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让李环脑袋一阵眩晕。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百战军?这里怎么会有埋伏?孙百工怎么会出卖他?李从璟何时已经上了山?
李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也不能帮他挡下眼前百战军攻来的刀枪!
他怒吼着,咆哮着,身形矫健,手里的横刀极速挥斩,挡下一把把斩来的刀,切开一个个杀来的百战军军士的喉咙。
但他的面前,有越来越多的百战军;而他身边,安义军却越来越少。他的同袍嘴里吐着血,身体流着血,在他身旁倒下,倒下他脚下死去。那一双双圆睁的双眼,像是在诉说他们的不甘,像是在控诉他的无能。
他曾近承诺过他们,要带他们立下赫赫战功,要带着他们升官发财,要带着他们封妻荫子!但是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他们年轻的生命已经凋零,他们沸腾的热血逐渐冷去,他们的尸体在被敌人踩踏,他们的首级将成为别人的军功,他们的妻儿,将就此失去生活的支柱!
李环一直相信,他的将士,是最好的将士,假以时日,他们都能飞黄腾达,都能光宗耀祖。他们战力卓越,纪律严明,勇敢无畏,但是现在,他们面对一把把丈八长槊,只能无力的倒下,无助的死去。
“指挥使,快走!”李环听见有人在喊,那是“大门牙”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指挥使,援军,援军怎么还不来?”那是李环的亲兵队正,他的半边肩膀,都给人削掉,浓稠的血水流了一地,渗进土地。
“我不想死!”他听见有人在大喊,但是他马上又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然后那人就没了声音。
一百名安义军,在经过几轮箭雨之后,又面对两百余百战军,和大量梁子山徒众的围攻,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斩杀殆尽。
“啊!”李环嘶吼一声,他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他前进两步,挥刀向面前一名百战军斩过去。
但是不等他长刀落下,他的身体就那人用长槊拍倒在地。
李环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指挥使……”最后剩下的四名负伤安义军,围拢过来,有人将李环扶起来。
李环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左右,入目都是平端长槊,杀气腾腾的百战军。这些百战军将他们围在圆心,他已经无路可退,他已经生无可生。
李环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横刀,他突然仰天大吼道:“李从璟,你给我出来!”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百战军分开一条道,一个披甲将军,一步步走过来。
他对他是那样熟悉,他对他是那样痛恨,他对他是那样不解。
李环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更年轻,却已经是一军都指挥使,现在正负手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缓缓举起横刀,道:“李从璟,你可敢与我一战?!”
……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家伙,默然了一小会儿,一寸寸拔出腰间的刀。
“来吧。”李从璟说。
李环却未立即动手,他沉默片刻,忽然怨恨着问道:“你是何时策反了孙百工?”
“孙百工无需我去策反。”李从璟平静道,“我早已控制梁子山,孙百工去你军营之后,我本不打算让他有再活着上山的机会,但他却主动说出了你要上山的计划。他是个小人,你知道的,小人总是比较怕死。”
“原来如此……”李环惨笑两声,“我本不该相信这种小人的……”
“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君子也未必可信。”李从璟说。
“哦?”
“有些君子是不会对小人守诺的。你我这样的人,在君子眼中,可能都是小人。”李从璟微微一笑。
李环怔了怔,他看着李从璟,嗤笑道:“此时,你为何自称‘我’,而不自称‘本使’了?”
李从璟看着他,认真道:“对死人,我总要尊重些;对即将要死的对手,我也会尊重一些。”
李环愣了愣,双眼逐渐被怒火点燃,他再次提起横刀,在包围中一步步走向李从璟,道:“李从璟,就让我,来会一会你手中的刀!”说罢,突然疾步而上,一刀直取李从璟咽喉。
李从璟一动不动,直到刀已近在眼前,才忽然进步、错身、挥刀。
刀锋掠过李环的喉咙,切开了他的气管。
两人错身而过。李从璟归刀入鞘,而李环则僵硬在原地,血雾从脖子间喷洒出来。
“好……快的刀。”动作停止的李环呢喃道。
说完这句话,他眼神开始涣散,身体无力在跪倒在李从璟腿旁。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李从璟道:“放……他们一条……生路。”
“放心,我会收编他们。”李从璟没回头。
李环倒了下去,就倒在李从璟脚边,再也爬不起来。
“打扫战场。”李从璟道。说完他抬起头,望着远天,轻叹了一口气,“这里的事情,结束了。”
他本来坐镇军营,得知李环要上山之后,才到这里来。
至于山下四百安义军,在百战军威慑下,即便是接到李环的支援命令,也不敢有分毫异动。因为他们一旦分兵出营,看百战军那架势,就会进攻。
李从璟站到辕门平台上,扶栏远眺。
这时有斥候来报,说:“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之后退回潞州!”
第50章 降者不杀
“潞州安义军一千马军援军,在据此五十里时,被一人拦住,然后退回潞州!”
李从璟错愕不已,着实愣了好半晌,才哑然失笑,“这事,还真让那厮给做到了。”
莫离犹是有些不信,折扇顿在胸前,机械性的摇头,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如你之前所言,一件事若是从逻辑上说不通,则必有隐情。”李从璟道。
莫离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若是此事真是君子林的手笔,这些人确实大才,定要将他们招揽过来才是。”
李从璟若有所思,“像这样的隐世大才,只怕心高气傲得很,轻易不肯出山呐!”
莫离颔首想了想,道:“大不了代价大些。”
李从璟忽然笑了,道:“其实这事恐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也许我只需要那么一说,说不定他们就那么答应了。”
“哦?”莫离一挑眉。
“姑且先不说这些,还是先把手下的事情处理完。”李从璟却是不肯多说了,“传令下去,孟平在此接收梁子山,山上一应人等及物资,都送下山去。让李绍城过来,我们是时候去收编山下的四百安义军了!”
山脚下的四百安义军,已经得知李环战死的消息。是以军营中有些动乱,有人嚷嚷着为李环报仇,有人则嚷嚷着速速退回潞州,主将身死,副将吴韬却是威信不足。
威信不足,吴韬便决定趁机树立威信。在他想来,李环既然死了,自己当然要顺理成章继承指挥使的职位。只是到底应该怎么做,吴韬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毕竟营外的百战军马军虎视眈眈,他们马军只有两百,若是贸然出营,别说回潞州,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百战军马军给斩杀殆尽。
李从璟下山之后,立即派人去安义军军营前喊话劝降。
之前刚来梁子山时,李环以下犯上,李从璟忍下那口气时,就下定过决心:这些安义军,自己一定要全部收编。不如此,不足以平复他心中的怒气。如今两日过去,李环战死,眼前四百安义军已成囊中之物,李从璟自然要毫不犹豫收编他们。
这些安义军,可是正规军,目下战力远超梁子山山贼,只要消化了,立马就是百战军的战力。如此肥肉,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
“安义军上下都听好了,百战军都指挥使李从璟将军正告诸位:尔等此番出征至此,本为招安梁子山豪杰,不曾想盘桓数日,寸功未立,而指挥使李环战死于梁子山。李环身死之时,尔等静坐营中,不曾有人救援,主将死,尔等不救,是为不忠;寸功未立,徒劳而返,是为无能。”
“有此二者,一旦尔等回潞州,必受制裁。现我百战军正是用人之时,且本使仰慕李环将军久矣,李环将军既死,本使不忍尔等回去受刑,现诚邀尔等加入我百战军。一炷香之内,解甲出营,本使保证,让尔等安然到达淇门,之后编入百战军,之前一应待遇不变……”
“且你们等待的援军,已经撤回潞州,要不然,早就该到了!”
喊话的军士嗓门极为响亮,说完正文,又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辞很是恳切。
但不曾想,片刻之后,变故陡生。安义军军营中突然飞出一支利箭,贯穿了那喊话军士的脖子,军士当即栽倒马下,气息断绝。
吴韬放下弓,嘴角挂着冷笑。他方才还在想,如何树立威信,不曾想就有人送上门。一箭之后,吴韬对安义军喊话道:“李从璟阴险小人,不仅杀害指挥使,还想诱降你我,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安义军何其雄武之师,宁死不降!”
吴韬这话,立即得到一部分安义军军士热烈回应,营中气势,顿时高涨起来,有人甚至嚷嚷着要杀出去,为李环复仇。
吴韬看着这些斗志昂扬的军士,立即觉得,安义军未尝不可与百战军一战。
但是下一刻,这些人脸色都变了。
因为他们发现,营外之前并无异动,只是监视他们的百战军,突然就想脱缰野马,奔驰起来。七百百战军,尽皆出营列阵,将营地包围,无数箭头蘸火的利箭,在黑夜中亮起,如点点繁星。
与此同时,一批撞车、篷车、架子弩等攻营器械被运到阵前,森然冷冽的线条,无不在彰显它们的肃杀之气。在这些攻营器械之后,则是几排大木盾叠在一起,已经组成了防御弓箭的一条防御线。
不消说,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这些早有准备的百战军,便会如虎狼一般,杀进安义军军营!
“这……他,他们什么时候建造了攻营器械?”
吴韬深深咽了口唾沫,心底已经凉透。
攻营车,架子弩,火箭,这些利器,无不在表示,只要百战军攻营,安义军将立即面对地狱一般的情景。
无数火箭中,李从璟策马缓缓前行,他来到安义军军营前一箭之地外,将马槊缓缓抬起,厉声道:“你们的指挥使李环,就死在本使刀下,你们不是有人嚷嚷着要为他报仇吗?来,本使给你们一个机会。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
李从璟很愤怒。
百战军每一个军士都是他的心血,他允许他们死在战场上,但绝不允许他们像刚才那名军士一样,死得如此冤枉!
“安义军,可有人敢与本使一战?!”一连三声,安义军寂静如死水,无人敢应声。
“副指挥使吴韬何在?别人都不敢出营,你也要做缩头乌龟?”李从璟开始点名,从之前山上幸存的四名安义军军士口中,他已知道,现在对面军营中,吴韬职位最高,“难道安义军都是胆小怕死之徒?吴韬,你不想为李环报仇么,你不敢与本使一战么!”
片刻之后,安义军军营中驶出一骑,正是那吴韬。
之前李从璟刚出来喊话的时候,安义军上下就都看着他。在李从璟开始点名后,那些军士的目光更是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吴韬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只怕会被这些军士的眼神杀死,以后再无地位可言,永远别想翻身!
况且,单挑,吴韬自认为并非没有机会!
吴韬心想,若真能杀了李从璟,安义军此间危难得以解除不说,回去之后还有大功!
况且,他也没有选择。
“李从璟,你休得张狂!今日我便为指挥使报仇……”吴韬端起马槊,说道。
“李从璟这三个字也是你能叫的?!”李从璟却已不耐烦,一声大喝之下,纵马而出。
吴韬也大吼一声,策马杀出。
即将相面之际,李从璟抬起马槊,竟然不去直刺,而是高高扬起,转瞬间一槊劈下!
吴韬只觉一股巨压迎面而来,根本看不清李从璟手中长槊掠过空中的痕迹,只能隐约看到有一道黑影闪过。几乎是出于本能,吴韬举槊横档。
他手中的长槊刚举起,还未发力完全,就感觉到似乎是一座大山砸了下来,整个人如遭重锤,胸口像是被埋进湿地里一般苦闷,脑门一阵嗡鸣,连视野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的性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
李从璟一槊劈斩而下,吴韬的横档动作还未完成,他便将吴韬的长槊给重新拍下去。接着,他手腕一转,马槊横斩,其狭长的锋刃,如死神的吻,直接切掉了吴韬的半边脖子!
两马交错而过时,吴韬的长槊已经掉落在地上,战马因为惯性还在前冲,而他的身子已经栽落马下。他拼命捂住脖子,却不能阻止血涌如柱,谁也不能阻止一个已经被切开一大半的脖子流血。他的眼神中还充满不可置信与恐惧,这种不可置信与恐惧,永远定格在他眼中。
一个照面,一招之下,该死的人便死了。
就这时,安义军营门,忽然又冲出两骑,一起向李从璟杀过来。他们是安义军的两个都头,也是这批安义军中,想为李欢报仇,不肯受降的人中,武艺最高之辈了。
他们本是听从吴韬的安排,想在吴韬与李从璟交手之际,突然杀出。这样一来,以三对一,能迅速将李从璟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