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说的是汉话,行的是汉礼。
紫色大氅随女子转身的动作卷动如画,寻常衣着却掩盖不住她的容貌倾城、气质倾国,“耶律敏,别来无恙。”
……
小轩窗,好梳妆,耶律敏在铜镜前卸下沉重的装束,房中炉火昂然,她除去华贵的衣袍,露出曼妙的身段。
桃夭夭坐在圆凳上,静静等待耶律敏卸妆,她虽然平静的犹如一湖天池,却也骄傲的如同天际流云。
“这些年没见着桃姐姐,敏儿可是想念得紧呢,日夜都盼着何时能再见一面,只是一直不曾听闻桃姐姐嫁人的消息,让敏儿千里来贺的心思都未能实现。”梳妆好的耶律敏做到桃夭夭身旁,一面招呼对方用茶一边细声念叨。
“你不也没嫁人么。契丹公主不用嫁人?”桃夭夭微笑品茶。
耶律敏轻叹一声,纤纤手指滑过无暇的脸颊,颇有几分哀怨道:“坊间都说,我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公主。”
桃夭夭放下精致的茶碗,看向耶律敏,“那你是果真嫁给了契丹?”
耶律敏也拿晶莹剔透的眸子望向桃夭夭,“桃姐姐觉着呢?”
“早晚犯不着我来娶你,我惦记这个作甚么。”桃夭夭道。
耶律敏咯咯笑出声,“妹妹倒是好奇,桃姐姐一直惦记的那个人,为何就不娶了姐姐?像姐姐这样绝好的女子,世间还能有几个,那人怎的这般不识珍奇?妹妹真是替姐姐不平呢。”
桃夭夭不为所动,冷笑道:“你自个儿惦记人家也就惦记了,挤兑我作甚么,要不要我也为你鸣不平?”
耶律敏霞飞双颊,嗔怪的拍了桃夭夭一下,“姐姐这话真是诛心呢!”
桃夭夭挤了个白眼。
……
“同光四年以来,契丹国势日渐恢复,虽说不及当年之盛,但较之西楼之役后也是大有改观,鉴于契丹国土缩水的现状,契丹若想恢复当年霸业,必须要向外扩张,而扩张要征服的第一个大的目标,必是黑车子室韦。近些时候,契丹细作频频进入黑车子室韦领地,多番活动,并且与渤海国、鞑靼部等各有联络,这一切都预示着,耶律倍已打算对黑车子室韦一战。”
桃夭夭凝视着耶律敏,“我说的没错吧?”
第638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二)
耶律敏笑嘻嘻的与桃夭夭对视,“桃姐姐所言之事,为何妹妹偏偏一概不知?”
“哦?你打算何时卸去北院宰相之位?”桃夭夭挑了挑眉。
“姐姐这话妹妹就更听不懂了。”耶律敏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兀自打量。
“此间之事军情处早已查实,似这般军国大计妹妹却一概不知,难道北院宰相不是要换人了?”桃夭夭道。
耶律敏微怔,侧头想了想,惶然大悟道:“原来桃姐姐说的是这些事,桃姐姐怕是误会了,契丹不过是例行与周边邻居搞好关系罢了。”
桃夭夭浅饮一口茶水,悠悠道:“看来你不见殿下,恐怕也不会说实话。”
“他来了?!”耶律敏差些一惊而起,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没有可能,待看到桃夭夭嘴角的笑意,先是神色一焉,有些羞怯,随即眼中闪过一抹怒火,阴阳怪气道:“姐姐竟用这般手段诈我,不觉得太下作了些?”
“好了,废话少说。”桃夭夭摆摆手,“你应该知道,与大唐为敌,非是明智之举,即便耶律倍野心勃勃,顾不得这些,难道你也看不透?当年在那般境遇下,李从璟尚能以一地战一国,如今李家坐拥天下,你觉得契丹还有胜算?”
耶律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耶律敏!收起你的女儿心思,跟我平白无故较什么劲,你要是真有那份心思,大可让契丹与大唐联姻,把你嫁过去做秦王正妃!纵然此计行不通,你仍可只身入唐,凭自个儿本事去挤兑任婉如,她才是你的对手。”桃夭夭横眉冷眼撇着耶律敏,“跟我在这置气,拿军国大事儿戏,你莫非真要李从璟北上,你见着了他才肯乖乖听话?我……”
“哇呀呀!桃夭夭,我跟你拼了!”不等桃夭夭说完,恼羞成怒的耶律敏如狼似虎,张牙舞爪扑过来,与桃夭夭撕咬在一处。
……
好半晌,两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外泄了大片春光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在圆凳上坐好。
正襟危坐的两个女人端庄得如同观音现世,就似方才那一幕根本就不曾发生。
“契丹要出兵攻打黑车子室韦,虽有诸多顾忌,但最忌惮的仍是大唐干涉,耶律倍纵然再骄傲自大,也不会不知道一旦唐军大举进入草原,契丹就将再度万劫不复。所以在决定出兵之前,耶律倍定会想方设法避免大唐出兵北上。”
桃夭夭目视前方,“我在吴国时,发现有契丹使臣出现在金陵,而且去的还不是寻常人等,我不得不警觉。彼时我曾在吴国探知到,徐知诰有意攻打楚地,他面对的问题与耶律倍几无二致。平心而论,若是契丹攻打黑车子室韦与吴国攻伐楚地同时进行,大唐的确不好处理,总不能南北都出兵。”
“然则仅是如此却还不够,契丹、吴国同时用兵,大唐虽不能两者兼顾,但要处理一方却游刃有余,而耶律倍与徐知诰,都不希望大唐会出兵干涉自己这一方,却又无法保证。在如此情况下,以徐知诰的智慧,他必会拿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眼下,大唐正出兵两川,这是契丹与吴国的绝佳时机,只要让大唐伐蜀不顺,或是陷入蜀中乱局中一时不能抽出身,大唐就将无暇顾及契丹、吴国的动作。退一步说,纵然大唐对此有所注意,但只要禁军无法从两川抽身,就不敢说有把握遏止契丹、吴国对邻地的攻伐。”
等桃夭夭说完,目不斜视的耶律敏接话道:“既然桃姐姐都知道了,还要妹妹说甚?”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桃夭夭道,“我需要你告诉我,耶律倍和徐知诰是否有联手做些谋划,做过何种谋划,他们打算如何让大唐暂时无法从两川抽身?”
耶律敏依旧目不斜视,“姐姐想让我出卖契丹?我可是契丹公主、北院宰相。”
“这不是出卖契丹。”桃夭夭道,“与大唐交好,不与大唐为敌,契丹才能长享国祚。”
“仅凭这些话,恐怕还不够。”耶律敏道。
桃夭夭道:“听闻耶律德光近来势力大涨?也不知耶律倍作何念想,不先去对付这个心腹大患,反而去和邻国挑起事端。”
耶律敏脸色变了变,沉默下来。
桃夭夭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即便耶律倍攻打黑车子室韦时,唐军无法大举北伐,但要资助耶律德光趁机做些什么,还是易如反掌。
……
桃夭夭整理好衣衫发髻,站起身,向耶律敏告辞。
耶律敏歪着娇躯看着桃夭夭,眼神颇为幽怨,“姐姐从妹妹这里得了好处便着急走?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桃夭夭回身望向耶律敏,“你要我作甚?”
耶律敏靠在榻上,她散乱的衣衫并未整理,随着她的动作,扯开的衣袍露出雪白秀丽的香肩,胸前的高峰丘壑隐约可见,她的眼神在乱发下更显迷离,“妹妹可是担心姐姐,这外面月黑风高的,就算姐姐不怕遇着坏人,可要是被风雪给冻着了,妹妹也是心疼得很呢。”
桃夭夭黑着脸道:“你到底想说甚?”
“姐姐就这般不解风情么?”耶律敏嗔怪的瞪了桃夭夭一眼,回头望了一眼帷幔深处镶金镀银的富贵床榻,咬着殷红的下唇道:“姐姐何不留下来,你我也好做个伴儿,要不然这长夜床冷,可怎堪消受……”
“滚!”
桃夭夭再也听不下去,怒骂一声便仓惶而走,路上一不小心绊倒了烛台,惹得耶律敏在后面娇笑不止。
……
次日,风雪停住,满城银装素裹,耶律敏去见耶律倍。
耶律敏没有提昨日与桃夭夭相见的事,也没有将桃夭夭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耶律倍,看到大椅上眉宇间有丝丝疲色,却仍旧一脸亢奋模样的耶律倍,耶律敏对自己能否说服他并无把握。
她决定换种方法来试试。
“冬日渐寒,纵然身在西楼,平日里也懒得出门,想必此时东北之境严寒更胜,不知耶律德光近来可有向皇上索要些过冬之物?”耶律敏捧着热茶,就着火炉问耶律倍。
“他要我便会给?”耶律倍撇撇嘴。
耶律敏叹息道:“近来耶律德光势力渐大,上回去查探的人回报,言其人马已有数万,皇上没给他多少物资,也不知他是如何养活了这许多人。”
这也是耶律倍苦恼的地方,然而他对此也颇为无奈,只能愤愤道:“命贱者命硬!”
耶律敏正了正身子,认真道:“皇上,汉人有句话,叫做‘攘夷必先安内’,臣也以为耶律德光有日渐做大之势,若是放任不管,假以时日必为心腹大患。皇上,进军黑车子室韦之事是否可以暂缓,先着力对付耶律德光?”
“不可!”耶律倍大手一挥,“攻伐黑车子室韦,夺回契丹失地,重塑先皇大业,乃是国之大计,不得有失。”
“可若是大军攻打黑车子室韦时,耶律德光兴兵作乱,只怕于国不利。”耶律敏又劝道。
耶律倍冷笑一声,“他有多少人马?便纵是兴兵作乱,又能生出多大乱子?再者,他若作乱倒还罢了,怕的就是他不作乱。”
“皇上此言何意?”
“他若作乱,便是乱臣贼子,届时朕要杀他,谁还敢为他求情?”耶律倍信心满满,见耶律敏还欲再言,伸手制止了他,严肃道:“朕知你心意,然你也该知朕之苦衷,西楼之耻已经数年,国家再无功绩,朕何以威服天下人?”
耶律敏欲言又止,终是不再言语了。
耶律倍的皇位是在李从璟的“支持”下登上的,且继位第一件事就是签订对契丹而言“丧权辱国”的条约,这般境况契丹国中自然有人对他不服,此时耶律倍若是不对外征战,而是去对付耶律德光,兄弟相残,难免更失人心,国中生乱也不是不可能。
只有先打下一片功业,收服了人心,稳固了皇位,才能腾出手来去收拾耶律德光。
道理耶律敏自然知晓,只是,到了耶律倍准备好对付耶律德光时,耶律德光还会如现在这般好对付吗?
……
莫离听罢李从璟的话,自然知晓他指代的是耶律倍,当年耶律倍在与耶律德光的相争中位居下风,处处被动,若非有李从璟“扶持”,绝无可能登上皇位。如今耶律倍做了几年契丹皇帝,野心大了,翅膀硬了,倒是对大唐动起手脚来,的确是长了本事。
莫离想了想,又道:“耶律倍虽能在河西做些手脚,但要周密安排刺杀二十一名官吏之事,又在近期掀起一连串事端,只怕还是力有不逮,恐怕除了他,还有人参与到扰乱西川的事上来。”
第639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三)
论对河西形势之了解,在河西各方势力中左右逢源,契丹中不乏能人,然则耶律倍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对西川了若指掌,换言之,契丹能在河西招募杀手,能用重金雇佣军队叩关,却不能制造二十一名官吏被杀案,以及制造之后一系列事端。
故,若是契丹的的确确参与到了搅乱西川的事情中来,他必定还有盟友。
其实不止契丹,按理说鞑靼部也有达到以上条件的可能,但就目前来看,鞑靼部并没有与大唐为敌的意思,况且要支付的雇佣兵钱财,鞑靼部不是拿不出来,但肯定会颇为吃力,在隔壁有契丹这个强邻的情况下,鞑靼部也不可能如此作为。
不过此事要最终下结论,还是要等在那支雇佣兵中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或是等剑子与张金秤在河西查出端倪。
“论对西川之了解,有能力在战争前后渗透到西川的,以吴国的可能最大。”莫离道,“以徐知诰的脾性,无论如何,扰乱西川,吴国都该有一份才是。吴国向来与契丹来往甚密,想必此番二者定有密谋。”
李从璟同意莫离的推断。
但他也并非没有疑惑,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有疑点。
大唐已经占领两川,禁军尚未归朝,二十一名官吏被杀案以及之后一系列事端,的确会让蜀中混乱一阵子,给朝廷推行天成新政造成一些麻烦,但不可能真正动摇帝国对西川的统治。
若说旁人不能看透这一点李从璟不觉得奇怪,但徐知诰不可能看不明白。
既然明白,为何要花费这样大的代价来做这件事?
因为吴国要攻打楚地?
这个理由根本不够。
吴国既要攻楚,就该在战前收敛心思,安稳准备,聚集一切力量为战争所用,而不是到处惹是生非,分散人力物力。
最为紧要的一点,难道徐知诰认为,西川不稳,大唐要稳定西川,便抽不出太多军力,他攻楚时大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干看着他出兵,而不能有所作为?
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徐知诰不会这般目光短浅。
吴国(帝国,君主称帝)的确比楚国(王国,君主称王)强很多,但楚国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就算如今楚王病卒,楚国国政有些不稳,但退一步说,战争开始后,李从璟根本不需要抽调太多禁军兵力,他只需要带领一万禁军精锐入楚,就足以让吴国吃不了兜着走。
即便西川有许多事端,但只要没有大军来犯,一两万禁军,再怎么都能从西川抽调出去的。
这样一来,吴国的所作所为,就都成了一个笑话。
李从璟不会小觑徐知诰,他相信徐知诰也不敢小看他,那么他此番这些作为,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