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梁晋争霸,晋王李克用兵败重伤而死,李存勖临危继承王位,打退朱温铺天盖地般的攻势,让晋地转危为安。朱温曾感慨生子当如李亚子,还说与李存勖相比,他自己的儿子简直跟猪狗一样。
李存勖承继王位以来,屡败契丹,灭伪燕、亡大梁,得以三矢报恨,还告太庙。等到家仇既雪,国祚中兴,他几乎与夏少康、汉光武齐名。
只可惜,之后妇人擅权,优伶乱政,杀戮功臣,猜忌族戚,不恤军民,最终落得人心离散,将士背弃的局面。
乱世当道,风云际会,多少皇图霸业,风流人物,一时为天下所仰望。而一旦沧海桑田,功名化为尘土,谁又能左右那冥冥中仿佛已然注定的命运?
李存勖这一生,正合了那十四个字: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457章 先帝功业吾功业,先帝天下吾天下
立夏之后,天气日趋暖和,渐复有了炎热之意,艳阳高照的日子愈发多了,不像之前那般春雨绵绵,天空明亮起来,让人的心胸也跟着舒畅、开阔。李从璟出了大帐,在帐前伸了个懒腰,阳光扑面,倍觉舒心。
从李从璟的位置望去,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洛阳高耸的城墙,威武雄阔,如玄武静卧。城墙上甲士林立,旌旗飞扬,长枪长戟的锋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刚烈之气。
距离李存勖殡天已有些时日了,李嗣源也“顺理成章”进了洛阳城中。
先前,李存勖被郭从谦所害的消息传到军中时,李从璟方破汜水关,正与李嗣源带领大军行进到罂子谷。随之而来的还有朱守殷的求援信,信中言说李存勖遇害,洛阳大乱,请李嗣源速去平定乱事。
当日,郭从谦作乱,李存勖于兴教门拼死抵御,并传令这位马军统将朱守殷前去围剿乱兵。当时朱守殷若是果真奉命提兵火速前往,事态如何发展还很难说,或许李存勖便不会中箭身亡。可惜,当时朱守殷并未奉命,而是选择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李存勖身亡后,宫中大乱,宫人纷纷逃散,其尸身为伶人所焚,让其免于被乱兵蹂躏。刘皇后则匆忙收拾了一番金银珠宝,与李绍荣一同出逃,临走时不忘纵火焚烧了勤政殿。
直到这时,朱守殷才不紧不慢进宫,然而他并未设法平定乱事,而是裹挟了三十多名宫人与众多乐器珍玩,带回家寻欢作乐去了。自然,这时候各军趁机大掠都城,昼夜不息。而朱守殷对此置若罔闻,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派人请李嗣源来平乱。
说起朱守殷此人,倒是与李嗣源有些关系。
前些时候,李存勖对李嗣源猜忌心很重,曾令朱守殷暗中观察李嗣源,不料朱守殷去见李嗣源后,主动对他说起此事,还相劝道:“你功高震主,应该早日为自己打算,不要坐等大祸临头。”只不过李嗣源赤胆忠心,对此也只是回应道:“我心诚不负天地,所遇祸福,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而在同光元年,王彦章奉命北上进攻晋地,说出那番“三日破敌”之论后,首攻便是朱守殷驻守的德胜城。当时王彦章果真三日破敌,破的便是朱守殷。德胜城被破对晋军影响很大,李嗣源事后密奏李存勖,请求治朱守殷的罪。只不过因为朱守殷是李存勖的旧役苍头,李存勖并没有理会罢了。
这些事说来也是充满戏剧性。
这回李嗣源率领义军赶至洛阳,当日便入城平定乱兵,恢复城中秩序,军士烧杀抢掠之象这才杜绝,洛阳城才能得以恢复旧貌。从马直御指挥使郭从谦见李嗣源到了洛阳,一言不发回营待命去了,并未有其它举动。而李嗣源暂时也未对郭从谦如何,这些日子以来,李嗣源就居住在城中自家府邸中,恪守臣道,并未有什么僭越之举,连皇宫都没进,郭从谦既然不再作乱,李嗣源也就没拿他怎么样。
李嗣源到了洛阳,朱守殷自然第一个前来求见,李嗣源将平定乱兵、恢复秩序之事交给了朱守殷负责。当此之际,文武百官自然上疏请李嗣源称帝,李嗣源则是坚决不答应。
李嗣源对众臣道:“我奉诏讨贼,不幸军中有人叛变,导致出师不利,本想入朝向陛下解释清楚,奈何为李绍荣所阻拦。此番起兵,我并无他意,诸君一再推举我,说明诸君仍是不了解我,日后请休提此事!”众臣再劝,李嗣源则坚持说魏王已在班师途中,要静待魏王归来主持局面。
当前,李嗣源居于城中府宅,李从璟则坐镇城外军营。
这回李嗣源举事,李从璟只带了百战军前来相助,卢龙军仍旧坐镇幽州、固守北方。草原方定,人心未安,而中原动乱至此,需得有一支劲旅在边境作为威慑。安北营仍旧镇守辽东,新军则在幽州休整,至于临时征调的青壮,则在战后陆续返乡。
旬月之内,天下局势大变,李从璟没有太大感受,在他看来,历史不过是在按其既定轨道前行罢了,但对于旁人来说,改天换日带来的冲击,就要大得多。
李从璟在角楼上俯观各军大营的时候,莫离走了上来。
与李从璟并肩站立,共同观景军营,饶是以莫离洒脱的性子,也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良久,叹了口气,莫离道:“乱世当道,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带给山河无尽苦难,也给有才能者以尽情施展抱负的舞台,国家不幸诗家幸,实则国家不幸何尝不是才子幸。”
这番话说得意蕴模糊,让人摸不着头脑,李从璟笑了笑,“唯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闻言,莫离也笑了笑,“实则天下仍旧是那个天下,天下志也仍旧是当初的天下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李从璟道,顿了顿,又说道:“草原既已安,接下来该中原了。”
“说到底,好像除了担子更重些,一切真没什么不同。”
“还有一点,敌人也更强大了些。”
……
魏王李继岌,初闻洛阳变乱,心痛如绞,因惧怕李嗣源不能相容,遂引兵向西,意欲保住凤翔,再图后举。
及至武功,宦官李从袭劝李继岌平定内乱,李继岌遂又东行。
至渭河,西都留守砍断浮桥,李继岌不能东渡,遂沿河东行。
途中,将士离散,以至军不成军。李从袭又对李继岌言:“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李继岌伤心欲绝,泪如雨下,遂对亲卫道:“孤已无路可走,你杀了我吧。”
大唐魏王李继岌,遂亡。
与孟知祥合力平定康延孝之乱的李绍宏,随后而至,收拢溃兵两万余人。
李嗣源令李从璟前来抚慰。李从璟命将士各归原营,随后带归洛阳。
魏王既亡,百官再三劝进,李嗣源再无托词。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继帝位,改元天成。
时人劝李嗣源改国号,李嗣源不纳其言,说道:“吾年十三事献祖,献祖视吾若己出。后事武皇三十年,排难解纷,栉风沐雨,冒刃血战,体无完肤,何艰险之不历!武皇功业即吾功业,先帝天下即吾天下也。兄终弟及,于义何嫌,岂有同家异国之理?”
李嗣源之天下,遂仍号大唐!
对李从璟而言,自此开始,历史发展的轨迹再无章可循。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变原本历史!
第458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一)
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自兴圣宫赴西宫,着丧服,于李存勖灵柩前继位。
是日,改同光四年为天成元年,大赦天下。
后宫千人,李嗣源只留宦官三十人,教坊百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余者皆放出宫。
诏令:封卢龙节度使、皇子李从璟为秦王,开府建衙,免去卢龙节度使之职,改领河阳节度使,划怀、孟等州为百战军驻地。命李彦超为卢龙节度使。
以安重诲为检校司空,守左领军大将军,充枢密使。
以皇子河中留后李从珂为河中节度使。
以石敬瑭权知陕州兵马留后。
翰林学士、户部侍郎、知制诰冯道,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赵凤,俱以本官充端明殿学士。
工部尚书任圜,加封同平章事。
以吏部尚书、判太常卿事李琪为御史大夫。
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孟知祥加检校太傅、兼侍中。
荆南节度使、检校太师、兼尚书令、南平王高季兴加授太尉、兼尚书令。
厚葬郭崇韬,赐还朱友谦官爵,安葬李存勖于雍陵,庙号庄宗。
四月,诛租庸使孔谦,废除苛政。罢各道监军使。历数有罪宦官劣迹,尽诛之。
五月,分遣诸军就近解决粮食问题,以减省运费。令官员不得苛敛百姓,刺史以下不得贡奉。
是月,契丹、渤海国俱遣使朝贡。
……
李嗣源继位为大唐皇帝五个月后。
皇宫崇文殿。
“宣,秦王李从璟觐见!”
敬新磨话音清亮有力,李从璟端步跨进殿门,于殿中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免礼。”李嗣源正在听冯道给他念奏章,此时抬手言道。
冯道收起手中折子,向李从璟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回应冯道一声,“冯大人。”
历朝历代并无端明殿学士之职,李嗣源不识字,故而新设此职,为其诵读奏章,与闻国事。
“你来的正好。”李嗣源换了个坐姿,以显得更加自在,“今夏黄河大水,殃及滑、濮数州,冲毁良田万顷,造就灾民十数万。因时值中原动荡、朝政不稳,故而一时未及妥善处理,及至四方安定,已是过了最佳救灾之时。这十数万百姓失了耕田,成为流民,散布附近各州县,后虽略作安置,但因各种原因,未能尽数妥善解决。眼下国事稍稳,而寒冬将至,得尽快解决这些流民的过冬问题。”
李从璟拱手道:“滑、濮十数万流民,虽未在灾情始发之时妥善安置,但朝廷稳定之后,父皇曾令就近各州接收入境之民,设法安置。如今看来,不知情况如何?”
“各地处理入境流民的办法,即便是迫于朝廷压力,也多为暂时接纳,设粥棚聊施稀粥,勉强保其不死而已,待灾情平复,仍会遣返这些流民,不使其成为本州贻害。”李嗣源冷哼一声愤然道,他起于微末,任过刺史、节度使,对地方对待流民之法自然清楚,“指望这些地方官吏真正妥善安置流民,没有朝廷指派专员督导,无疑是做不成的!”
“那依父皇之意?”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中原久经战火,本就十室九空,之前虽有数载安定,无奈天灾不断,而今十数万流民之生存,已关乎国之大计。你节度卢龙时,颇有政绩,治理民事、整顿吏治都轻车熟路,身为帝国皇子,该为王朝分忧。朕欲让你前去处理这件事,你有无把握?”
本朝不比前时,地方节度使手握一地军政大权,稍微强势些的便相当于一方诸侯,中央对地方节制力很弱。朝廷要插手地方事务,特别是做对地方权贵而言不利之事,自然不容易。
从李嗣源这番话中,不难看出,他除却看重李从璟的能力外,更加看重其威望。这个威望,不仅是他皇子、亲王的身份,更仰仗于他素来军功得来的积威。只有以如此威望、身份,才有可能插手地方事务,而要将此事做好,便需得能力。
身为大唐秦王,李从璟责无旁贷,当下拱手应诺:“儿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让父皇失望!”
“好!”李嗣源展颜,随即又若有深意道:“此时一定要做的干净漂亮,倘若地方官吏尸位素餐,亦或者抵制朝廷诏令、阴奉阳违,你当便宜行事,不吝赏罚,务必使此事妥善解决,不留后患!”
李从璟心中一动。李嗣源这话,分明是要通过这次朝廷插手地方事务,来投石问路了!
历朝历代以来,中央与地方权力之分配、争夺,都是不曾变化的主题,对皇帝、对朝廷而言,自然是希望中央掌握更多权力,而这种权利争夺,必然遭受地方抵制。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央日益疲软,地方权势日重,尤其是节度使之制成为定制以来,地方大权尽在节度使之手,随之而来的是刺史、防御使等地方官吏做大,地方俨然成为国中国,中央不能节制,史如春秋,遂致天下大乱。
无论李嗣源是要安定天下,还是积蓄国力,加强中央集权都势在必行。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儿臣既明此理,自当也会让官吏们都明白此理。”李从璟表示已经了解李嗣源话中之意。
李嗣源颔首而笑,甚为欣慰。冯道见君臣相宜、父子相得,不失时机见缝插针,腆着大肚腩拍马屁道:“上有明君主政,下有贤王躬行,如此景象只有盛世才能得见啊!”
冯道说完先笑起来,以示庆贺。随即他便看到李嗣源、李从璟直勾勾向他看来,脸上哪有半分神色变化,更别提笑意,顿时怔了怔,颇为尴尬,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李嗣源见冯道神如木头,倒是不好让他难堪,赏脸笑了两声。李从璟与冯道素有交情,自然也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君臣三人,遂相视大笑。
李嗣源让冯道退下,李从璟留了下来。
“过来坐。”李嗣源招呼李从璟,没有外臣时,父子俩便随意许多。
李从璟在李嗣源案侧坐下来,随手抄起案上茶碗,给李嗣源和自己倒了一杯水,自己一饮而尽,好歹解了渴,擦了一把嘴,道:“老爹,这滑州的路可不好走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尚方宝剑?”
“区区滑州,还需要老爹给你尚方宝剑?”李嗣源表示很不屑,“别当老子不知道,让你便宜行事,你这臭小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老子没约束你小心点,就是对得起你小子了!”
李从璟很冤枉,“老爹你这话太不负责任了,说什么我也是你亲生的,你这一点都不担心我,让我很伤心啊!”
李嗣源一巴掌要拍在李从璟脑门上,被李从璟机敏避过。收回手拢入衣袖,李嗣源老神在在道:“要说担心,你去了滑州,老爹也是替滑州那些官员担心才是。”
李从璟:“……”
两父子没个正行,全然没有皇家威仪。在外人、下属面前,两人固然需要时时保持风度,最好是深沉寡言、高深莫测,但两人都起于微末,本就一身江湖气,根上并没有那么多皇家做派,要是私底下仍旧谨守所谓礼法,那只能说明父子俩感情确实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