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敢这样做,也就意味着东阳战事已经进入尾声,已成定局。
……
在郭威、李绍城合力攻打东阳城的第二日夜,刚从血火战阵上被换下来的节度使与防御使,在营帐中见到了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军师?”
“两位将军辛苦了。”站在郭威、李绍城面前的,正是白袍折扇风流倜傥的莫离,他微笑着向两人拱手,“城头战况如何?”
“已夺下一面城墙,尚有三面城墙负隅顽抗,巷战也在局部进行。”郭威、李绍城抱拳行礼,难掩惊愕之色,“军师怎会到了此处?”
“一面城墙被夺,尚能力战不退,贼军意志之顽强,的确罕见。”莫离啧啧赞叹,看向帐中的夏鲁奇,“如此说来,只怕三日之期到了,东阳也未必能完全夺下,在下说的对否?”
夏鲁奇满脸尴尬,郭威、李绍城也是羞愧低头。
若非形势的确严峻,他三人又岂会如此甘于俯首?
“孟老贼事先在城中藏了些兵马,直到昨日才用上战场,令尔等措手不及,也令敌我力量的对比再度发生变化,这是突发情况,怪罪不到你等头上,三位大可不必如此。”莫离笑着宽慰众人,“真论起来,这还是我参谋处的罪责。”
“孟老贼是否预先料想到我等会先攻东阳不可知,但其对东阳的坚守之心,的确出乎我等早先推测。”莫离继续道,“方才两位将军问在下此来为何,实不相瞒,在下奉大帅之令,领军前来相援。”
“这……”郭威、李绍城、夏鲁奇三人闻言,既是惊愕又是喜悦。
莫离摇着折扇微笑道:“既然要先破东阳,自然要集中力量,除却李从珂、石敬瑭所部牵制成都外,其它各部兵马断然没有闲着不动的道理。早先不尽数投入到东阳,是为免过早暴露意图,引得孟知祥调兵遣将,形成东阳鏖战的局面,如今赶来援助东阳,是要在关键时候一锤定音,不给成都反应的机会。”
“除却横冲军如今已经兵临成都城下,其他禁军尽数随在下赶来,目前都在二十里之外。”莫离看着众人,“我等只有一日时间,狮子搏兔,明日必须拿下东阳城!”
“夜长梦多,益州可并非只有东阳、成都,还有西边的数个县镇,若是时间拖得久了,待孟知祥缓过劲来,以他在西川的根基,不定会翻出什么转机来。”
对李从璟的安排,夏鲁奇三人莫不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然而要说孟知祥还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三人却是有些不信。
莫离遂正色道:“大帅有言,行百里者半九十,任何时候都切忌轻视对手,尤其是面对孟老贼这种狡猾之辈。若非为了万无一失,避免孟知祥层出花招,不给孟知祥有反应的机会,大军大可从一开始就遣横冲军,与护国、保义两军陈兵成都城下,而主力直取东阳。”
话至此处,莫离轻叹一声,“东阳城中藏有贼军预备兵力,成都贼军屡败护国、保义两军,不瞒诸位,新都城中也有藏有西川悍卒,他们装扮成百姓混在城中,试图与先前假意投降的贼军合力捣鬼,若非有大帅坐镇新都,又有大军为依仗,此时早不知出了多少乱子。”
“诸位请想,若是我军主力一股脑到了东阳,横冲军到了成都,新都无重兵坐镇,无大帅主持全局,一旦背后发生这般骚乱,对前线将是何等打击?也亏的是军情处隔绝了这些贼子与成都的联系,让他们把握不好时机,惶急之下露出了马脚,让军中眼线给提前注意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孟老贼的手段有多少,隐藏的奸计又有多少,实在是无法尽数探知,东阳之战若非采用添油战术,层层逼出其真实战力,在贼军力竭之地给予雷霆一击,何时能拿下城池实在难说。”
“此战的关键,便是在静难军抵达东阳后,三日内夺下城池,只有这般迅捷取得东阳,才能不给成都有更多时机大做文章。而以护国、保义两军迷惑成都两日,以横冲军拖住成都一日,为你我东阳之战争取到三日时间——在这三日中,因为孟老贼不清楚我等的意图,故而不好轻举妄动,这才是夺取东阳的关键。”
“而一旦孟老贼反应过来,东阳已成我军囊中之物,到那时便是他依仗成都、东阳的掎角之势,坐拥益州其它县镇并及其他州县,隐藏有万千手段,也无从施展。”
说到这莫离笑了笑,“以快破敌,这便是大帅的锦囊妙计。孟知祥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东阳会这么快被我等攻下。”
听罢莫离的完整讲述,夏鲁奇、李绍城、郭威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不知道孟知祥“曾今”拥有的帝业,故而不能尽知孟知祥的可怕之处,此时有些吃惊也是情理之中。
但李从璟一番布置的高明之处,他们却还是能够体会。
李绍城、郭威还好些,毕竟跟随李从璟久了,对李从璟的谋略多有认知,夏鲁奇就不一样,从他近乎僵硬的面部表情中便可以看出,此时他心中定是惊涛骇浪。
闲话休叙,莫离随即按照预先布置,将禁军划入到该在的位置,李绍城、郭威两人也各归本位,只待明日给予东阳意料之外的致命一击。
第619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一)
高行周、莫离相继率部离开新都后,新都附近的王师兵马就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留守将士。百战军在玄武休养多日,至此也受命向成都进发——来日攻打成都时他们只要参战,都会是对战局莫大的助力。
入秋以来蜀中阴雨天气较多,晴朗的时候颇少,王师在各地征战,冒雨的时候虽然不多,但多数时候也是头顶着阴沉沉的天幕。
今日却不同,天亮之后便有阳光自云层倾斜下来,到了接近午时的时分,更是艳阳高照,山川大地皆是一片明亮,正当得秋高气爽四个字。
忙中偷闲的李从璟来到城头,与参谋处众幕僚俯观城外军营,彼处的王师正在进行日常操练。但见营中尘土飞扬,人来马往,铁甲泛光,阵阵呼喝声不绝于耳,阳刚而又充满朝气。
微风拂动发带,衣袂轻卷,一身青袍的李从璟眼中噙着淡淡的笑意,笔直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肆意潇洒,若是再配上莫离那般的折扇,仅是论卖相倒也不失为一介风流才子了。
“禁军何如?”李从璟尽量避免自鸣得意,问身旁的孟延意。
阳光虽好,不敌美人眼中的愁色,饶是孟延意倔强的不愿失了气势,说出来的话也没甚么底气:“既然是朝廷俸禄所养,理应如此。”
李从璟换了种问法,“以小娘子看,东阳还能坚持多久?”
“西川将士也不是软弱可欺之辈。”孟延意语调有些僵硬,像是田间的秋草,外强中干。
李从璟摇摇头,忽然问道:“小娘子可愿为我劝降令堂?”
李从璟这话说得突兀,孟延意有些惊愕,“殿下何出此言?”
“蜀中之役的结果已成定局,战争持续下去,不过徒增伤亡罢了。小娘子若是有心,当思为西川多留几分精气,如此也不负平日里享受的西川民脂民膏。”李从璟缓缓道。
孟延意银牙紧咬,沉默了下来。
见孟延意不回答,李从璟也不逼迫她,复又看向城外。
让孟延意劝降孟知祥,李从璟原本就没抱什么期望,大军攻伐决胜战场,本来就不关这些女子多少事,只不过考虑到将士伤亡,李从璟不愿放过任何可能罢了。
没多久,有精骑自官道疾驰而来,隔得还很远的时候,从对方的装扮中李从璟就认了出来,那是沟通新都、东阳的信使。
信使奔至城前,即大声高喊:“东阳战报:攻克城池,尽灭贼军!”
闻言,李从璟眉头一挑,笑从中来,孟延意则是恍然失神,旁边的一众幕僚莫不神色振奋,桑维翰更是击掌赞道:“哎呀,军师真是好手段,才去得东阳,东阳便被攻克,眼下距离三日之期尚有六个时辰呐!”
“既然东阳战事已罢,你我也该去成都了。”李从璟往西边看了一眼,回头笑对第五姑娘道:“如今我总可以渡过沱江了?”
第五姑娘知道李从璟这是在打趣她,哼了一声,扬起小鼻尖,不理会。
在走下城头前,李从璟对仍在失神的孟延意道:“若是小娘子想清楚了,随时恭候。”
洒落甬道的阳光铺陈在阶梯上,如同一层奢华的地毯,李从璟在一众幕僚的簇拥下,负手步步迈下石阶,跟随在他身侧的第五姑娘好奇地问道:“孟小娘子果真会为朝廷劝降孟老贼?”
“依你之见如何?”李从璟反问。
第五断然摇头,“当然不会,孟老贼可是她亲爹!”
李从璟不置可否,“这些时日来,一直是由你的人带她四处闲逛,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第五低头沉吟了一下,“虽是大家闺秀,却无傲人之气,虽然聪慧伶俐,却对人情世故不甚通达,虽倔强自重,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李从璟笑了笑,“大体不差,即是如此,听天由命而已。”
第五点点头,眼珠子一转,忽而说道:“今日接报,桃姐姐已经离开幽州,算算脚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边境了。”
“可有留下只言片语,说到要去何处?”李从璟停下脚步问。
“契丹京都,西楼。”第五道。
……
出征东阳的大军在略作休整之后,除却留下少量戍卒,主力迅速开赴成都,当他们抵达成都城下时,在东阳等到百战军的李从璟,紧跟着赶来,一时之间,成都城下聚集的以禁军为主的王师将士,达到四万余众。
四万大军团团包围了成都城,没有围三阙一留下生门,在给成都将士宣读朝廷公告时,李从璟说得很明白,成都将士若不投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成都城中,有守卒万余人,其中精锐老卒四千,余者皆为孟知祥新募士卒,但战事到了这个份上,孟知祥也顾不得许多,将城中青壮聚集起来,编入辅兵队列,参与到守城之战中。
王师在城外堆土为山,建造高大望楼与巢车,其高度都超过了城墙。成都城内也在加紧修筑角楼,与王师争夺高度控制权。
建造巢车望楼姑且好说,由工匠在营中建造即可,然而在城墙外修筑土山时,因为距离城墙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弓箭射程,故而几乎无时不战。
成都城建在毗江两条支流交汇处的西北河岸,几乎可以说是三面环水,故而王师抵达成都之后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截断了毗江两条支流,在东、南、西三面填充河道,同时,在毗江上游修水坝以蓄水,挖河道以通城池,待得需要的时候便引水去淹成都城。
李从璟到达成都时,先行一步赶来的大军正在莫离安排下,对各项工事齐头并进,是以成都城外喧嚣震天。
在百战军扎营的时候,李从璟带了孟平并及参谋处众幕僚,和莫离一道策马出营,观察成都城防。
“引水灌城需得一个先决条件,那便是水面要比城脚高,毗江在这方面的条件问题不大,然则一旦引水灌城,则城中百姓必然遭受大灾,不知孟知祥是吃准了我等不会行此有害朝廷恩福的事,还是的确兵力不足,我部将士截江修坝也开始了半日,成都城中并无兵马前来阻拦。”莫离道。
李从璟凝神望着城头,一时没有对此事有任何指导意见。
半晌,他道:“眼下将入冬月,战事需得及早结束,但对成都战事的准备,却得大开大合,往鏖战的方向去做。无论是修建土山高楼,筑坝挖掘地道,还是建造海量的投石车,都不需要吝啬手笔。无论何种手段,或许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却是个累及渐进的过程,日复一日消耗掉成都的防备力量,只到成都坚持不住为止。”
莫离点点头,继而笑道:“其实成都兵力已然不多,且多半是新卒,即便是采用日日蚁附的战术,离也有信心在旬月之内将其攻克。”
李从璟来了精神,“听军师此言,似是另有奇策?”
“奇策谈不上,心得却有一些。”莫离摇动折扇,高深莫测的样子。
“愿闻其详。”李从璟道。
“以我王师战力,携大胜之威,做最后一战,必是士气如虹,攻势如电,以彼残兵败将,按理说顶多支撑半月。然则如此一来将士伤亡亦会颇大,且存在一个变数。”莫离道。
“何为变数?”李从璟问。
“民心。”莫离道。
李从璟点头,“孟知祥如今之所以还能负隅顽抗,皆因其素得民心,成都军民愿为其所用。东阳一战,贼军将士近乎全部战死,可见一斑。”
“得民心,故而能全民皆兵,成都贼军虽然不多,若是孟老贼能城中许多青壮效命,则仍能踞城顽抗。”莫离道,“且得民心愈多,成都便能支撑愈久,若其得民心到了一定程度,成都能守下来也说不定。”
“这的确可称为一大变数。”李从璟颔首,“故而要破成都城,先要离散成都民心。”
“不错。”莫离道。
李从璟叫来冯道,问道:“军师言,要破城池,先破人心,不知人心可破否?”
“大帅放心,贼人民心已破矣。”冯道信心十足,“自得了大帅军令,某与齐己大师星夜揭开了早先在西川的布置,到得今日,西川各地僧人早已联合军情处,利用佛门在百姓中的影响力,将孟贼罪状与叛国不义之举昭告民众。再加之王师入蜀以来,军纪严明,于民秋毫无犯,多日来,各地百姓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大帅来的路上岂没能无所发现?”
李从璟笑道:“各处百姓看王师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同了,也曾碰到过一股百姓在军前俯首,赞颂王师攻伐不臣之义举的。”
“此即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成都城外尚且故此,成都城内乃是此番计策实施之关键,此时某虽未入城亲眼看见,却也知晓成都城内必已‘人心惶惶’。”冯道坚定道,“东阳的贼军死战,已成明日黄花矣。”
李从璟点点头,转而笑对莫离道:“如此情况,军师可还满意?”
“民心已离,固然好事,然尚且不够。”莫离道。
“还当如何?”李从璟问。
“离其心之外,还得绝其望。”莫离道。
“何谓绝其望?”李从璟追问。
“遣偏师,夺益州其他县镇,传檄西川各地,令州县离弃贼人效忠朝廷。”莫离掷地有声。
“如是,则成都不仅成为一座孤城,更是成为一处绝境!军师端得是好计策!”李从璟抚掌而赞,而后看向第五姑娘,“西川州县,可会效忠朝廷?”
“自然会。”第五想也不想。
“何以如此肯定?”李从璟问。
“老贼大势已去,如此被围孤城,谁愿为其陪葬?他人在成都,或可令成都军民力战,然则今时今日,其令已无法通行西川其他州县,且西川其他州县军力薄弱,与其随其赴死,何不顺大义效忠朝廷,保全身家富贵?”
“可有州县官员受其恩惠颇重,不愿离弃的?”
“即便是有,又能如何?且不言家国大义在前,各地也因佛门而‘人心惶惶’,便是老贼有恩于州县官吏,也不能恩泽所有人,州县长吏或许不愿效忠朝廷,可保不齐下面的人‘明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