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失笑,“何必坐等一夜,没什么事如此着急吧?”
“有……”任婉如低着头,声若蚊蝇。
“何事?”
任婉如双手挫着被角,咬了咬银牙,忽然抬起头,直视李从璟,语气坚决道:“等你,为你生孩子!”
李从璟:“……”
短暂的沉默之后,房中忽然想起一阵沉闷的声响,夹杂着一声尖叫,不久,粗重的呼吸声响起,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犹如乐章,在房梁上迂回飘扬。
洛阳。
李嗣源坐在矮榻上,看着眼前精神焕发的少年郎,满意的点了点头。
李嗣源笑着对坐在身旁的曹氏道:“夫人,你看这小子有没有从璟小时候几分神态?”
曹氏笑眯眯的点头,“被你这么一说,眉宇间当真有几分相似。”
石青锋拉着河丫规规矩矩跪下,拜道:“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李嗣源让石青锋和河丫起身,问他:“你曾言及,你到洛阳来,是为寻亲。你亲戚是何人?家在何处?你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能帮你一二。”
石青锋大喜,先拜谢了李嗣源一番,这才不无雀跃道:“小人堂兄名叫石大柱,是军中都头!”
“石大柱?”李嗣源寻思半晌,竟似有些印象,不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于是又问:“他属何人麾下?”
石青锋思索着道:“堂兄在书信中提起过,他的主将姓李……”说到这,他顿了顿,挺起胸膛,显得颇为自豪,“那位李将军,乃是前不久在幽云边境屡败契丹蛮贼,被称为‘幽云之福’的大英雄,李从璟将军的亲父,当朝上将李嗣源老将军!”
曹氏啊了一声,诧异的看向李嗣源,李嗣源也露出惊奇之色,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曹氏道:“夫人,你听,从璟如今可是不得了,这才去幽云几日,竟然被百姓称为‘幽云之福’,连一个半大小孩都知其名了!”
曹氏满脸欣慰、自豪,得意道:“那是自然,也不看他是谁的儿子!”
石青锋茫然看着李嗣源和曹氏,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李嗣源见他神情,遂笑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石青锋摇头。
李嗣源抚着胡须,不无得意道:“老夫,便是李嗣源。”
石青锋大为惊讶,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将石青锋扶起,笑道:“你堂兄既在老夫麾下,你又恰为老夫所救,看来你是来对地方了。如此,要找你堂兄不难。”回头对曹氏道:“我麾下石姓男儿多在敬瑭麾下,将他叫来,想来他是知道石大柱此人了。”叫来府中仆从,吩咐道:“去军营,让石敬瑭带石大柱来见!”
石青锋喜出望外,除了连连拜谢,都不知该做些什么。
不时,石敬瑭到了府上,然则他却是一人前来,身边并不曾带人。
李嗣源纳罕问道:“为何不见石大柱?”
“父亲,石大柱在年前,已亡在灭梁之役中了。”石敬瑭恭敬回答。
石青锋闻言,顿时呆愣在原地,河丫更是哭出声来。
石敬瑭循声望来,看见石青锋,神色有异,端详半晌,这才惊讶道:“你是……青锋?”
石青锋既惊讶且不解的看向石敬瑭。
石敬瑭向李嗣源解释道:“石大柱父子之前俱在孩儿麾下,孩儿与石大柱父亲是八拜之交,去年北征幽云时,路过其家乡,曾见过青锋几面。说起来,青锋父亲还是沙陀人,他也可算孩儿半个侄子。”
李嗣源点点头,沉吟半晌,问石青锋:“青锋,如今你堂兄已亡,你可愿跟在老夫身旁?”
石青锋当然愿意。
石敬瑭想了想,主动请缨,“父亲,青锋族父既是孩儿八拜之交,他也算孩儿侄子,不如将他交给孩儿,由孩儿收其为养子,代父亲抚养如何?”
此事自无不可,李嗣源当即同意。
曹氏却将还在哭泣的河丫拉在身旁,道:“青锋你们可以带走,这丫头我却是喜爱,姑且就留在我身边,由我带着。”
这是恩宠殊荣,石青锋当即拜谢不提。
这件事办妥,李嗣源有些欣慰,他叹道:“天下大乱以来,各地连年征战,百姓固然家破人亡,军人又有几人不是马革裹尸?石大柱从我征战,却英年早逝,说来令人痛心。”看向石青锋,愈发觉得喜爱,对石敬瑭道:“你既收青锋为养子,便为他重新取个名,好让他有个不同的人生。”
石敬瑭点头应诺,凝神沉思了好半晌,这才试探着对李嗣源道:“青锋能碰到父亲,有如今际遇,命运已是与往日大为不同,不如就叫‘重贵’如何?”
“重贵,石重贵……”李嗣源念了两遍,微微颔首,“甚好。”
石青锋在李嗣源面前跪拜,“多谢老将军!”又对石敬瑭拜了拜,“重贵拜见义父!”
石敬瑭将石重贵扶起,笑意浓郁,就如同捡了一个宝贝一般。
李从璟若是在场,瞧见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
作为李从璟一半近卫的统领,第五姑娘可在李从璟府上随意行走,此时她正好“路过”李从璟的卧房。恰逢春节,耶律敏来向李从璟道贺,这会儿也走到了李从璟卧房外。
两人在院外相遇,一同走进院子。
刚过月门,两人就听见房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静耳细听,面面相觑。不多时,两名女子双颊竟争向变得通红,耶律敏更是差些落荒而逃。
第五羞涩之后,随即咯咯笑起来,“军帅兴致可真是高,大白天的竟然还不忘做那事,倒也不怕人听见。”说完,拉着耶律敏退出院子,嘴中犹在念叨,“走吧,军帅要生孩子,我们别站在这碍事了。”
刚出院子,没走出多远,两人迎面碰到一名军情处锐士疾行而来,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看那样子,是远道而来,有事向李从璟禀报。见到第五,这名锐士停下脚步行礼。
“军帅正有要事,不欲有人打扰,何事如此惶急?”第五站在路中间,姿态端庄,问这名军情处锐士。
“回禀第五统领,洛阳情报,乙字一等号!”军情处锐士将怀中锦囊递给第五,如是说道。军情处情报,按照轻重缓急程度,有甲乙丙丁戊五级之分,又有一到三等之别,乙字一等,当是十分重要且紧急的信息了。
第五打开锦囊,掏出其中的信件,展开来看。
少时,她合上信件,面容庄重,“朝廷已经准了大帅、军帅之请,同意大帅归朝养病。”
耶律敏面有异色,她是知道这件事的,乍听郭崇韬竟然肯让李存审归朝,很是惊讶。不过她心思灵敏,立即就想到,李从璟为此事,当是与郭崇韬达成了什么协议,就是不知协议内容了。
“你且退下,此事本座稍后自会禀报军帅。”第五收起锦囊,挥手让那名军情处锐士退下。
两人本欲离开此地,刚才走出没几步,也不知是否心魔作祟,耳畔隐约还能听到院中声响,这会儿继续前行。
然而没走出两步,又是一名军情处锐士急匆匆赶来。看他神色,竟是比方才那人还要急切。
第五照样截下情报,书信上却是写着:荆南高季兴入朝拜见陛下,陛下欲杀之而夺荆南,因有郭崇韬相劝,陛下举止犹豫。后高季兴南归,陛下又欲杀之,令襄州刺史刘训追捕,却被高季兴斩关夜逃。
荆南之地,位在长江中枢,得此地,则可顺流而下广陵、金陵,直入杨吴腹地。李存勖欲得此地,本是大略,却因为犹豫,错失良机,此番与高季兴结怨,又让其逃脱,日后要拿下荆南,则是难上加难。而经此事,杨吴必定窥探到李存勖意欲图谋杨吴的用心,从而对大唐严加防范,大唐若想对杨吴用兵,则又难上加难了。因此可以说,李存勖此举如昏棋,已令大唐吞并天下的道路变得更加险阻。
多年以来,李存勖依仗其雄才大略,败契丹,平燕赵,灭梁朝,未尝失手,时天下豪杰无数,而他独占鳌头,举天下英雄莫能与之争,最终称霸中原。
而如今,李存勖尚未君临天下,已沉溺在往日功业与享乐之中,对荆南这个弹丸之地,竟然举棋不定,最终竟落到与之结怨的境地。这其中的意味,岂不值得深思?
如此大唐,何日方能扫荡群雄,平定天下,一统四海?
第五面色阴晴不定,似在犹豫,是否要转身进院,打断李从璟,将此重要情报告与他知。此事之影响,虽非近在眼前,然第五作为李从璟心腹,素知对方志向,如此消息,仅是李从璟听闻,就意义重大。
最终,第五没有选择立即转身进院,但她也没了要离开的意思,她站在路中间,似乎是已然感觉到,今日会有更多、更重要的情报到来。
耶律敏也没有离开,她和第五站在一起,就守在那栋小院外。她说不清楚为何要如此,但直觉理当如此。
第五没看耶律敏,淡淡道:“公主殿下,院中风大,你为何不回屋去,要站在这里受冻?”
耶律敏笑了笑,“不知为何,本宫觉得,若是此时离开这里,说不得就要错过什么。”
“错过什么?”第五问。
耶律敏以一种饱含深意的语气道:“要到来的还未到来,谁又能事先知道它是什么?”
第五撇撇嘴,不复多言。
第五身着大红衣裳,耶律敏一身白色大氅,两人站在路中间,色彩迥异。在这两名女子身后,那栋小院内,声响似乎已经攀升至高点,正到了紧要关头。
不时,第三波军情处锐士到。
这回的情报内容很简洁,只有一句话,但意思却绝不简单。
论走的路程,这份情报也比先前那两份远得多——它来自杨吴中枢之地,金陵。
信件中的内容为十二个字:“杨吴太傅徐温,遣使秘赴契丹!”
手持信件,第五恍然失神,望着苍白的天空呢喃道:“这天下,要变了。”
说完,她果断转身,大步踏进身后小院。
梁晋争霸时,双方都是彼此最大的对手,虽并在当世最强三国之列,却无暇他顾。因此,淮河以南的杨吴,得以偏安一隅,积攒国力。而如今,梁灭唐强,李存勖在称霸中原后,会否挥鞭四方,以廓清宇内,一统九州?
若如此,杨吴又该何以应对?
要制衡中原,唯有联结北方强国——契丹!
渤海国,上京龙泉府。
一座高门大院内,有四人对坐房中。这四人,有一位年过四十的男子,儒士装扮,正眉头紧锁;有一位年纪尚轻的王子,身着锦袍貂裘,正沉默不语;有一位一身白袍的文士,在轻摇折扇,折扇上绘有一方河山,其状洒脱不羁;最后一位,却是个长发飘飘的女子,正低头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清水,眼神淡然而慵懒。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位轻摇折扇的文士,他望着眼前的两位男子,微微一笑,道:“自入渤海,我等紧锣密鼓起底各方势力,周旋各种危境之中,历时四月有余,方理清王都局势,找到破解困局的方法。怎么,如今事到临头,王子反而犹豫不决了?”
锦袍貂裘的年轻王子沉默半晌,长叹一声,缓缓道:“莫先生,我固知你机谋百变,算无遗策,是真正的王佐之才。然而眼下情况复杂,却容不得我等不小心行事,若有半分差池,则我等粉身碎骨,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先生之见固然一针见血,要施行起来,却也是晴天霹雳,危险异常啊!”
“渤海国局势胶着,国体已然病入膏肓,殿下当知,如今契丹随时可能入侵,当此之际,哪有容殿下徐徐图之的余地?唯有用雷霆手段!”莫离收起折扇,啪的一声打在手心。
大明安仍在迟疑,他看向中年儒士李四平。
李四平目光炯炯问莫离,“莫先生,敢问,若是谋事不成,我等会如何?”
莫离微笑吐出一个字:“死。”
李四平脸色微变,又问:“莫先生,若是事请泄露,我等会如何?”
莫离道:“死。”
李四平脸色难看,三问:“若是途中生变,我等会如何?”
“死。”
李四平黑着脸,语气不善,沉声道:“莫先生固知我等有此三死,缘何执意要行此冒险之举?”
莫离迎上李四平的目光,一字字道:“若是不如此,不仅我等身死,渤海亦将国灭!”
李四平一愣,随即身子一松,无力靠上扶背。
大明安眼神渐渐坚毅,他站起身,向莫离一礼,决然道:“莫先生,我已下定决心,谋君位,先生何以教我?”
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气定神闲道:“谋君位,本是大逆不道之举,然殿下非得光明正大不可。不如此,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让臣民信服、尽忠。”
“弑兄杀父,以夺君位,如何名正言顺?”桃夭夭冷冷道。
莫离笑意不减,“欲弑兄杀父以夺君位者,非殿下,而是其他王子。殿下平定叛乱,以安天下,如何不能光明正大登上王位?”
“如何为之?”
“不过四个字:引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