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一个随意拿着一把横刀的女子。慵懒的神情,漫不经心的眉眼,好似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关心。
管事见到这个人,脸上露出笑容,“桃姑娘,这位便是段指挥使,你要与他结交,某家已经将人带到这里了。”
原来,前些时候,这位桃姑娘与管事结识,昨日说起想与段灏结交,让他在其中斡旋,为此还给了不少好处。段灏是长和镇军实权指挥使,有人想结交实属平常,管事就应了此事,今日将段灏请到此处,也是这位桃姑娘的意思。
“谢了。”桃夭夭随口道。
“你是谁,找段某又是所为何事?”段灏凝神看着眼前这名女子,身姿隐隐成戒备之势,沉声问道。对方让他感觉到危险,虽说一个女子会给他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桃夭夭依着院门,一条长腿自然弯曲,用淡漠的口吻道:“要你性命。”
段灏稍微错愕,随即放声大笑,笑罢,道:“这些年来,想要段某性命的人,不知凡几,但段某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想不到今日竟然从一介女流口中,再次听到这样的话。你可知那些想要我性命的人,现在都如何了?”
管事终于知道事情不对,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连忙对段灏解释,段灏却懒得理他。管事又去责问桃夭夭,桃夭夭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了段灏的话,桃夭夭道:“我没兴趣回答你的问题,我也没兴趣问你问题,我来,只是很简单的只做一件事。”
段灏沉着脸,忽然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应该是对长和城有图谋,因此才想来对付段某的吧?”
桃夭夭偏过头,看了段灏一眼,“果然与情报所说不差,你不仅治军颇严,勇武异常,深得段振林信任,脑子也不笨。可惜,我没有兴趣与你多言。现在我休息好了,该是要你命的时候了。”
段灏的脸色更见阴沉,道:“既然知道段某,你还敢来?”
桃夭夭离开门框,一步步走向段灏,道:“若非如此,也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话说完,大雪夜里,忽然闪过一抹寒光,瞬间就到了段灏咽喉前。
李从璟率领君子都,并没有直赴段振林府邸,而是去了城内的镇军军营。
他只带了三百人,所以不可能威慑长和城两个指挥的镇军,他偷袭长和的目的是为了收集财富,所以务必要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因此,擒贼擒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绞杀长和城的有生力量。
况且,如今的李从璟,已不再是当时初克淇门的李从璟,任何事都需要他自己躬亲。现今,他手下有足够的力量,也有不少人才,他们足以帮他做很多事,而不用他再苦恼分身乏术。
军营的镇军,如今正是酒酣熟睡之时,也是李从璟唯一有机可乘的时候。即便是他们收到城墙传达的敌袭信号,醒酒也需要时间,李从璟要做的,就是赶在他们集结之前,破了他们的营。
马蹄声在街面上席卷而过,李从璟带着君子都,不久便到了镇军军营前。
出乎李从璟意料,这里竟然已有集结完毕的一个军列。军列约莫两百来人,正打算开出营区,不曾想就看到了奔驰而来李从璟等人。
他们是段灏的麾下,平日里训练严苛,纪律严明,是以这时才能迅速集结起来。不得不说,在仅有两个指挥的镇军里面,一个指挥强,一个指挥弱的情况,确实颇为少见。
其实说到底,不能归结于另一个指挥弱,他们也不差,只是今日段振林大喜,这些卖命的人,才难得有机会放松,因而醉酒实际上是再平常不过。而段灏,实在是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因此他麾下没有戍卫城墙的将士,此时才能保持清醒。
但即便如此,对于今日不戍守城池的他们而言,也是喝了不少酒,此时见到李从璟带着三百骑兵,从大雪中奔驰而来,也是大惊失色。
便是收到城墙上传出的敌袭信号,他们可从未想过,城门已是失守,更加未想到,李从璟来得如此之快。
而李从璟此时的心思就要简单得多,眼见军营中已经有军队集结起来,他便知道,一场遭遇战在所难免。而且,必须迅速杀破军阵,否则等军营里的人酒醒了,万事皆休。
“君子都,随本使,杀破敌阵!”李从璟一声大喝,抄起弓弩,劲射而出。
骑兵破步兵阵,重在以雷霆冲击之势,撞破敌阵,然后可以一往无前。而步军阵防御骑兵阵,则需要借助拒马、菱车、长枪长矛、重盾等物,结成数层防御线,挡住骑兵前阵后而己阵不乱,其前阵死伤军士马匹,自然就会成为后阵前进障碍,则其阵势自破。
但是眼下,别说布置拒马菱车、数层防御线,长和军能做到前列将长枪排列起来,已是时间不够,哪里容得下其他。
李从璟并未一股脑儿冲进长和军阵中,手一挥,便和身旁的孟平,分为两部,向左右而去。整个阵型如一条两头巨蛇,又如一条小溪面对河中巨石而分流,成掠阵之势,将长和军围在其中。
同时,手中劲弩半刻没有停歇,连连发矢,随着弓弦弹崩的“嘭嘭”声,一支支铁箭飞射而出,直取长河军前阵军士。
那慌忙结阵的长和军步卒,还没摸到君子都将士的汗毛,其前阵军士,便如同麦子被割一般,一层层倒了下去。
掠过前阵之后,君子都弓弩并没有停下,而是对准军阵外围的长和军,再一次重复割麦子的过程。
百战军娴熟的战阵训练,其效果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好的体现。在三百君子都分流出约莫半数之后,其后阵骑兵,并不再分流,而是呈尖刀阵,直接插入了前阵已破的长和军军阵中。其势如狼入羊群,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长和军步卒几无阻挡之力,接二连三倒下去,只剩下连连惨叫。
君子都马蹄所过之处,白雪成红雪。
可怜长和军这两百余步卒,既要防备骑兵冲锋,匆忙端起长枪,被君子都一阵平射之后,又想拿起弓箭反击,却又被君子都骑兵直接杀入阵中,片刻之间,军阵已经混乱不堪。
李从璟和孟平掠过长和军军阵之后,绕了一个弯掉过头,再次杀向已经混乱的步卒军阵。长和军军阵人数本就不够,君子都一轮冲锋几乎已经溃败,哪里经得起李从璟的二次冲杀。所以这一轮回头,李从璟所行之事,已不是破阵,而是屠军!
他就是要先将这有抵抗力的两百余人,在他们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杀得片甲不留,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
而从长和军步卒军阵中央横冲杀出的一半君子都,则直赴军营深处,借着战马提起的冲击之势,对其他反应快,已经出营房想要组织抵抗的长和军,进行血腥冲杀。这些将士,多是醉酒的另一指挥使麾下,反应迟钝,行动僵硬,人未上马,刀未出鞘,不少人就已成了君子都刀下亡魂!
而李从璟和孟平二次调头之后,跟着杀入营中,对意欲反抗的军士,进行第二轮清洗。这种有层次的冲杀,最是让人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不要慌,顶住,顶住!”军营中的长和镇军,立即有人开始大喊着调动全军,“前营阻敌,后营集结,搬出拒马,以长枪抗敌!”
听到对方的呼喊,李从璟脸色一沉。这座军营中毕竟有长和镇军七八百人,若是让他们撑过最初的慌乱时期,组织起来有战术的防御攻势,那么三百君子都就会陷入困境,甚至是连失败都有可能。他倒是没想到,在段振林将将官都请去赴宴的时候,还有人能如此之快组织反击。
但李从璟却是有备而来。
“滚刀阵!”李从璟抄起马槊,大喝一声。
“滚刀阵!”
“滚刀阵!”
“滚刀阵!”
李从璟声音落下,各都头队正立即紧跟着大声呼喊起来。灯光昏暗,令旗无法传令,便只有靠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去下达执行军令。
喝令声落下,三百君子都悠忽变阵,他们以一队二十人为单位,将三百人化成十五个冲击队列。十五个队列前后相依,左右向呼应,不再是单线冲杀,而是将冲击范围扩大到整个营盘。
第59章 白雪盖黄土,红血覆白雪
大雪纷纷何所似,恰若柳絮因风起。
树梢上、院墙上、花草上、地面上,无不是白雪皑皑。雪花从遥远的夜空深处漫步而来,飘飘洒洒,终归于大地的怀抱。然而,白雪的白,却在黑夜的黑中,瞧不见部分影踪,唯有在人世的灯火下,才能显现出几分轮廓。
段灏嘴唇微张,拼命喘着粗气。
他握着横刀,任由鲜血顺着手臂,从指缝间一点点滴落,双眸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庄重之色牵扯着他脸上每一丝肌肉。
他与眼前的女子交手三招。他身上已经多了三道伤口,道道深可见骨。这其中任何一道伤口,本都可以要他性命的,要不是他对敌经验丰富,堪堪避过要害,只怕已经倒在雪地里。
但对方却还没事人一般站在那里,唯独刀刃上的血线,彰显着她的战绩。
段灏与人交手无数,从未碰到过出手如此之快的对手,他连招架之力都勉强,更别说反击。段灏知道,若是再不想办法,今日自己必会死在这里。
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对长和动手?你到底想要什么?”段灏咬着牙,一连问出三个问题,这时他悲哀的发现,自己都快要死了,却对这个对手一无所知。但他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思索对策,或者等待救援。
几片雪花落在肩上,桃夭夭没有理会段灏,凌然的眼神显现出她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她再次提刀冲出。
在桃夭夭心里,她已经与他废话够多了。
段灏心中暗暗叫苦,对方的冷漠超出他想象,但是他压根儿没机会想其他,因为对手的身影再次在眼前模糊,下一瞬,一道匹练横光闪过,段灏来不及闪躲,只得举刀去挡。
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段灏握刀的手虎口一阵发麻,他知道那是对方力道过于霸道的缘故,不等他有多反应,几乎是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他小腹忽然一痛,身体已经止不住后退。
段灏满头大汗,还未稳住脚步,已是一刀挥出,然而,对手的老辣超乎他的想象,他意图封闭对方进路的一刀,竟然落空,而刀光已经到了他的脖子前!
世间搏命之术,所追求的,莫过于快、准、狠三个字,面对能将这三点做到极致的对手,以伤换伤的打法都行不通,因为一旦换伤,就意味着要害受创,必死无疑,所以高手总能一击必杀。
而世间武艺,练到极致,处处料敌于先,知道对手下一瞬要出什么招式,从而先发制人。
段灏无力的发现,自己面对的对手,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招架的范畴。段灏甚至不惜放出自己左臂的空挡,哪怕是牺牲一条手臂,那么在对方去取下自己左臂时,自己必然能一刀削掉对方的脖子。
但眼前这个疯狂的女子,不可理喻的女子,无法揣度的女子,始终刀刀要害,刀刀都有让他毙命的威胁。
桃夭夭的长发放肆飞舞,如同泼出的墨水,在画卷上笔走龙蛇,而她的眼神始终沉静,沉静得如同出自地狱的阎罗,她的身法稳健却又飘忽,披风在雪夜无拘无束放歌。
终于,桃夭夭的横刀划过对方脖子。她看着段灏的身子不稳的后退,她刚想上前去补一刀,但耳畔响起的异响,让她身子没有半分犹豫,侧翻出去。
在她方才落脚的地方,两只铁箭钉入雪地。
“拦住她!”
“指挥使快走!”
……
滚刀阵并不复杂,这是由李从璟和彭祖山共同琢磨完成的,着重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进攻层次。整个军阵要求队列前后之间没有衔接空隙,第一队和最后一队间又没有空挡,形成一个无限循环滚动式的冲杀模式,故名滚刀阵。
李从璟一声令下之后,自己带队首先一往无前,眼前是一个个三五成群的长和镇军军士,他们看到李从璟等人冲过来,连忙举起手中的兵刃相迎。
李从璟眼眸中战意盎然,他大喝一声“杀”,战马毫无改道意图,直接冲进长和镇军人群中,长槊直刺向前,先是将一名梁军将士胸甲撕裂,而后长槊一挑,又将一名梁军手臂斩下来。
在李从璟身后,君子都锐士紧紧跟随。他们从一群群梁军中杀出,长槊滴血,又杀向一群群梁军,留下一地尸首。
“放箭!”
黑暗中有梁军将官的喝令声响起,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李从璟和他身后君子都锐士立即弯腰伏在马背上,将自己保护起来,同时长槊端平向前,只管凭马速杀开一条血路。
有利箭零星罩头而来,李从璟却没有去挡的意思——挥舞长槊去挡高速飞行的利箭,那不是说笑么?他将脸几乎是埋在马脖子上,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左右战场。
“叮叮”的声音响起,李从璟脑袋一震,他知道这是利箭打在他头盔上了,随即左肩一痛,想必是铁箭透过甲胄缝隙射进了皮肉!
但是下一刻,箭雨骤停,李从璟立身坐起,长槊飞舞,将面前围过来的梁军或重创或斩杀,跃马从他们身前踏过去。
那边厢,梁军弓箭手已经被孟平带着他的队列杀尽。
“拒马,都指挥使小心!”身后传来张小午的示警声。
李从璟长槊穿透一名梁军胸腔,低喝一声将其挑飞撞到几名冲过来的梁军,抬头望去就见前方十几步开外,几名梁军竟然搬着拒马出来,意图设置在路中间阻挡李从璟的去路!
要说骑兵最恨的是什么,绝对不是长枪,而是这该死的拒马——光听这家伙的名字就知道它是为什么而生的!
座下战马依旧在急速奔驰,乱军之中引弓搭箭怎么都来不及,而放箭必然导致周身都是空挡被人袭击,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手中长槊掷出!
长槊穿透搬抬拒马的两名梁军身体,冲击力的惯性将两人带飞出去,遭遇这么一下拒马也落在了路边!
“抬起来,抬起来!”拒马旁的梁军又冲上去两人,想要将拒马抬起,但李从璟哪里会给他们机会,他抄起备用马槊将身前两名梁军逼退,已经到了这些个梁军身前,长槊一轮就又将这些梁军斩杀两个!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等人,从拒马身前奔驰而过,马槊猛斩又将剩下梁军斩杀,其中有人道:“林英,挑开它!”
在这队骑兵的最后面,林英伸出长槊探进拒马横木底下,猛一用力竟将这拒马挑翻,砸在了路边的梁军人群中!
“喝!”
李从璟正催马猛冲猛杀,忽闻一声沉喝,心头立觉不妙,但为时已晚!两名梁军从近旁滚身到李从璟马前,长槊对着战马马蹄横扫,只闻两声骨头的碎裂声,战马惨嘶,李从璟就从战马上翻倒下来!
落地时李从璟有意识护住了要害,身子卷成一团就势在地上一滚,脚下用力立即闪向一旁,避开身后君子都骑兵,免得被自家马蹄踩死。长槊虽已脱手,但起身时他立即拔出腰间横刀,以极快的速度欺身向前,将两名扑过来的梁军斩杀!
骑士骑上马背上的时候,就应该有被击落下马的觉悟,是以李从璟并不慌乱。
“将军上马!”
听到这声呼和,李从璟没有迟疑,一刀斩下面前梁军的脑袋,身子就掠向马队。几乎是同时,马队最后面的林英伸出手,将奔进的李从璟拉上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