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中任遥几次想跟雨蝉提一提文旌对她说过的话,可看着她消瘦清减的面庞,又说不出口。
两人是再好不过的闺中密友,任遥知道方雨蝉的心思,她多年来深深地思念着延龄太子,大有要为他终身守节的决心,若是让她考虑另一人,这人还是延龄太子的亲弟弟,只怕会让她伤心。
便是这样一路的纠结,两人到了清泉寺。
寺中古刹树叶落尽,只余光秃秃的枝桠向外延伸,浑厚悠扬的钟声阵阵传来,带着洗涤尘埃的肃穆。
两人捧着手炉入内,被告知方丈正在接待另一位贵客,她们需等一等。
任遥便和方雨蝉先奉香拜礼。
大概是因靠近年关,上香的人特别多,须臾,周围的蒲团都跪满了人。
来上香的大多都是贵眷,只安生片刻,便开始低声絮语。
“小姐如此心诚,上天必然会让您达成所愿的。依奴婢看,这皇后之位非您莫属。”
这丫头的恭维话飘到了任遥的耳朵里,她不由得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小姐生得眉目清秀,虽算不上绝色,可金钗艳缎披身,外加一脸养尊处优的倨傲,细细看去倒真有几分动人颜色。
她被丫头哄得喜笑颜开,羞涩低斥道:“偏你话多。”
可瞟了眼跪在自己身旁的女子,笑意又渐渐收敛,多了几分冷冽恨意。
“本来这凤位是十拿九稳的,可偏有些人不长眼,非得这个时候进京,好像专与我过不去似得。”
任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那端静跪在佛像前的姑娘竟是前几日在任府中宿过一晚的舒檀。
那这位傲慢的小姐想来就是镇远将军家的千金,也是时下最热的皇后人选。
方雨蝉察觉到了任遥的视线,揪了揪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本来这皇后之争舒家是占了上风的,可偏偏镇远将军原配的女儿舒檀找来了,还是堂堂丞相大人亲自送进府的,这一下可是京城上下人尽皆知了。”
任遥也学着她的腔调低声道:“难不成是因为将军抛弃妻女的丑闻被宣扬出来,连带着影响了女儿的前程?”
方雨蝉摇头:“这只是其一。那现任的舒夫人向来自持高门出身,在京中招摇惯了,如今原配女儿找来了,大家才意识到她平日里再招摇也不过是个继室。她是继室,她的女儿就是继室之女,想想人家姜国公家的那个闺女,可是正儿八经的原配正妻的长女,这么一对比不是高下立判吗?”
任遥恍然大悟,又偷眼看向舒檀,不禁为她担心,她本就是个没有母亲的弱女子,如今进了高门又遇上这种事,势必是会被迁怒的,看看她妹妹对她的态度,想来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小沙弥恰在此时来道:“方丈请二位施主入厢房稍等。”
任遥便和方雨蝉一同起身,跟着去了厢房。
岂料一道身影迅速跟上她们,趁人不注意和她们一起进了厢房。
任遥见人闯进来,正要喊人,那人立马上前捂住她的嘴,道:“别喊,是朕。”
任遥瞪大了眼,当真是当日在任府门外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帝陛下。
赵煦将任遥放开,走向方雨蝉,目光痴愣,轻声道:“雨蝉,朕想见你,有些话想当面对你说。”
方雨蝉起先也跟着惊了一阵儿,但她天生是个遇事镇定的性子,很快冷静了下来,掠了一眼窗外,确认无人偷听,才道:“眼下局势如此复杂,陛下怎能不顾个人安危贸然出宫?”
赵煦静静听着,倏然一笑:“雨蝉,你这是在担心朕吗?”
方雨蝉未接话。
任遥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便低头轻咳了一声,道:“我出去守着,你们有话快说……”
刚出了门,只觉一道冷风猛然灌入,一个踉踉跄跄的影子撞入了任遥的怀里。
任遥忙将她扶着,定睛一看,竟是舒檀。
她鬟髻蓬乱,发钗松松的簪在发侧,将掉未掉的模样,手指颤颤地指向门外,惊恐道:“任姑娘,救我,那人要毁我清白。”
话音刚落,便过来一个穿短打的彪形大汉。
大汉见这里另有人,脚步微顿,一瞬有些顾忌,可仔细一看,只有两个弱女子,又嚣张起来,上来就对舒檀动手动脚,把她往外拉扯。
任遥眼见舒檀那滑腻的手从自己手心里往外移,心中一慌,顺手抄起一个小铁鼎炉朝着大汉头上砸下去。
一声脆响,那大汉轰然倒地。
任遥低头看了看,见几道血珠顺着他额顶淌下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满脸是血,他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任遥手里还紧攥着鼎炉,拿起一看,上面沾了几许斑驳血迹。
赵煦和方雨蝉闻声赶出来,只能看见一片寂静的血渍狼藉。
游廊外传入清晰的声音:“丞相,陛下应该是来这儿了,暗卫刚还瞧见他的身影……”
赵煦也顾不上躲文旌,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人,冲任遥道:“你……干的?”
任遥僵硬地点了点头。
赵煦咋咋呼呼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还敢杀人?这要是让南弦知道了……”
他的话让任遥灵光乍现,突然回过了神。
游廊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文旌好像快要进来,任遥突然涟起一个温柔友好的笑意凑到赵煦身边,轻声说:“陛下,您是天子啊,天子是全天下最大的,谁也不怕。”
赵煦不明其意,只看了眼方雨蝉,挺起胸膛,威风凛凛道:“那是自然。”
任遥嘿嘿笑了两声,将沾血的鼎炉塞到赵煦的手里,“那这东西你拿着。”为了力求逼真,她还握着赵煦的手把鼎炉往他身上蹭了蹭,蹭在蜀锦缎上一大片血渍。
赵煦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呆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漂漂亮亮的,怎么心肠如此歹毒?
他抬头看向任遥,见她拉扯了方雨蝉和舒檀到跟前,板着脸问她们:“要是我二哥待会儿问你们,这人是谁杀的,你们说谁?”
两个姑娘只犹豫了片刻,齐齐将手指向赵煦,娇弱且坚定道:“他。”
第11章 柔情
赵煦眼睁睁看着这三人当着他的面儿明目张胆地串供,外厢脚步声传入,文旌已领着护卫浩浩荡荡地进来。
他穿戴褚色冕冠朝服,冗裾拖在身后,阔袖曳地,乌发玉容,一张冷面风华万千。
文旌率先看到躺在地上满面血污的壮汉,秀眉蹙了蹙,还未说话,便见任遥也在。
他忙走到任遥跟前,担忧地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活蹦乱跳未受伤害,才问:“阿遥,你怎么在这里?”
任遥在心里思索了一番,道:“我和雨蝉是来上香的……”她仔细看了看跟在文旌身后的人,除了江怜和扶风,还有几个生面孔,心含顾忌,扯了文旌的衣袖踱到一边,低声道:“陛下是来见雨蝉的,正说着话,舒姑娘就闯了进来,她道地上躺着的这个壮汉要毁她清白,陛下为救她才……”
任遥说到关键处,娇嫩的脸庞上恰到好处的聚敛起怯意,如弱柳扶风一般往文旌身边靠了靠,好像一朵不沾尘世的小白花,被某些专爱拿鼎炉破人家脑壳的野蛮人吓住了。
瞧着她这副模样,文旌那双墨瞳越发幽邃,涌过些许意味不明的暗流。
他凝思沉默片刻,突然眸中暗流皆散,透出清明的色泽,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唇角竟微微上挑,露出一丝丝微妙且宠溺的笑意。
这笑意极浅淡,只停留了瞬间便消之于无形,几乎可以让人以为只是一场错觉,可还是被赵煦捕捉到,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看得有些发愣。
向来冷血冰寒的文旌竟还会有这般神情。
赵煦不由得又将视线落在了任遥身上,心想:看来从前还是远远低估了她在文旌心里的份量。
正各怀心思,舒檀却突然上前几步,跪在了文旌的面前。
她冷艳清丽的容颜上爬满了泪痕,哀哀泣道:“丞相,当初是您大发善心,体谅舒檀的难处才亲自将我送进舒府,如今,您再救我一次吧,那舒府,我若是继续待下去是要连命都没了。”
文旌弯身将舒檀扶了起来,道:“舒姑娘有话就说吧。”
舒檀睫宇低颤,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小女入舒府才知,家中妹妹是当今皇后的热门人选,却因我的到来而将她继室所出的身份宣扬了出去,夫人与妹妹对我极度憎恨,本就对我冷言冷语,今日,妹妹竟……竟要人毁我清白,要知女子清誉重于天,若是真让她得逞了,我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众人大惊,任遥道:“这暴徒竟是你妹妹派来的!”
舒檀含泪点了点头。
话到这份儿上,听着的人心里都堵了口闷气,恨不得立即替舒檀出了这口气,可他们又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到了文旌的身上。
赵煦也好,任遥也好,都在等着文旌拿主意。
文旌思忖片刻,道:“若是真有这等事,舒姑娘何不告知镇远将军?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让他替你做主就是。”
文旌这话问得甚是古怪。
他是知道舒城当年抛弃妻女的丑事的,凭他的睿智也该明白,若不是主君的纵容与偏袒,堂堂一品将军府的内帷里怎会生出这等入不得耳的腌臜事。
任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看见舒檀因为怨恨而涨红了脸,才明白了些许。
文旌不是在推脱,相反的,他想管,想替舒檀做主。
可这到底是镇远将军的家事,他丞相的手再长,也不能无缘无故伸到人家里去。
除非逼着舒檀当众控诉自己父亲的薄待。
这样才能师出有名。
任遥看了眼赵煦,心想,照眼下的局势,这位舒姑娘十有八九是当不成皇后了……她心中倏然亮起一道雪光,又看向文旌,难道他是为了这个?
若是这样,那么恐怕从大张旗鼓地送舒檀回府起,他的计划就开始了。
任遥的思绪停在了这里,见舒檀果然抚着胸口颤抖着诉说自己父亲的偏私,说到激动,她泣泪道:“都怪我自己太过天真,觉得血浓于水,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总会好好待我,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愧疚,当年,毕竟是他亲手杀了我的母亲。”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连向来镇定的文旌都出现了明显的神色变化,他惊道:“镇远将军杀了自己的发妻?”
舒檀道:“丞相应该知道,我母亲出身琼州秦氏。而她的兄长便是当年铁勒可汗哥舒耶奇身边的第一谋士,秦文通。”
从她的口中说出哥舒耶奇这个名字,文旌和任遥俱是一怔。
他们两个都没回过神来,这一次倒是赵煦反应快:“就是当年随哥舒可汗远征北狄,因可汗轻敌冒进导致全军覆没,死在了北狄的那个秦文通?”
舒檀擦干净泪,道:“正是。那一战尤为惨烈,哥舒耶奇和他的心腹全部战死,还因损失了众多大端将士而全部被褫夺了官位,亲族三代之内不得为官。我父亲那时正要走仕途,生怕母亲会连累他,便提出和离,谁知我母亲不同意,他就痛下了杀手。”
周围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众人心里都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不单是镇远将军的内帷私事了。
可这里的主心骨文旌却从一听到哥舒耶奇这个名字起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目光涣散,像是陷入了沉重的心事里,直到任遥轻搡了搡他,才回过神来。
他视线里有未散尽的茫然,迷迷瞪瞪,顺手抓住了任遥的手。
他抓得很紧,任遥连挣脱了好几次都没有挣开。
“江怜,扶风,你们带舒姑娘去京兆府,报案。”
两人领命,立即领着舒檀出去了。
文旌又冲赵煦道:“让禁卫护送你回宫,最近要出大乱子,不许再独自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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