救世之法,社稷又如何能得到彻底医治?纵观史册,朝廷弊政一出,则积弊日深,待到无药可救之时,也是民不聊生之际,天下遂乱,便索性打破所有瓶瓶罐罐,掀翻江山社稷,依照‘先贤’之法,略加修改,再重新竖立秩序。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如是而已。历史不是总是相似,只不过是总在重演罢了。”
李嗣源一脸深思,李从荣、李从厚云里雾里,李从璟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他继续道:“朝廷治理天下,千头万绪,而在这无数头绪中,必须有无数官吏,精通每一个头绪,而后方能在头绪病患之际,及时发现而又及时研究对策。宰相、重臣上解君忧下安黎庶,便得对六部之事,对六部外之事,对天下之事,都了然于胸,而后方能协助君王总领全局,匡扶社稷,推行大政于天下。如此上下齐心,才不会出现荒诞害民之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