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位在成都平原,主体地势较为平坦,有部分台地,大致呈现出西北高、东南低的特点。”李从璟指着周围地貌,对随行的史彦超等人道,“眼前这条河流名为青白江,倒是个好名字,在新都之南,尚有一条名叫毗河的河流。此地已入西川腹心,与西川大部分地区一样,地形平坦、河流纵横、水量丰富、土地肥沃,故而产出极为丰富。都说蜀中乃天府之国,至此可见一斑。”
“不过要说蜀中之所以成为天府之国,都江堰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说出了大部分力气。”此地虽然距离都江堰较远,李从璟看不到李冰父子的遗迹,但这并不妨碍他抒发情怀。
长舒了口气,李从璟继续道:“天下便是这样,造物神奇,鬼斧神工,但上天赋予之后,人若是要享用,还得有本事才行。千百年来,正是人与天地之合力,才造就了煌煌九州的兴盛,身在其中的人,对此不可不察。”
李从璟一通感慨说完,身后安静异常、落针可闻,百余骑没一个呼应他的,气氛很沉寂。这也难怪,随行的都是杀伐之士,便是第五姑娘也不例外,此时她只是崇敬的看着李从璟,像个花痴。
不等李从璟觉得尴尬,身后就响起了一个不服气的嘲讽声音,“殿下对蜀中了解的这般透彻,看来觊觎蜀中之心,的确由来已久!”
李从璟转身看向孟延意,正色道:“蜀中是大唐之蜀中,朝廷心系蜀中,跟心系天下任何一州一县没有区别,反倒是蜀中的节使,割据自重、佣兵谋反,才是觊觎我大唐的领土!这一点,孤希望小娘子能看清楚!”
孟延意不说话了。
李从璟再度看向新都的这片土地,“孤方才说了,天地人三者合力,才能造就我华夏文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蜀中是大唐的蜀中,蜀中的节使是大唐的臣子,蜀中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朝廷商量,但若是一言不合便举兵兴乱,打破天地人的和谐,最终受难的又是谁?不过是无辜的士卒与百姓罢了。”
说到这,李从璟没有再说下去,他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人,虽然有时候他需要这样做,但这种事向来都有王府的其他人代而为之。
孟延意洁白如雪的牙齿又咬上了殷红似血的嘴唇,她想要为孟知祥反驳几句,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因为她发现李从璟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李从璟见孟延意不说话,有些意外,遂笑道:“这个时候你不是该为自己人辩解一番吗?”
孟延意瞪着李从璟。
要她罔顾事实强行狡辩,这样的事她还做不出来,但要她在李从璟面前低头认输,吃了一路亏的她又不甘心,所以她只能瞪着李从璟。
“这两日我接到了一份线报,在令堂离开成都后,苏愿在成都大肆搜捕朝廷眼线,以及与朝廷有往来的官吏,手段狠辣,甚有几分奇谋的韵味。”李从璟忽然怪异的看向孟延意,“小娘子的这个计策,着实给军情处惹了不小麻烦。”
孟延意吃惊的抬起头,“殿下怎知此计出此奴之手?”
李从璟没说话,倒是第五姑娘冷哼一声道:“若是军情处吃了亏,还不知道让自己吃亏的人是谁,那也不用继续存在下去了。”
第五话说的轻描淡写,却让孟延意寒意从脚底直往脑门上冒,“你们竟然在帅府都有眼线?”
“有眼线算什么,孟知祥这回回去还能活几天才是问题。”第五姑娘撇撇嘴。
孟延意惊恐的睁大眼。
李从璟轻轻叹了口气,对孟延意道:“你的计策是好计策,可惜用错了时候,也没能掌握火候。这个时候苏愿在成都大兴血光之灾,不仅起不到让成都安定的作用,只会使得人人自危,让成都更加动乱罢了。”
“你应该知道,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是真正的一条心。现存的同心协力,是有存在条件的,一旦这个条件变了,隐藏的人心就会浮动、变化。说到底,人人都是在为自己——为自己的饭碗,为自己的富贵,为自己的前程。苏愿,不该将他们逼得太狠的。”
第608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六)
李从璟的话让孟延意的脸苍白如纸,她本有一副玲珑心,又怎会不清楚李从璟话语中的厉害?
李从璟说的没错,在西川尚且强盛之时,西川的官吏将士固然愿意为孟知祥所用,但如今呢?王师连战连捷,不仅平定了东川,诛杀了李绍斌,便是西川引以为傲的数万精兵,也在玄武会战中灰飞烟灭。当此之际,西川与王师谁强谁弱,岂非已经一目了然?
“成都的官吏将士,会犯上作乱,对父亲不利?”孟延意的嗓音有些颤抖,“他们会谋害父亲的性命?”
李从璟并没有直接回答孟延意的问题,缓缓道:“王师平定东川后,李绍斌伏诛,但对东川弃暗投明的将领,孤不仅没有问责,反而待之深厚,甚至不吝对有功者加官晋爵,便是曾为虎作伥的那些官吏,孤也未曾追究,基本都留任原职。”
“正因如此,此番大军从东川进入西川,不仅东川将士甘为孤王驱使,东川官吏更是卖力为大军保障粮草物资。东川虽是新克之地,却在旬日间成为大军的得力臂膀,这副万众齐心的景象,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孟延意有些绝望,的确,李从璟对待东川的种种措施,分明就是宽大怀柔,他之所以这般做,无非就是为了得到东川效力,减少攻打西川的难度,同时给西川传达一种信号,诱使西川官吏将士归降。
“天下难道就没有真正的忠心之士?”孟延意问。
“有。”李从璟没有避讳,“只不过彼之忠心之士,往往是已跟效忠对象绑在一条船上,主亡他亡,没有改换门庭的选择。苏愿就是如此,他开罪了朝廷,朝廷不会饶他,所以他只能跟令堂一条路走到天黑。”
“但小娘子应该知晓,这样的人很少,非常少。寻常之辈,大多是何处有自身想要的利益,何处自身能赚取更多的利益,便会去往何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古今如是。”
还有一点李从璟没有说,天下间那些真正的忠义之士,若是希望报国展志,那也该心系朝廷,去报效国家,而不是帮着一方诸侯谋反。只不过这样的人凤毛麟角,李从璟也懒得特意去说。
“奴明白了。”孟延意神色凄然,“都是奴自作聪明的罪过。”
她先前虽然主张苏愿不要大兴血光之灾,适可而止最好,但她既然提出了那样的策略,就该知道以苏愿的心性,不会轻易收手,所以无论是她思虑不周还是自以为是,都不能改变成都的确因为她的这条计策,而形势更难了些的事实。
李从璟没有去宽慰孟延意,因为犯不着。
接下来李从璟等人在新都附近逗留了数个时辰,而后又赶去了新繁,在新繁同样转悠了半日之后,便踏上了回雒县的路。
作为绘制蜀中地图的总负责人,赵象爻一路上都在为李从璟讲解各地地形及军事情况,李从璟则根据赵象爻的介绍,在脑海中不停勾画用兵策略。
在这期间,孟延意眼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她当然做梦都不能想到,王师中竟然有人对西川已经了解到了这种地步。从赵象爻口中说出来的那些细节,有许多连她都从未听闻,但她却知晓,这些货真价实的信息,将会对接下来的战争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之前孟延意一直不能理解,为何防备严密、准备充分的两川,会在王师的攻势下土崩瓦解的这般快,如今有了眼前的所见所闻,她总算能够稍稍理解一些了。
奇怪的是,起初孟延意眼中的绝望、自责之色,却是不知在何时就已消散,似乎对成都已不是太担心。
她有这番转变的原因,是因为她瞧出了怎样的破绽?
回去雒县的途中,孟延意一改之前怏怏不乐的神态,开始跟李从璟主动搭话,对眼下身陷囹囵的困境,在明知不能更该的情况下,孟延意好似也已打定主意逆来顺受。
只不过无论她问李从璟什么,李从璟大多以无可奉告作答。这是自然的,类似大军准备如何进军成都,王师中有哪些骁勇善战之士这样的问题,哪怕是作为闲谈,李从璟也不会信口就说。
“如今奴就关心一个问题。”在被李从璟连番拒绝之后,孟延意显得有些气馁,“殿下抓了奴不放,到底打算怎样?”
“这才是你该真正关心的问题。”李从璟打量着孟延意,眼神在对方那张美如牡丹的脸,和充满青春活力的娇躯游走,还不忘露出满意的神色。
孟延意被李从璟打量的有些慌,她心里噗通直跳,眼神下意识左右闪躲,“殿下这样看奴作甚?”
“眼神岂非就是一种回答?”李从璟笑道,语气充满揶揄之意,“小娘子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殿下说笑了。”孟延意勉强笑了一下,双颊飞红,又羞又恼。
“我虽然经常说笑,但绝不在这种事情上说笑。”李从璟一本正经道。
“殿下乃是一代贤王,更是大唐未来的储君,怎可如此?”孟延意虽然想极力说服自己,但还是禁不住害怕,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小娘子难道不觉得,这并不矛盾?”李从璟眉头一挑,显得有些自鸣得意,“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孤王想要什么,就去追求什么,谁能说孤王的不是?谁敢说孤王的不是?”
“你……”孟延意急得恨不得跳下马去,“你竟然欺负一介弱女子!”
“小娘子错了,这不是欺负,而是怜惜。”李从璟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孟延意扭过头去不理会李从璟了,她没法子再跟这个臭流氓理论下去,话说得越多就越是吃亏,在这点上她根本就占不到便宜。
“女人嘛,最诚实的是身体,最虚伪的是灵魂,最会骗人的是嘴巴和眼睛,所以聪明的男人知道该怎样去征服一个女人,而不是成为女人的奴隶。”这话李从璟没有说出口,他还不想当众一而再再而三的耍流氓。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对待桃夭夭等有限的几个女人时,李从璟才会去顾及对方的感受,付出自己的真心,至于其她女人,对他来说跟路旁的一朵野花没什么区别,想采摘的时候就采摘了。
而且他能保证,野花被采摘之后一定不会觉得委屈,只会对他死心塌地,因为他是李从璟!
当然,李从璟也不是什么野花都会采摘的,那还得他看得上眼才是。
李从璟再回到雒县的时候,先前接收梓州的大军主力已经赶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六千战力完整的东川将士,这些东川将士如今由王晖统领。
不仅如此,汉州境内的其他县镇,诸如绵竹、金堂等城,也都得以在这几日中平定——大多都是望风而降,并未让王师动用多少武力。
回雒县的途中,孟延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霜打茄子的模样,坐在马背上闭口不言,眼神中充满对自己命运的忧虑和担心。
然而越是靠近雒县,周围的动静便越大,因为王师都在此处集结,故而官道、荒地甚至是田野上,都是纵横奔驰的战马,行动有素的甲士,与持续不断的军号。大军的建造的营地如同一座座凭空出现的要塞,耸立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上,仿佛在向世人宣示着大唐帝国不可侵犯的军威。
随着步步置身其中,孟延意渐渐被望不到尽头的王师吸引了注意力,这也是孟延意第一回见到入蜀的王师,所以她睁大了眼睛四处打量,想要看个清楚。
她迫切的想要弄明白,短短时间就将两川山河踏得粉碎的王师,甚至在旦夕间就让孟知祥兵败潜逃的王师,到底是怎么样一番模样。
然而越是观察,越是看到的东西多了,孟延意心头的震惊和寒意就越是浓重。
西川兵马她是比较熟悉的,尤其是近来孟知祥招募的新士卒,因为她特意关注过,故而差几可以谈得上知根知底,但两者一比较,却有着天地之别。
无论是令行禁止,还是甲士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杀伐悍勇之气,都不是成都新招募的士卒能够比拟,更遑论王师将士精良的装备,便是连孟延意都知晓它们的威力。
别的姑且不说,那一架架被士卒推动的巨大弩具,还有排成阵列数不清数目的各式兵刃,这一场场视觉盛宴,都足够让人胆寒。
临了,孟延意也不得不悲凉的承认,指望成都诸军能在王师面前守住城池,可能性微乎其微。
入城后,李从璟将孟延意丢给第五姑娘安置,自己则去见莫离、李绍城、王晖等人。
第五姑娘将孟延意安置在官衙后院,随意一丢就算完事,连一句叮嘱都没有,这让孟延意愈发清楚感知到了自己的困境。
独坐窗台,眼看着天色渐晚,孟延意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浓,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李从璟白日里说过的话,孟延意可是不会忘记的。
受不了的孟延意忽然起身,一把将窗户关上,兔子一般跳上床榻,缩进了被褥中。她用棉被将自己微颤的娇躯裹了个严实,连头发都没露出来一根。
处在黑暗中的孟延意不停劝说自己快快入睡,等到睡醒天亮,一切都还会如往常一样。
然而现实往往出人意料,不等孟延意说服自己,她就清楚的听到了敲门声……
第609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天下尽是乱离人(七)
孟知祥也不得不承认,在从玄武县败退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惶恐的,尤其是在深陷龙门山中,被虎狼般的王师追杀时,那种惶恐中甚至透着一股令人颤抖的寒意。
汉州雒县没能给孟知祥提供喘息的机会,李从璟用兵之果断,饶是以孟知祥的阅历,也不能不为之心惊。从孟知祥的角度看,纵观李从璟入蜀用兵策略,基本是步步为营,以稳为主,像极了庄稼地里精耕细作的农夫。
但这回李从璟在玄武城得胜之后,下令王师追杀自个儿的气势,却是一反常态,完全是放手一搏的打法,数万大军,一夜之间堆积在龙门山中,李从璟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当日,若非赵廷隐舍身相救,孟知祥自付处境已是极为危险。
与之相比,自雒县的回逃虽然狼狈,论及险恶却是要轻了不少,孟知祥清楚的知道马军追击的极限,也知晓益州各地守将不会像汉州守将一样,被区区数千骑兵就吓破了胆子。
益州是孟知祥对抗李从璟的最后依仗,也是守护他身家性命的最后屏障,在孟知祥的心目中,如今形势虽然极为不利,但西川并非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行百里者半九十,未到最后一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带着百骑身心俱疲的残卒再见到成都城的时候,孟知祥在护城河外勒马停缰,没有理会城门附近的行人与闻讯前来迎接的官吏,他抬起头望向城楼,无端沉默下来。
默然许久,孟知祥神色凄然,一动不动。
天空有些阴沉,大抵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孟知祥怆然泪下。
一直跟在孟知祥身侧的李仁罕,最先发现了孟知祥的异样,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眼下大帅已经平安归来,正是该高兴的时候,缘何如此?”
孟知祥仰天长叹,黯然悲声道:“数万将士埋骨沙场,我这老残之躯却还在苟延残喘,昔日我送儿郎们出征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谁能料想,不到一月时间,却只这般狼狈逃回!城池在前,某却不敢踏进城门,作为西川之主,某还有何颜面儿郎们的爷娘妻子?”
“昔年读史时,读到西楚霸王宁死不肯过乌江,一直不能理解,只以为以霸王之才,若是卷土重来,胜负犹未可知。到得今日,某却是能理解了。”说罢,孟知祥忽然拔出佩刀,横在脖前,就要自刎,“既已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又何必在厚颜无耻活在时间?!”
李仁罕面色大变,连忙扑上去夺下孟知祥手中的佩刀,随即跪在孟知祥马前,痛哭道:“玄武之败,罪不在大帅,实是我等无能,没能挡住贼军突袭,大帅今日如此言说,让我等无颜立于当世,无法面见父老者非大帅,实是我等!若要谢罪,也该是我等!”
李仁罕的话说完,那些逃回来的军中将校,无不翻身下马,抽刀横在脖前,齐齐高呼“罪在我等”,就要在孟知祥面前自杀谢罪。
孟知祥下马拦住他们,痛声悲呼,“尔等都是西川勇士,浴血奋战,何罪之有?”
话虽如此,李仁罕却道:“末将身为前军统帅,致使大军出征失利,罪在不赦,今日若不自裁,大帅何以正军法,何以正军心?诸将奋战,皆有功劳,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请大帅准许诸将戴罪立功,李某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