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声至此处,已是颇有阵势。
大同军将士们幸得李从璟之力,昨日得以保全性命,对李从璟单骑退大军的场面,更是神往非常,今日一战,他们面对三倍之敌,却在李从璟的带领下,以一种蛮不讲理的硬冲硬拼的打法,将契丹蛮子击溃,从溃兵摇身一变而成胜利之师,每位将士心头无不热血沸腾,斗志高昂,此时听闻前头传来李从璟和他近卫的大喊,无不群起响应,影从呼喝。一时间,黑夜中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
败退的契丹骑兵,情绪本就已经崩溃,在看到己方大军的时候,难免稍稍振作,但骤然听到身后近在咫尺的喊杀声,这才如梦初醒,他们还并未逃离地狱,而是正处在地狱深处,被恶鬼追杀,在他们身后,无数的同袍正在丧命,成为大同军刀下的亡魂。
这个觉悟,让他们心中刚升起的一丝安全感轰然崩塌,面前的同袍,再不能给他们半分力量。相反,因见友军在前,他们知道只要越过他们,便能立即变得安全一些,因是,此时这些蛮子们,全都撒开了脚丫子,如同一只只发狂的疯牛,埋头没命也似往前冲。
一片火把组成的海洋中,是正在进行,预备与先锋精骑合力,将大同军灭在此地的契丹步军,和少量精骑。但让他们不解的是,当黑夜中响起阵阵轰鸣,显示有大军接近的时候,一团团、一群群分辨不清的黑影,毫不讲理的像洪水一样,对着他们奔涌而来,那样的速度和气势,让他们胆寒。
这样的情景,让他们在不解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恐慌。因为按照他们心目中的剧本,他们应该会逐步靠近正在激战的战场,然后看到正处在上风的先锋精骑,随后他们在精骑后列阵,投入战场,和精骑一起冲杀那些不堪一击的唐军。
但眼前正在奔向他们的黑压压的人群,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这个刹那间,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陡然响起,在黑夜中气冲斗牛,好像要将天空都震破一般。
那是谁的声音?
他们终于看到,那些向他们没头没脑奔来的黑影,是他们的友军,是前去追杀大同军,本该正将大同军杀得溃不成军的先锋精骑!
这些溃败的友军,每一个人脸上都刻满了深深的恐惧,那扭曲到无法辨认的面孔,仿佛被厉鬼一把硬生生揉乱了五官,在视线模糊的黑幕中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意想不到的友军面容,让这些契丹步军感到了一阵发自脚底的寒意。他们想要停下脚步,他们想要列阵自保,甚是有胆量不足者,想要转身逃离。
然而,无论他们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此时,他们都没有办法让它变成现实了。
因为,只是在短短一瞬间,让他们更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那些本该无往不胜的友军,疯牛一般向他们迎面撞来,有神智尚算清醒的,还知道绕过一道弧线,避开他们的正面,但更多的是直接从他们身侧,从他们队列的缝隙中,意图以最省力、最短的路线冲过去的惊慌失魂的溃兵!
队列顿时大乱!
在奔腾的战马前,他们被撞得东倒西歪,侥幸没有被战马踩踏到的军士是幸运的,但更多的是被阵脚大乱,慌不择路的友军迎面撞上,或者侧面撞倒的军士,他们的身体或许足够强壮,但是再强壮的人体,也不可能撞得过全力奔驰的战马,所以他们如同一只只断线的风筝,被抛向半空!
奔驰的战马踏进阵中,狼奔豕突,撞到成片的步卒,而后自己又被带倒,人马俱翻,甲兵俱裂,旗帜横飞,鲜血喷洒。前面倒下的、脚步大乱的军士,成了后面骑兵不可逾越的阻碍,于是更多的人马相撞在一起,一片惊呼、惨嚎、马嘶声中,契丹军阵混乱不堪。
整齐的军阵,瞬间大乱。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听到这些溃败先锋精骑在喊:“大王子战死,三王子战死,四王子战死,五王子战死!”
“四位王子,被李从璟斩杀在阵中!”
“李从璟,李从璟他追上来了!”
在所有契丹将士,闻听这些慌乱的声音后,变得惊恐和茫然时,后面紧随而至的唐军冲杀了上来,他们脚步稳健,他们队形严整,他们手中举起的横刀、紧握的长槊,准确无误落在契丹军士身上,锋刃过处,血肉横飞,一个接一个契丹军士惶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沦为铁蹄下的肉饼。
追杀而至,大开杀戒的唐军,如同最恶毒的魔鬼,毫不留情的收割契丹军士们脆弱的生命。他们的杀戮,让契丹军阵的混乱进一步延伸、扩散,几乎所有看到唐军、眼见面前惨绝人寰景象的契丹蛮子,无不仓皇掉头就跑,众人推推搡搡,你追我赶,如同高温的油锅里落下了冷水,沸腾的不成样子。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没有心力去分辨,面前到底有多少唐军。他们只知道,在这样的混乱中,如果他们不尽力逃跑,下一刻就会被自己的同袍踩成肉泥,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
理智,在这一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逃命,成了这些契丹军士至高的追求;生命,就是他们现在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
身在契丹军阵中的几位契丹高级将领,在溃兵冲击本阵的时候,就迅速赶到了阵前,想要阻止混乱继续扩大,将灾难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耶律敌烈第二义子耶律博纳,身为步军统率,此时就身在其中。他冲到军阵前部,眼见惨不忍睹的景象,焦急的大喊:“不准慌乱,稳住阵脚,不许后撤!”
那些平日对他的军令不敢有丝毫怀疑,对他言听计从的将士,此时全都像没有听见他的喝令一般,狂奔不停。这支在之前指挥起来,如臂指使的大军,此时无论他下达什么样的军令,竟然都没有丝毫反应。
耶律博纳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作为军中高级将领,受耶律敌烈重视和教导,他深知在夜晚,这样的情景意味着什么,他大吼:“后退者斩!再敢后退一步,杀无赦!”
他的叫喊声,在山呼海啸的混乱声面前,显得太过渺小,太过无力。
最终,耶律博纳不得不抽出了自己的马刀,喝令他的亲卫,和他站在一处,挥刀砍向那些违令后退的将士。不时,他们这群人前面,就躺下了十多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抬起滴血的马刀,耶律博纳悲愤的大喊:“后退者斩,全都给我停下,返身迎敌!”
他杀得了一个人、十个人,但是没有办法杀百人、千人,而他面前潮水一般往后奔逃的契丹蛮子,后浪推前浪,怎么都止不住脚步。这位深受耶律敌烈器重的军中骄子,此时浑身无力,气得直欲吐血。而他面前的契丹蛮子,渐渐都红了眼睛,看向挥刀斩向同袍、夺人生路的耶律博纳的眼神,不复之前的尊敬与畏惧,而是带上了令人心颤的寒意,那是愤怒、仇恨与杀气。
身边的亲兵拦住还在挥刀斩向后退军士的耶律博纳,焦急道:“二王子,兵败如山倒,控制不住了!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耶律博纳一把推开亲兵,悲愤的道:“我为父王统带步卒大军,志在灭敌,焉能后退?尔等也不许后退,否则杀无赦!”
亲兵含泪苦谏,“二王子,你看看将士们的眼神,你若再执迷不悟,恐怕,恐怕你今日也不能好生离开此地了!”
听了这话,耶律博纳忽然回过神来,终于发现众将士的不善眼神,这让他心头猛烈跳动。
最后,他扬天长叹,“军败至此,分崩离析,我能奈何,我能奈何!”千万不甘,亦只能离去。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秋风扫落叶一般,将眼前的契丹大军击溃。
眼见遍地火把中溃逃的契丹蛮子身影,李从璟渐渐放缓马速,直至停下来,他居高临下望着战场,不屑的冷笑一声,调转马头,策马而走。
他身后,再不复有气势凌厉的契丹追兵。
第311章 百尺竿头进一步,横渡黄河向胜州(下)
夜晚赶路要慢上一些,一夜激战、奔驰,天亮之后,李从璟率领大同军马军抵达黄河之滨。
滔滔黄河水,在此处流速甚缓,广阔的河面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空海阔都揽在怀里。
河岸上,大同军步军整齐列阵,正严阵以待,其状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与到眼前的敌人输死一搏。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气度从容、精神勃发的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圆阵中先是持续了一阵沉默,随即爆发出一阵响彻河上的欢呼声。
到了阵前,马军停下脚步,李从璟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稳稳走向向他迎来的大同军诸将。
“李将军!”带领步军至此的大同军将校,神色激动,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的神采,他们见到军阵军貌如此整齐的马军,就知道他们已经取得了阻击战的胜利,一时之间,这些并不隶属于李从璟麾下的将校们,心中满是喜悦、感激,但面对李从璟,他们却又竟不知说什么好,话出口,便只这一声轻呼。
随即,所有迎接李从璟的将校,突然默契的站住脚步,整齐的朝他行了一个军礼。
李从璟没说什么,站定,回礼。
张大千随李从璟一道下马,此时高兴的朝诸将简单解说了一下昨日战况。
诸将闻言,俱都愣然不已。
他们方才已经看出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取胜,然而在他们的想象极限中,也不过是李从璟等击退了契丹先锋马军而已,仅此就让他们足够敬佩李从璟,因为在“败走”途中,返身以千人战三千人,要胜之那已是极难。
然而,李从璟不仅率领大同军将三千契丹先锋精骑击溃,更是一路追击,驱赶这些契丹溃军,将后续契丹追兵主力军阵冲散,而使其也大溃。此举已经超出大同军诸将的想象力极限,那已经不是极难之事,而是常人想都不会想到的事,即便是想到了,那也是万万不敢去做的。但李从璟不仅做了,而且做到了。
即便是在昨夜的战斗中,李从璟等并未对契丹援军主力造成太大杀伤,也未使其完全丧失战斗力,毕竟李从璟所率军力不多,能让契丹援军大乱而退,已是能做到的极致。是以李从璟昨夜算是见好就收,没有与契丹追兵主力死磕,但仅仅是迫其溃退,就已是莫大壮举。
良久,之前一直对李从璟颇不服气的陈力,率先发声,他喟然而叹,不顾一礼刚毕,再次对李从璟深深一拜,起身时发自肺腑道:“李将军不愧是‘幽云之福’,亦我大同军之福也,此番若无李将军,大同军岂止是陷入危境!论智、勇、胆,李将军实在是末将生平所仅见,末将服了!”
其他那些先前对李从璟颇不以为意的一小撮人,此时也都尽皆拜服。这不是他们没有立场,而是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只要不是失心疯,再一味固执己见,已经毫无意义。
李从璟对大同军没有太多想法,顶多希望在日后的战场上,他们能守住云州,和幽州共拒契丹而已。若是再想得深远一些,他日李从璟离开幽州,大同军若是能扛起护卫边境的大旗,那他就已心满意足。
这些姑且不论,李从璟问那些步卒将校,“目前渡河乃是紧要,船只可曾都预备好了?”
陈力答道:“李将军放心,船只都已备好。”说完,笑道:“李将军和将士们为大军阻击顽敌,我等先走一步,已是心中不安,既然到了黄河,哪里有不尽快将船只预备到位的道理?”
李从璟点头道:“如此甚好,辛苦陈将军。”
陈力摇头,正色道:“在李将军面前,谁敢言辛苦?”
诸将纷纷称是,随即,相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李从璟下令大同军渡河。
在没有契丹追兵威胁的情况下,大同军渡河一事进展得很顺利。
渡过黄河后,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莫不松了口气。当下而言,他们至少已经暂无性命之忧。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在众将士没有生命威胁时,已是两夜一日不曾进食的大同军将士,都感到了极难忍受的饥饿。这却是摆在大同军面前的又一个难题了。
前日大同军在秦仕得率领下,与耶律雉阵战,因秦仕得重伤,大军陷入困境,后因李从璟相求,一把大火之下,大同军将士得以全身而退。然而他们出证时所携带的辎重,包括粮食,却永远留在了那场大火中,再也拿不回来了。
这两夜一日来,大同军将士都在奋力奔战中,一来实在无暇进食,二来也没有精力去搜寻食物,所以到现在为止,众将士都是饿着肚子的。
实话说,李从璟也饿得紧。
众人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王朴望着平静的黄河河面,呢喃道:“如此胜地,如此大河,内里该有多少鲜美大鱼?”
他这一声感叹,让李从璟不由得想起,当日王朴盯着他烤兔时的嘴馋模样,这厮也是一个吃货,李从璟等人随身本有携带干粮,但早已毁在激战中,这么久不曾进食,王朴看到的黄河恐怕已不是河,而是满满一河鱼了。
第五姑娘蹲在地上,鲜艳的大红衣裳看上去如同一朵鲜花,她双手撑着小脑袋,怔怔看着河面,“这河里既然有数不清的大鱼,要不,我们钓些鱼上来吃?”
王朴第一次发现他跟第五姑娘也是可以交流的,差些泪流满面,当即狠狠点头,“正该如此,正该如此!不过钓鱼需得要饵,你我得先去挖些蚯蚓来,这河岸土壤肥沃,蚯蚓必定多得很!”
“好,先挖蚯蚓!”第五姑娘站起身,干脆利落同意了王朴的提议。
李从璟以手拍额,无语望苍天。此情此景,让他感觉自己的面子都被这两个吃货丢尽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言果然不虚,李从璟自忖也可算是个吃货,所以他身边的人便也都必须是如此么?
吃鱼,想得很美好,但这却是不可行的。
李从璟对张大千等人道:“钓鱼费时,而现在我等最缺的便是时间,况且四千大军露宿于野,在这里钓鱼吃,未免太儿戏了些。”
张大千眼巴巴的望着李从璟,一张纯爷们儿的脸满是无奈,“可除此之外,李将军,还有什么法子能解决粮食的问题?”
李从璟面朝北方,道:“胜州。”
“胜州?”张大千不解其意。
“对,胜州!”李从璟肯定道,“胜州距此地,不过三五十里,半日可至,若能攻下胜州,不仅能解决口粮问题,便是军中诸多伤员,也能得到救治!”
纵使张大千已经习惯李从璟的跳跃式思维,此时也难免张大了嘴,“攻下胜州?”
“攻下胜州,的确可行!”王朴施然走过来搭话,他双眼冒着金光,这让李从璟很怀疑,这厮是不是听到城中有粮才过来的,“我等从云州至此,来得突然,相信胜州城中的守军还不能得知此消息,如今我等方渡黄河,若是倍速行军,可在天黑左右赶到胜州城,到时候突袭攻城,要一举破之未尝不可!”
李从璟点头赞同王朴的观点,他继续道:“攻下胜州,意义非常。若能得此城,不仅我等的后勤补给可以跟上,伤员能得到救治,将士们也能好生歇息,便于养足精神,面对接下来更加有挑战的战斗。另,据有胜州,进可威逼丰州、威慑应天,退可支援桑亁关,无论如何,都足以让耶律敌烈投鼠忌器,大大减轻桑亁关的压力。如此,我等便可进一步掌握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从而决定战争胜负!”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张大千自然认同。王朴又补充道:“况且胜州素为我大唐国土,新近才为耶律敌烈攻克,城中百姓多为汉人,一旦我等攻城、克城,城中的百姓必定拥护,我等要掌控胜州易如反掌。甚至是募兵增援桑亁关、克复丰州,都大有可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再无异议,遂定下行军方向,疾驰胜州,今夜袭夺胜州城!
一切安排妥当,陈力昂然向李从璟请命,“李将军,昨日阻击契丹追兵,是马军出力,今夜袭夺胜州城,自是我等步卒为主,还请到时李将军下令,让末将为先锋!”
李从璟笑道:“陈将军既有如此战心,本帅岂有不应之理?”说完,在陈力兴奋的当口,他又道:“只不过,今夜之战,大头恐怕不在攻城啊!”
陈力怔了怔,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李从璟笑了笑,却是不肯再多说了。
计议已定,大同军先休息了半晌,主要是马军需要缓口气,再者步卒将士伐木打造简易云梯,同样需要时间,三者,则是为了隐蔽接近胜州,所以靠近胜州城的路程,需得安排在夜间。在此之际,却有一群人,率先离开大军集结地,先行出发了。到了晚些时候,大军开拔。
入夜三个时辰后,李从璟率领大同军抵达胜州城外。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大军停止步伐,在城外隐蔽处集结待命。李从璟和大同军诸位将校,则又靠近了胜州城一些,就近观察胜州城防情况。
城头灯火依稀,和平常时候没什么模样,胜州虽是契丹新克不久的城池,但一来大唐方面素无出兵收复此地的意图,现下耶律敌烈又去了桑亁关,胜州城已成了后方,所以早已不再是战时状态,城头上巡逻的契丹军士,许久才走过一波。
见胜州防备松懈,张大千等人都是心中一喜,他道:“今夜之战,大有胜算!”
李从璟没说话,黑暗中有人向这边靠过来,在接受散出去警戒的斥候检查后,片刻到了李从璟等人面前,这人对李从璟行礼,李从璟问他:“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