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诸人,包括李嗣源在内,听闻李从璟竟举荐李琪,无不惊讶,饶是以冯道修身养性冠绝群臣的功夫,也露出异色。
安重诲心想,哎呀直娘贼,这厮不是来和稀泥的,分明就是来羞煞老夫的呀!
孔循暗道,好你个秦王,本以为你要左右逢源,不曾想你竟然跋扈到这种程度,举荐了冯道不够,还要来举荐李琪,当真是横冲直撞,半分也不知道避嫌!
冯道此时刚谢礼完刚起身,差些没一个趔趄。然而他到底与李从璟相识、相交得早,对李从璟的脾性颇有了解,本还以为李从璟举荐自己有平衡安重诲、任圜的考虑,现在细想,才知李从璟根本没这心思!李琪如何,冯道与他同朝为臣数年,自然清楚,心想:秦王荐才,的确是看才能的!
李嗣源颇有些苦笑不得,看着李从璟心道:难不成你待会儿还要连崔协一起举荐了?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李从璟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目不斜视,全然没将旁人眼光放在心上。他心道,常人需要和稀泥,需要避嫌,我李从璟在老爹面前,何须如此作态?
李从璟的心态很直白,归结为一句话:我李家的大好江山,岂能容得下宵小之辈来败坏?!
不等众人发问,李从璟向李嗣源介绍起李琪来,“李大夫者,士家之后,祖上李憕,为天宝年间吏部尚书。李大夫年少以词赋诗颂闻名,十三岁作《汉祖得三杰赋》,文中有‘得士则昌,非贤罔共,龙头之友斯贵,鼎足之臣可重,宜哉项氏之败亡,一范增而不能用’之言,为当时宰相王铎所重;及作诗,有‘将从天上去,人自日边来’之句,王铎因此赞其为真凤。”
“昭宗时,李大夫年十八而举进士第。天复初,应博学弘词,居第四等,后迁左拾遣、殿中侍御史,凡论时政之文,无不是秀丽篇章,使览之者忘倦。后昭宗因黄巢之乱而入两川,衣冠荡析,李大夫藏迹于荆、楚间。每临流踞石,摘树叶而试草制词,吁嗟怏怅,而投叶水中。”
“后事伪梁,拜翰林学士,历兵、礼、吏侍郎、御史中丞,累擢尚书左丞、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因故为朱温罢相。庄宗入汴,素闻琪名,因欲大任。同光初,历太常卿、吏部尚书。”
“同光三年秋,天下大水,国计不充,李大夫上书陈经国之要,论有‘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理也。有其谷则国力备,定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知此三者,为国之急务也。’‘知救人瘼者,以重敛为病源;料兵食者,以惠农为军政’‘今东作是时,羸牛将驾,数州之地,千里运粮,有此差徭,必妨春种,今秋若无粮草,保以赡军。’等言,实非良臣贤才不能书之。”
“父皇继承大统以来,李大夫多有谏言,每每为父皇所认可,无不依言而行。由是可知,李大夫实为国士,倘能以国士待之,必能助父皇匡扶社稷,成就明君贤臣之佳话。”
李嗣源闻言甚异之,他素为外将,虽也不时在朝中行走,毕竟职司与李琪不相干,交集不多,这些年来他又为庄宗所猜忌,更少与朝臣来往,故此对李琪知之甚少。
“依秦王之言,李大夫才学既高,亦能为国解忧,的确为贤良之臣。”李嗣源抚须沉吟,“如此说来,以李大夫为相倒是可行……”
“陛下万万不可!”不等李嗣源话说完,安重诲匆忙插话,焦急之下,声音颇大,见众人望来,略有局促,缓和了语气,继续道:“那李琪虽有声名在外,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臣闻此人志大才疏,之前为伪梁之臣时,因不分官吏‘摄’‘守’之别,为朱温降罪,险些流放,是赵岩之辈为其求情,才幸免于难!赵岩者,奸佞也,他既与赵岩为党,其人如何可见一斑,怎能为相?”
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顿时叫李从璟面上挂不住。
如此骄横做派,放在常人身上实在匪夷所思,然而自打李嗣源继位以来,安重诲自恃功高,又因李嗣源偏爱,在朝堂上向来目中无人,俨然众臣之首,其人虽有诸多不是,饶是任圜都不敢多言,寻常臣等或者避之不及,或者为其马首是瞻,如此便更助涨了他的嚣张气焰。哪怕是面对李嗣源,他也敢当面为忤。
满朝文武,也唯有李从璟一人能稍压他几分。
先前李从璟举荐冯道倒也罢了,此时又来举荐李琪,安重诲哪里还能忍得住?要是果真让李琪为相而崔协什么都没捞到,日后朝臣便会知晓,在李从璟面前安重诲只能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是,那让他还如何领袖群臣、掌握绝对大权?怕是到时众臣都会跟在李从璟身后,而无视于他。这是安重诲不能接受的。
是以,安重诲不惜忤逆李从璟,也要反对李琪为相。
李从璟瞥了安重诲一眼,心中怒火顿起,暗骂道:你他娘的争权夺利都争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过安重诲之所以能如此横行霸道,甚至敢跟李从璟叫板,除却自持功高,还有一层原因,此因说来倒是话长了。
李嗣源昔年有四位妻妾。正室乃曹氏,次为夏氏,妾为魏氏。魏氏即李从珂生母,为李嗣源剿匪时从匪窝平山得来,当时李从珂已出生。除此之外,尚有一位王氏。
王氏起先为梁将刘寻在汾州买的侍儿,年将及笄,生得一副绝色,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人称“花见羞”,刘寻对其十分宠爱。后刘寻死,王氏无家可归,流落汴梁。此时有人在安重诲面前称赞王氏美色,安重诲旋即将此事告之于李嗣源。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有道是好色心肠人人相同,李嗣源见了王氏,大为所动,于是收入房中。王氏当时身虽无主,却有数万遗金,王氏将其大部都献给了李嗣源。李嗣源既得美人又得钱财,喜上加喜,自然对王氏宠上加宠。
王氏手头尚有余金,又送给李嗣源左右及子嗣,众人得了钱财,谁不交口称赞?便连李从璟,当时也收了钱——当然这钱也无法拒绝,除非他要平白无故与王氏交恶——只不过对此是付之一笑而已。
王氏为人处世很有章法,便是曹氏对她也没有恶言。李嗣源册封曹氏为淑妃时,亦册封王氏为德妃。这王氏既然得志,免不得顾念恩人,安重诲每有所求,王氏无不代为周旋,除此之外,王氏更是在李嗣源面前说尽安重诲好话。由是,安重诲恩宠独一无二。
安重诲骄横到何种地步,有一史实可供说明。
秦州节度使温琪入朝,恭顺有加,并且愿意留朝为官,李嗣源自然欣然,先封其为左骁卫上将军,打算另行着重安置。于是李嗣源召安重诲商量,言道:“温琪乃是老将,应选重镇封其为帅。”谁知安重诲理都不理,竟然答道:“如今各镇并不缺人,日后再说吧。”
如是李嗣源等了一月,仍不见安重诲有所安排,遂二次向安重诲说起此事。哪知安重诲勃然大怒,道:“臣已说了,近来并无空职,倘若陛下一定要将其安插进来,唯有枢密使一职!”时安重诲正兼枢密使之职。
温琪得知此事,不仅不敢说什么,反而暗生恐惧,多日装病不敢出门。
史书说安重诲“挟权胁主,党同伐异,难以尽述”,可谓字字史实。
且先不论安重诲日后下场如何,至少在目下,甚至在今后数年中,都会恩宠不减。李从璟不能容忍安重诲败坏大唐社稷,所以必须抑其势、弱其宠,一步一步将他打压下去。
好在李嗣源毕竟是明君,李从璟又对自己这位老爹知之甚深,见安重诲反击,攻讦李琪旧疤,心中虽有怒气,面上并无恼恨之色,微笑从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李大夫历任中枢日理万机,出一二纰漏在所难免。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两者之间该用谁一目了然。况且错并非不能原谅,能改正方是正道。”
说完这番话,李从璟转身对安重诲道:“为朝廷荐相,是希望为相者能为国家社稷出力,上解君忧,下安庶民,安公说孤王此言对么?”
这话当然对,安重诲不能反驳,拱手道:“秦王所言甚是。”
李从璟笑笑,又道:“今孤王举荐李大夫,无非是看重李大夫之才学,以为李大夫能胜任国事,安公举荐崔协,想必也是如此?”
“自然……如此。”安重诲脸色稍异,他总不能说不是。
“这却好办了。”李从璟回身面向李嗣源,“高位者以贤能居之,若能分出李大夫与崔协才能、德行之高低,朝廷是任用李大夫还是任用崔协为相,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如此一来,朝臣不会再有异议,天下士子、百姓也不会有异议。”又转头看向安重诲,“安公以为然否?”
安重诲心中暗暗叫苦,若论才学,崔协与李琪孰高孰低,他岂能不知,此时被李从璟将了一军,真是骑虎难下,偏偏李从璟字字在理,他实在无法争论,不过他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言道:“自然如此。但两人各有才名,品性也是各有口碑,这高低之别,要如何区分?”
“这却是好分得很!”李从璟洒然道,面向李嗣源道:“父皇,儿臣方才说了,位居相位者,上要能解君忧,下要能安黎庶。父皇不妨传令二位大人,让二人即刻上书言事!”
李嗣源暗暗点头,以为有理,安重诲大惊,连忙道:“陛下,二位大人都已是国之重臣,身份尊贵不同常人,焉能以考校寻常士子之法,让两人提笔试卷?此事有折辱朝廷大员之嫌,若是传出去,恐怕天下人会认为朝廷不尊重大臣!”
安重诲这话半是有理半是口不择言,李嗣源略感不喜,却也难免顾虑,然则李从璟却已接话道:“考校自然不必,这也非是考校。朝臣有上书言国事之责,父皇只需通传二位大人,让两位大人上书陈经国之要即可,其它不必多言。要解君忧,必先知君之所忧,要安黎庶,必先知黎庶之所不安。若真是贤才,待上书呈达君前,自见分晓!”
“父皇只需先阅奏文,再召两人觐见面谈,何人能出任相位,父皇自能明断!”李从璟朗声道,看了安重诲一眼,“只不过,这份上书却需得时间限制,以免不公。”
李嗣源拿定主意,拍板道:“此事便如此决定,即刻通传两位大人上书,至于时限,就以两个时辰为准!”
“父皇圣明!”
安重诲呆了呆,脸色有些发白,嘴张开又闭合,与孔循面面相觑,都已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不安,两相无言,却已无计可施,只能诺诺拱手,“陛下圣明!”
第463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六)
笔下力千钧,下笔如有神,若论文章秀丽,李琪自然当得起这十个字。无论是太平盛世亦或乱世当头,天下总不乏有才之人,只不过人同类而智殊,贤不肖异,然皆巧言辩敌以自防御,不肖主乱而不能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君王不能辨别臣之贤庸,又怎能奢望自家朝堂尽皆贤才,社稷之事总有人为他解忧呢?
人浮于事,首要在求活,其次在保富贵,再次才是忧国忧民。乌烟瘴气的朝堂非是没有忠直之臣,而是缺乏忠直之臣立足之地,如此贤良也免不得成为庸臣。明哲保身无关乎才能,而在于品性,或者说在于人性,亦或说是求存的无奈之举。
李琪放下笔,搁于砚台,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一时忘了前院正堂还有人,在等待他这篇文章。
一个多时辰前,忽然有宫中侍者出现在门下省,手握诏书屏退众人,诏书命李琪上书言国事。
诏书已然说得明白:“国方稍安,而天下未平,朕夙夜忧之,奈何资质愚钝,不得正社稷、救黎民之法。朕闻自古贤良之臣,上能解君忧,下能解民困,御史大夫李琪,数有谏言,甚为朕喜,念及爱卿历任中枢,应有匡扶社稷、安定天下之锦绣文章,朕翘首待之。”
虽说诏书已将李嗣源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李琪仍不免讶异。这份诏书来的委实突然了些。然纵使心有疑虑,李琪不敢怠慢,按照侍者要求,立即进屋下笔。
窗户没关,一阵凉风掠进来,吹动书页翻卷。李琪回过神,眼神恢复焦距,不禁开始审查面前自己这份奏章。
阅完一遍,李琪微微一叹,似乎并不满意,索性起身,负手走到窗前。
将要入冬了,树叶近乎落光,唯余光秃秃的枝干,那些横向天空的枝桠,张牙舞爪一般,毫无美感。
梁帝朱温已死十四年,昭宗已亡二十二年,他举进士第踏入仕途已是三十余载。三十多年宦海沉浮,上过高阁、下过谷底,对功名利禄早已不复当初那般热切,如今身在朝堂,更多的是一个老臣的习惯,还有一份不甘——隐藏于心底,不曾忘本之读书人,都有的夙愿。
庄宗之恩,他不敢忘,庄宗之亡,他无可奈何。庄宗一朝风气如何,他一清二楚却有心无力。对当朝皇帝李嗣源,李琪不甚熟悉,却也不陌生。在此之前,李嗣源便素有美名,不仅战功显赫,而且为人宽厚、正直,但李琪知道,为君者仅有这几点是不够的。
李嗣源继位以来,虽只数月,颇有良政。看得出来,这位陛下的确是“忧国忧民”的。然则庄宗最初入主中原时,同样有明诏,同样有良政。
李琪年事已高,精力虽有,比不得当年,按说不必如此牵挂朝政,然而要他混吃等死,他又的确做不到。他毕竟读过几本圣贤书,此生也见过太多天下苦难之象,焉能无动于衷?
因此,他屡有谏言。
可惜,权臣当道。
安重诲嚣张跋扈之气,数月来与日俱增,朝政大事多出其手,多有遭人诟病之举,然而李琪无意与其争锋,也争不了。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目下李琪虽不能择主,却能把控事主的程度。事主之法,有披肝沥胆奋不顾身,愿以死报君恩者,有尽忠职守、兢兢业业者,有敷衍了事、得过且过者。
为臣者事主到何种程度,取决于多方面,究其根本,则在臣子品性与君主态度。
李琪自然不可能为后者,但要成为前者,却又受限于客观条件。
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朝堂上站着,屡有谏言,不受权臣待见,很不容易。如果只求富贵,李琪用不着这么不容易。
士子之志,上辅君王,下安黎庶,青史留美名。
李琪受皇恩,稍见明政,想以残躯报效国家社稷,无奈受阻于权臣,只能退而求其次,却又不甘如此——他已无太多时间可供观望、徘徊、浪费。
因是,这些日子以来,李琪倍感痛苦,日日如受煎熬。
窗口的风更大,如针刺骨。李琪眉头紧锁,思绪万千,对此浑若未觉。
院中有寒梅,生长正好。
“冬日将至,寒梅将绽。”李琪心里默默念道。
他忽然转过身,来到桌前,目光落在一本册子上。此册是他从中书省抄来的一份奏对备份。
《十难十对策》。
李琪拿起《十难十对策》,一字字认真读过去。良久,喟然一叹,自我呢喃:“虽已观之十数遍,每每再阅,仍难免惊艳。洞悉时局、明见社稷能如秦王者,朝野上下恐怕再无一人,秦王真乃有王佐之才……”停顿片刻,李琪摇头改口,“不,是有明君之姿!”
李琪想起前厅那位宫中使者,在他进屋之前,低声对他快速说过的一句话。那位侍者说:“秦王殿下对李大夫可是抱有厚望呢!”
重新回到案桌前,李琪再度提笔。
今日之上书会有何用处,以李琪的资历与见识,焉能琢磨不透?
任圜推举他为宰相,安重诲推举崔协为宰相,这件事闹了多日了。
今日朝议罢了,李嗣源将任圜、安重诲、李从璟都叫走,会不会提起此事,是不是就是为此事?
李嗣源让他写这份上书,是不是同时也让崔协写了?其目的,是不是为的就是对比斟酌谁为宰相?
正因李琪猜得到答案,所以在方才下笔时,他所写内容都显中庸平淡——他不愿也不想与安重诲撕破脸皮。
然而要他辜负秦王厚望,他又岂能无愧!
秦王与安重诲之间,不是孰大孰小、孰强孰弱的问题,而是两人原本就没有对立的必要。身为李嗣源膝下最为年长、最有作为的子嗣,将来继承皇位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正因为太过顺理成章,所以忌讳更多!做帝王的,难道不怕自己的儿子过早将朝廷握在手中?玄武门之变,缘由何起,太宗又何以能成功,可是还历历在目!
常理推断,李从璟当下要做的事,唯有四个字:韬光养晦。换句话说,皇帝让你作甚你作甚,皇帝让你说甚你说甚,其它的,八个字应对:不听不看不说不做。
唯有如此,才能不让当今皇帝感受到威胁。要知道,谁为储君,最终又由谁来继承大统,可是尚早的事儿!
韬光养晦的反面就是锋芒毕露,而与当今朝堂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权臣相斗,可是最大的锋芒毕露!
李琪虽早就读过《十难十对策》,虽对这位秦王甚有仰慕之情,可下手的文章依旧中庸,就是认为李从璟不会与安重诲作对。李从璟不与安重诲相争,自然也就不能庇佑他。
然而经过方才一番深思,李琪发现自己先前可能想错了。
皇子与权臣相争,这种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可李从璟为何宁愿不顾猜忌,也要与安重诲相争?这是李琪一时想不通的。
揣度君意,臣之本分,按君意行事,事方能成,臣子才能得利得福。眼下李琪却发现,莫说皇帝心意,便连皇子心意他都揣摩不到。
想不通,就看事实。
李琪想起这位秦王在幽州的所作所为。
作为读书人,李琪首先想到四个字,这四个字稍有耳力之人都听说过,原因无它,实在是其流传太广。这四个字是“幽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