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荣走后,李嗣源忽然将手中折子重重丢到御案上,脸色也阴沉下来。
李从璟与石敬瑭不合,李从荣近来有拉拢一些臣子自成一派的势头……如此种种,他岂能不知?
敬新磨听到动静,连忙过来查看情况,“陛下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可莫动气,伤着了龙体,可叫臣子们着急。”
李嗣源冷哼一声,临了道:“召夏鲁奇觐见。”
说罢从案牍中抽出一本折子,仔细阅读起来,敬新磨一边为李嗣源捶肩为他疏松身体,一边瞄了那折子一眼,脸上随即露出一丝笑意,只见那折子的落款俨然是剑南节度使。
“这小子胆子可真不小,竟然能使出这样的计策来。”放下折子,李嗣源犹自品味着折子中的内容,临了不忘感慨道。
忽然,李嗣源问敬新磨,“北漠草原,此时正该是最严寒的时节吧?”
“不仅是北漠草原,全天下此时都寒冷得紧呢。”敬新磨笑着答道。
倒是苦了这小子奔波劳累,李嗣源心道。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即对敬新磨怒目而视,“就你知道得多!”
敬新磨讪笑不已,不过他本是个机灵的性子,怎会为此难住,连忙道:“陛下这是记挂秦王,关心则乱,秦王若是知晓陛下的心思,也会感念的。”
李嗣源又冷哼了一声,不过却明显没了生气的意思,笑骂道:“就你这张嘴会说!”
不久夏鲁奇到了。
见礼之后,李嗣源直入正题,“朕日前听闻,爱卿有位千金,很是贤淑,如今正到了婚嫁的年纪,不知可曾许配人家了?”
夏鲁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李嗣源怎么突然问起这茬来,难不成皇帝还有做媒的爱好?之前没听说啊!
“的确是有,不敢劳陛下垂询,还未许配人家。”夏鲁奇暗暗纳闷,心道我小女儿还不到十四岁,哪有这么快婚配?
李嗣源点点头,笑容愈发和善了些,“爱卿为国操劳大半生,于国有大功,前番平定蜀中之乱,更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你我君臣不必这般生疏。”说罢,见夏鲁奇愈发迷惑了,这才呵呵笑道:“朕欲与爱卿结为儿女亲家,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夏鲁奇大惊,连忙下拜表示惶恐和谢意,心头却疑惑更甚了,原来皇帝是要给自己儿子做媒,可哪位皇子要纳妃,之前没有听到这个风声啊?
“不知哪位殿下……”夏鲁奇问。
“爱卿与秦王共同征战沙场,对朕这个儿子可还满意?”李嗣源笑容满面。
“秦王仁德,乃不世之才……”夏鲁奇立即开始吹捧李从璟,心头却是一阵狂喜,秦王是什么人,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好的女婿吗?只是这突然掉下来的馅饼未免太大了些,夏鲁奇纳罕不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此事便这般定了。”李嗣源拍了板。
“谢陛下……”夏鲁奇有些头晕目眩,暗道这便定了?还没合生辰八字呢……
李嗣源哈哈笑着走出御案,扶起夏鲁奇,亲近的拉着他的手,“日后你我便是亲家了,不必这般拘礼,来,这边坐,朕还有事与你商议。”
“请陛下明示。”夏鲁奇今日突然得了如此大的殊荣,又被李嗣源一阵亲近,很是受宠若惊。
“河东节度使年迈,日前上书请求告老还乡,朕已许了他。今日召爱卿来,是想问问爱卿,可愿为朕出镇河东?”李嗣源笑眯眯看着夏鲁奇。
夏鲁奇睁大了眼睛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650章 唯有凌云多壮志,敢叫旧貌换新颜(二)
河东节镇之于帝国的份量,夏鲁奇自然很是清楚,虽说前番拥平定两川之功归朝,不免大受封赏,他却也未曾想过出镇河东。此时,面对李嗣源重位相授,相较于此般任命的殊荣,夏鲁奇更感念李嗣源对他的信任。
目下帝国新政蒸蒸日上,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自然有他的考虑,其中不可忽略的一点,便是欣赏夏鲁奇“抚民有术、擅吏道”的才能,这对新政是极为重要的。
“承蒙陛下信任,臣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夏鲁奇下拜谢恩,心中却想到,李嗣源在他出镇河东前,与他结为儿女亲家,这个手笔绝对含义深远。
李嗣源扶起夏鲁奇,两人不免一番长谈。
夏鲁奇因为心头有所考量,便尝试着将话题引到李从璟身上,果然,李嗣源不仅表现出浓厚的谈兴,并且明确表明,希望夏鲁奇能够好好辅佐、督导秦王。末了,李嗣源将那封署名“剑南节度使”的折子拿来给夏鲁奇看,并且询问他的意见。
夏鲁奇免不得被折子的内容震惊,与李嗣源先前一样,他也对李从璟的胆量大为钦佩,临了说道:“新春佳节本是难得的休养之机,秦王却不远万里远赴极北之地,在寒冷路途与异乡中渡过佳节,其中艰苦之处,想来不禁使人鼻酸。”
夏鲁奇姑且有这番感慨,遑论身为李从璟亲父的李嗣源了,当下便流露出怜爱之色,两人相对唏嘘一番,李嗣源最后说道:“这小子打小便与常人心性不同,爱折腾……不过此番佳节,远在异乡为国奔波的却不只他一人,更有形单影只者……”
这番话夏鲁奇不太理解,李嗣源却已站起身,负手来到门口,远望洛阳,神色难言。
良久之后,李嗣源叫来敬新磨,“给王老送几道御菜去……你亲自去!”
敬新磨当然知晓李嗣源口中的“王老”指的是谁,当即领了命,也顾不得外面寒冷,带人埋头冲进寒风中。
新春时节洛阳城中自然热闹得很,尤其是上元将至,但凡有些资财的人家,莫不在准备自家的花灯,更有那些家资丰厚喜爱显摆的,还在自家宅院前建起了灯楼,少不得准备许多灯谜在里面。
相较于满城的喜庆热闹氛围,户部郎中的府邸就要显得冷清得多,然而敬新磨带人到了府门前,老远便走下马车,令人去通知门房,不敢有半分不敬与托大。这不仅是因为能被李嗣源赐菜的人很少,更因为府邸主人本身的身份。
这位户部郎中,名叫王不器。
此人膝下只有一女,但就是因为那位女子,使得满洛阳城的人,无论多大的权贵,都不敢对他假以半分颜色。
然而此时,府邸中那位老人却没有丝毫意气风发之色,有的,只是对自己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的牵挂。
……
咆哮的风雪声拍打着并不雄伟的帐篷,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过境,下一刻就会掀飞瑟瑟发抖的帐顶,连带着将帐篷里渺小的人也卷走。
拥着炉火的桃夭夭抬头望了一眼帐篷,眼中有着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全的疑惑,不过她随即又收回了目光,耷拉着眼帘望向明灭不定的炉火。杯中的清水早已饮尽,她偏过头,却望见那名负责侍候自己的鞑靼部少女,已经卷缩在角落睡着,稍作犹豫,桃夭夭还是放弃了去打搅对方的念头。
她来鞑靼部已经有些时日,原本以为很容易敲定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被她告知契丹即将西征黑车子室韦的鞑靼部酋长图巴克汗,没有听她的意见立即备战,而是选择派人去西楼打探虚实,如今草原上大雪漫漫,派出去的人久久没有回音。
桃夭夭能够明显感觉出来,享受了几年安稳生活的图巴克汗,对大唐已经没有了当初李从璟帮他回到故地时的大敬畏之心,这从他开始质疑大唐的决策就能看得出来。
与之相比,给桃夭夭造成不小麻烦的,还有那位如风似火的鞑靼部公主阿狸,对方对她总有一股莫名的敌意,时时与她针锋相对,这也是眼下这件事这般不顺的原因之一。
至于图巴克汗的儿子,巴拉西对她的纠缠,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炉火前坐的久了,总会觉得口渴,桃夭夭感到些许难耐。鞑靼部的人不喜欢喝水,他们更喜欢喝奶,桃夭夭对那些惨白的液体毫无兴趣,尤其是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味时,她觉得那实在不能称之为干净。
相比较而言,清水实在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东西了,没有半分杂质。
风雪声更大了些,桃夭夭又抬头望了一眼剧烈摇晃的帐顶,心情谈不上有多糟糕,但也绝对跟愉悦没有半分关系,忽然的一瞬间,她无比怀念起洛阳——以及洛阳的人和事。
“这个时候,洛阳该是满街花灯了罢?”桃夭夭心头默默念叨一句,没有人看到,她的身影在这一刻有多么孤单落寞。
帘子动了一下,一阵冷风席卷进来,拂动了桃夭夭的长发,又瞬间消失。进来的是桃夭夭的贴身丫鬟,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什么东西。
“外面这么冷,你到哪里去了这么久……”话没说完,桃夭夭便愣住了,她终于看清了丫鬟怀里的东西。
丫鬟脸上的胭脂被风雪冻得花里胡哨的,看起来凄惨无比,这让她的笑容瞧着格外僵硬,通红的双手将怀中的水囊捧到桃夭夭面前,牙齿打颤道:“打水去了……知道这帮蛮子即便是送水来,也有一股异味,大当家喝不下去,我特地去河里打的……河面都冻住了,费了我好大劲儿。水囊可没冻住吧?我一直捂在怀里的……”
“死丫头,谁让你去了!”桃夭夭接过冰块一般的水囊,鼻子一酸,差些落泪,她使劲儿把脸一板,“以后不准去了,再去小心我打折你的腿……”话没说完,再也说不下去,将火炉移到丫鬟面前,“赶紧烤烤……”
丫鬟没心没肺的笑着,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好不容易暖了身子,脸上的鼻子眼睛终于不再僵硬了,她嘿嘿笑道:“殿下曾今说过,大当家这片刻离不开清水的习惯,其实是一种病……”
“他才有病!”桃夭夭立即竖起眉头没好气道。
丫鬟掩嘴偷笑起来,半晌,眨眼问:“大当家就没想过,殿下这时候在作甚么?”
“还能作甚?宾客满座,丝竹管弦,美人美酒,好不惬意!”桃夭夭冷冷道,随即啐了一口,瞪了丫鬟一眼,“没事谁想他作甚么,再胡说八道仔细我撕了你的嘴……”
丫鬟只是傻笑,也不点破桃夭夭的窘态,不等她再说什么,帐篷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谁这么大福气,能让贵使去撕她的嘴?”
声音未落,巴拉西已经笑吟吟走进来,他看了丫鬟一眼,“可莫要怕,我来替你受这份罚。”说着看向桃夭夭,用一口蹩脚的汉话道:“能为贵使解忧,无论是做甚么,草原上最骁勇的雄鹰都是乐意的。”
丫鬟见到巴拉西,脸色立即冷下来,起身不客气道:“谁让你进来的?简直毫无礼数!出去!”
“这是伟大的鞑靼部的领地,而我是鞑靼部尊贵的雄鹰,在这里谁能让我出去?”巴拉西双手胡乱比划着,眼神却始终落在桃夭夭身上,“美丽的使者,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来者是客’吗?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说着,就向桃夭夭走去。
桃夭夭始终都没拿正眼看巴拉西,这时忽然一扬手,但见一道寒光闪过,一柄短刃就朝巴拉西飞去,骇得巴拉西连忙后退,这才没被短刃刺中。
望着几乎贴脚插在地上的利刃,巴拉西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不禁恼羞成怒道:“你竟敢对鞑靼部最尊贵的雄鹰动刀,马上向我道歉,否则你会付出代价……”
不等他把话说完,桃夭夭手里又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滚!”
“你……”巴拉西气得浑身发抖,但桃夭夭冰冷的面容却已表现得很清楚,若是他再有二话,那柄利刃绝对会毫不客气向他飞来,而方才对方瞬间的出手,已让他清楚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十分把握去应对。这让他既愤怒又觉得耻辱,一时间进退两难,尴尬无比。
“本公主倒要看看,谁敢在这里出手伤人!”阿狸掀帘走了进来,说罢看了巴拉西一眼,阴阳怪气道:“连自己看上的女人都不能降服,还怎么敢自称雄鹰?”她本就看桃夭夭不顺眼,见巴拉西对对方起了色心,自然没少怂恿对方闹事,好恶心桃夭夭。
巴拉西咬牙切齿,脸色变幻不停,他忽的一挥手,“来人!”
“我看谁敢!”早就被怒火涨得脸通红的丫鬟一把抽出长刀,锋尖直接对准几步之外的巴拉西,“谁敢再动一步,我保证下一刻你的肩膀上将没有脑袋!”
阿狸阴着脸,眼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她本没打算真对桃夭夭怎样,但眼见一名丫鬟就敢这般嚣张,哪里能咽下这口气,“这里有几万名勇士,你真敢找死?”
丫鬟浑然不惧,“你莫要忘了,大唐的秦王曾说过:敢明犯大唐者,虽远必诛!今日我便是横尸在此,日后你鞑靼部也必定悉数作陪!谁若不信,大可一试!”
阿狸神色一僵,她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远的不说,契丹不就是前车之鉴?
然而她毕竟是鞑靼部公主,被一个丫鬟在气势上压倒,如何甘心,当下怒道:“混账!本公主就不信,全天下的唐人碰都不能碰一下!”发起怒来的女人,早就忘了今日的风波因何而起。
说罢,阿狸从身旁一名勇士手中拔出刀,就要朝丫鬟冲过去。
桃夭夭双眸在刹那间冰冷下来,双脚已经往后蹬在地面上,随时准备发力。
“何人胆敢犯我唐人?!”
蓦地,一声大喝在帐外响起,犹如平地惊雷。
这声音太过雄厚,太有穿透力,以至于清晰的撞进了每个人耳中;这声音也太有威严,比山河之声更加浑厚,比神明之声更加严厉,容不得半分质疑。
帐中诸人,莫不中断了手中将要发生的动作,纷纷向帐篷门口看去。
桃夭夭寒如冰河的双眼,也在这一刻如积雪消融,恰似春水初生、春林初盛,丫鬟更是情不自禁捂住了嘴,满脸不可置信。
那个声音,对她们来说,都太熟悉了。
正因为熟悉,才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它竟然会在这里响起。
在帐篷里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进帐篷,雄姿英发,如君临朝。
“秦……秦王殿下?”丫鬟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上,她浑身一个机灵,连忙拜倒在地,“拜见秦王殿下!”
阿狸也是说不出话来,双手指着来人,结结巴巴道:“你……李……你……”
“方才是谁,意欲犯我唐人?”跋涉数千里赶来的李从璟,用冷峻的目光在众鞑靼部人脸上扫过,充满不可侵犯不可挑衅的威严,在他身后,黑袍黑甲的君子都近卫手按横刀,冷漠的盯着帐中众人,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抽刀杀人。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无论他们身在何地,无论他们面前是谁。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图巴克汗也听到了方才帐中的话,此时一脸尴尬,见李从璟不像是在开玩笑,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连忙道:“误会误会,秦王殿下,鞑靼部对秦王殿下,对大唐都敬畏不已,这里怎会有人冒犯唐人?误会……”
说罢,怒视阿狸与巴拉西,“还不见过秦王殿下?!”
阿狸和巴拉西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了图巴克汗的话,连忙行礼。阿狸不忘恼火的瞪向图巴克汗身旁的人,愤怒他们不通报李从璟到了鞑靼部。她哪里知道,这些时日根本没人敢靠近她周围五十步之内,她更加不知道,李从璟一赶到鞑靼部,第一件事便是要见桃夭夭。
阿狸眼巴巴的望着李从璟,李从璟却根本就没看她一眼,“我大唐使臣不远千里出使鞑靼部,似乎并未受到应有的尊重,图巴克汗,难道你没甚么想说的?”
“绝对没有,我们对贵使都敬重得很!”图巴克汗连忙声辩,随即呵斥阿狸与巴拉西,“还不跪下,给贵使赔罪?!”
阿狸与巴拉西纵有不甘,也无法违逆李从璟与图巴克汗的威严,只得跪下向桃夭夭请罪。
桃夭夭冷哼一声,懒得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