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面满风霜,都已消瘦不堪,林雄脸上更有一道伤疤从左额延伸到右脸,可以想见他们这数月间的战斗艰难。他们衣甲已经残破,刀口已经卷刃,但精神抖擞,目光里闪动着希望。
随三将而来的君子都将士,许多都带着伤,他们无声望来,看向他们的军帅,一个个将身板挺得笔直。他们神色里带着光荣,昂首挺胸接受他们军帅的检阅,仿佛在说:看吧,军帅,我们没有让你失望,没有坠了百战军的威风。
从在九阳、双通、伊台之间转战,掩护大军主力撤退,到面对两万司近部精锐的围追堵截,再到成功突围,神兵天降于西楼,解救鞑靼部、击退述律平,围攻西楼,迫使耶律阿保机撤军——他们做到了。
看着这些将士,此时李从璟很想大声告诉天下,这支军队,叫君子都!
这里是草原,是横河之滨。
李从璟抬起手,向面前的将士庄严行军礼。
郭威、林英、林雄三将站起身,和君子都齐齐向李从璟行礼。
两军会师,先前各有艰难、各有功勋,相继都已震动天下,相见却无寒暄、无庆贺,亦无痛哭流涕,唯有以军礼相敬。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是百战军。
他们曾经百战,日后还有百战。
因为天下未平,所以征战不休。
……
“军帅领军征战在外,打了契丹半载,我们在这也窝了半年,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马小刀枕着脑袋躺在校场边,望着蓝天白云发牢骚。在他身旁,新入伍的蓟州军正在训练,较场上尘土飞扬。
年前为击耶律欲隐、破雁南,李从璟以蓟州军为鱼饵,那一役让蓟州军损伤颇重。李从璟破雁南后,蓟州军便回城休整,并且招募新卒入伍,以补充力量。
“最新传回的军报,军帅已率领远征渤海之军回到营州,你说接下来军帅会怎么做?”周小全抱着横刀在马小刀身旁坐下来,望着校场上数不清的军靴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进军西楼了!”马小刀不知从何处拔来一根草茎,放进嘴里咀嚼着,“有君子都和鞑靼部围攻西楼,耶律阿保机仓皇回撤,如此大好时机,你说军帅怎会放过?”
周小全的目光好似没有焦距,他木然道:“如此说来,蓟州军并非没有机会出战吧?”
“那可不一定。”马小刀撇撇嘴,“都去打契丹了,边境谁来守?”
“敌军都在境外,边军若能战于境外,边境守不守都一样吧?”周小全呢喃道,他看了玩世不恭的马小刀一眼,“难道你就不想出战?”
“怎么不想,马爷我做梦都在想!”马小刀坐起来,不过随即又躺了回去,叹了口气,用宽慰的语气道:“小全,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倒水沟堡子的仇,一直想杀进草原。但你也用不着成天就想这个了,边军如何征战,军帅自有安排,你我只能服从调令,明白吗?”
“明白。”周小全抱着双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盯着脚前的泥土。他嘴角动了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如何,“我只是想,如果还有机会能多杀几个蛮子,老头子和我几个兄长,在下面也能过得舒心些。还有黑牛、阿力……”
马小刀皱了皱眉,他觉得周小全这个样子太魔怔了些,意欲相劝想想却又作罢,心想周小全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去年与耶律欲隐一战,蓟州军折损过半,这里面有多少仇,他自身不也一直想要再度出战么?契丹寇边数十年,边军又累积下多少血海深仇,卢龙边军与契丹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彼此间的仇恨,只有一方倒下才能化解。
“国仇面前,没有妥协……”马小刀喃喃自语,眼神有些飘忽,“然则蓟州军可还有机会再战?”
号角声突兀在军营上空响起,紧接着是战鼓齐声轰鸣。
马小刀一惊而起,马怀远已经踩马进营。
军规:营中不得纵马奔驰。除非有重大军情。
契丹寇边了?马小刀脑海里首先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这个时候契丹哪还有实力寇边?
“难道是……”马小刀和周小全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闪动的战意。
两日后,蓟州军发兵北上,出长城,战于草原。
……
檀州,古北口。
关内军营空旷的校场原本寂静非常,却因为突起的号角声打破平静,将士们各从营房里奔出,急忙往校场中集结。
“校场集结!”小鼠头关长生一跃而起,招呼一声,继而穿衣、披甲、带刀,动作一丝不苟而又极为迅速。
“都头,这大半夜的紧急集结,是要干什么呀?”已经无人再称呼他为“小鼠头”的关长生旁边,一名新卒一边披甲一边纳闷的问。
“马上你就知道了!”关长生说完这话,人已到了门外。
校场点兵台上,司马长安迎风而立,他神色肃穆环视校场上的将士,直接宣布了军令:“军帅令:檀州驻军出击仪坤州,古北口守军作为先锋,接令即整军开拔!”
……
这一日,卢龙各镇相继接到节度使出征军令。
卢龙各镇边军,在与契丹交战数十年之后,由此首度越过长城,主动出击!
……
胜州。
胜州城前,大同军整装待发。
阵前,老将秦仕得一把拔出横刀,对大同军将士吼道:“同光二年,耶律敌烈窃据丰、胜,谋取云州,是李从璟及时来援,我等才得以化险为夷。这胜州,实则也是李从璟为我大同军夺回!眼下,李从璟那厮已率幽州军攻进草原,正在围攻契丹国都,卢龙各镇边军相继杀入草原……我大同军八千将士,也个顶个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爷们儿,怎能在这种时候睡大觉!丰州就在眼前,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夺下它!”
当日,大同军兵发丰州。
……
三月甲辰,李存勖下诏,命蕃汉总管李嗣源统亲军赴邺都,以讨赵在礼。
第437章 风卷黄旗过大岗,北境今起无战事(六)
耶律阿保机从渤海回撤西楼时,除却历战损耗与留驻在长岭、扶余两府的驻军,仍有军力十三四万。为求及时支援西楼,耶律阿保机遣皇太子耶律倍率领三万精骑作为前锋,倍道兼行。李从璟带幽州军前锋渡过横河,抵达西楼时,耶律倍的三万精骑已先一步与鞑靼部对峙了几日。
幽州军主力北上西楼的行军路线,与耶律阿保机的回军路线,大致呈直角,两军的行军速度差不多,路途中并无机会交战。幽州军也无必要在抵达西楼前,与契丹军在野外浪战。
到李从璟到西楼时,鞑靼部攻城已经多日,虽说双方伤亡都不小,图巴克也有意报被述律平算计之仇,西楼却一直没有攻下——与汉人军队相较,契丹军算不上善于城池攻防,但比之更为不堪的鞑靼部,却是强了不知多少。
鞑靼部虽然攻城不行,毕竟历经磨难,此番又是为复仇而来,野战却是没有让李从璟太失望,耶律倍抵达西楼时,曾意图突袭鞑靼部,被图巴克率军杀退。这就使得李从璟抵达西楼时,西楼会战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在耶律倍抵达之后,鞑靼部停止了对西楼的进攻。
随李从璟作为前锋抵达西楼的孟平所部,正在鞑靼部营旁扎营,李从璟在图巴克的陪同下,带着莫离、杜千书、王朴等谋士和郭威、孟平等将,并十数骑亲卫策马出营,查看西楼城防。
鞑靼部可汗图巴克指着西楼城对李从璟道:“城中守军并不多,七八千的样子,不过城防修缮得极为坚固,城头防御器械也充足,多是我部之前闻所未闻之物,先前贸然进攻吃了不少苦头……城门也很结实,能喷火……”
李从璟哭笑不得,图巴克这辈子恐怕就没见过几座城池,要他们正面攻打坚城,占了突袭的便宜或许还有可能,正面进攻是断难取得成果的——所谓城门能喷火,应该是从城门洞里倾倒了火油下来。
兴许是觉得多日未能建功,脸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图巴克道:“好在李将军来得及时,以天朝王师之精锐,要攻占城池应该很容易很多……”
“我军并无攻占西楼的打算。”李从璟出乎图巴克意料地说道,见对方不解,继续道:“西楼能够攻克自然最好,不能攻克也无须强求。诸军会师西楼,要以打击契丹军有生力量为要务,惟其如此,才能从根本上削弱契丹军力,各部才能恢复旧业。”
图巴克寻思着说道:“李将军意欲与契丹军野战?”
“也可以这么说。”李从璟不置可否。
按照幽州军与耶律阿保机的脚程,再过两日便能相继抵达西楼,李从璟心里想着,耶律阿保机是在征战渤海班师的途中驾崩的,原本历史上他死于扶余府,如此说来对方的死期应该就在这些日子,也不知何时能传来耶律阿保机身死的消息。
“阿狸公主何时返程?”李从璟转头问图巴克。阿狸去联络黑车子室韦的事情,他是知晓的,但具体情况却还不清楚。
契丹建国距今不过十年,此后陆续征服各部。眼下契丹对草原的控制力还无法与日后相提并论,所以才有李从璟号召诸部反抗契丹的余地,但以耶律阿保机的手腕,这种控制力却也不会太弱。
这回大唐檄文传遍北漠草原,有能力响应的部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而能聚兵前来西楼的就更少,大多是在各地与契丹统治阶层斗争,真正可能来西楼的,也只有黑车子室韦等寥寥数部。这也是阿狸亲自去游说黑车子室韦的缘故。
卢龙边军大出长城,战于西楼幽州军身后的草原,既是李从璟保证腹背的需要,也是为呼应草原各部的斗争——其战略意图,说来很简单,却很残暴,一言以蔽之:打击契丹在草原的统治基础。
“号召草原诸部反抗契丹,无需诸部皆至西楼,相反,遍地起烽烟,更有群起而攻之之效。西楼会战,我军甚至无需战胜,只要不败,战事持续数月,契丹国内的形势就会糜烂不堪。待诸部之战各成其势,契丹国的根子也就烂掉。”李从璟在谋划西楼会战时,曾如是对莫离等人道,“而这就是我出兵西楼的目的,也是我这些年来抗击契丹的目的,更是遏止契丹国势的根本方法。我对草原的谋划,追根揭底只有一句话,只为实现一个战略目的:使草原重回群雄并立之局!”
当时,李从璟还言道:“草原群雄并争,彼此争斗、牵制,才没有精力去袭扰边境——任何一部都没有精力。届时,关外只会有一个强国,那就是渤海国。而作为海东盛国的渤海国,不比契丹、鞑靼等草原部落,他们不是游牧民族,无需劫掠大唐边境就能生存,并且能生存得很好。渤海国不仅没有侵扰边境的必要,相反,他们还能成为大唐,钳制草原的有力助手。”
最后,李从璟总结道:“惟其如此,幽云边境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李从璟说完这些话后,莫离曾问言:“若能如此,边境至少能得十数年安稳,然而十数年之后,草原若复眼下之局,如之奈何?”
李从璟笑着回应莫离:“真到了那时,大唐应该重归统一了吧?”
莫离明白了李从璟的意思,他点头道:“若是大唐重复一统,草原自然不再是顾虑。”
这一回,莫离以为他明白了李从璟的意思,其实并没有。
要彻底安定草原,并不是有一个统一的中原王朝就能做到的。
如何让草原游牧民族不再威胁中原,李从璟有他的规划。只不过要实现这个规划,他需得掌握一个统一王朝的全部力量。如果历史给他这个机会,那应该是他一统中原之后,会做的事了——换言之,大唐要一统汉人天下,必须具备一个稳定的后方。
若真到那时,李从璟视线里的,不仅仅是北漠草原,应该还有河西、青藏高原、西域……以及,一切汉文明能够到达的地方。
李从璟问起阿狸返程日期,图巴克答道:“昨日里接到消息,黑车子室韦起兵后连战连捷,已聚集起许多兵马,正往西楼赶来,不日就该到了。”
李从璟点点头,不复再问。
五万幽州军,加上鞑靼部与黑车子室韦,以及其他大小部落,总兵力应该不会亚于契丹军多少了。西楼会战,虽说拖下去也能实现一部分战略意图,但李从璟并没有拖下去的意思。历史留给他在草原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处理完这边的战事,回中原去。
观察西楼城防,对李从璟而言不过是例行公事,看过之后他便准备回营,但就在这时,西楼城门打开了。
李从璟带着一大帮人在这里观察西楼城防,城墙上的契丹守卒自然也能看见他们。城门大开之后,里面奔出数骑来,让李从璟停住脚步的是,这数骑手持信使符节。
两军阵前通使,这却是李从璟到来之前,鞑靼部不曾享受的待遇。
李从璟等人就在原地等契丹来使。随后他便知道了来使的目的:述律平要与他一晤。
对此李从璟自然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况且述律平此人,也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来这么久,倒是还没见过这位契丹皇后。”图巴克摸着胡子,对李从璟进行科普,“之前也未曾谋面,只知她是回鹘族述律部人,小字月里朵,耶律阿保机对其颇为倚重……嗯,有草原明珠的美誉,是位绝色美人。”
李从璟心道,再是绝色美人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还能美到哪里去?
一刻钟之后李从璟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因为他见到了述律平,而述律平真的很美,美得让人看不出年纪,美得让人会不自觉忽略她的年纪,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实在无愧草原明珠之誉。
述律平没有王彦章那样的雅兴,会跟李从璟在阵前摆一方小案,对酌几杯。两人相见,就在马背上。
“李将军打算何时出战?”兀一见面,述律平便先声夺人。她红衣披甲,却又略施粉黛,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沧桑痕迹,却给了她难以说尽的妩媚,无论是远山般的眉,还是妖艳的小巧樱唇,都有能让任何一个成熟男人沦陷的魅力。
李从璟打量着述律平,目光在对方高而挺的胸脯上滑过,显得肆无忌惮。天可怜见,哪怕是对最动人的美女,他也缺乏敬畏之心,更不可能在对方面前束手束脚。欣赏,毫无保留的欣赏,是他对她们唯一的礼敬。
“若是李将军欲战,契丹千万健儿随时与贵军决一生死,绝不后退半分!”述律平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西楼城,英眉轻扬,“契丹国都就在此处,贵军若能攻克,但可来试。契丹虽是马上民族,却也有与国都共存亡的决心!”
述律平说完,见李从璟仍没有说话的打算,不由得微微蹙眉,对方的眼神如此赤裸,让她不悦,她觉得她皇后的尊严受到亵渎,转而寒声道:“李将军,你在看什么?”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将目光收回,对述律平道:“月里朵是吧?你无需向我传达契丹军殊死一战的决心,因为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我甚至不认为你有出城与我相见的必要,如果你继续这些没有用处的言论的话。相比较而言,我对你美貌的兴趣要大得多——那在我看来更有谈论的价值……”
在李从璟嘴里出现“月里朵”三个字的时候,述律平就已经怒不可遏,不等李从璟话说完,这位受到羞辱的皇后甚至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而李从璟接下来的话,让她的愤怒消弭于无形。
“当然……”李从璟平静看着述律平春桃般的双眸,“如果你双手颤抖的幅度再大一些,试图扣动那隐藏在袖口下的暗箭机关,那也没有用处。虽然我们只相隔不到十步,但我一定躲得过去。”
述律平微微一怔,这才开始真正端视李从璟,“你是如何发现的?”
李从璟笑着摇摇头,表示很无奈,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堂堂一国皇后,阵前准备暗杀敌军主帅,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
“看来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虽然你是皇后,但你的无礼举动,让来自礼仪之邦的我感到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