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了一下,咬咬唇反问:“你不想要吗?”
湛明珩脸一绷,伸手去捏她鼻子:“你想什么呢?你也听李太医说了。”
她点点头,实则也知晓他必然是因顾忌她的身子才如此做法,想了想道:“可我仗都打过了,这有什么难的……”
原本肃意十足的湛明珩霎时被她逗笑,肩膀都颤起来,连带怀里的纳兰峥也跟着抖。
她推推他:“我说正经的呢,你莫抖了!”
湛明珩这才不笑了,拿鼻尖蹭蹭她的脸蛋:“好,说正经的,你是真急着要,还是顾忌朝臣或者皇祖父?”
纳兰峥又非是得靠孩子来绑丈夫的女子,当然不急了。她晓得她的心思瞒不过他,故实话道:“的确是旁人的关系。你原本婚娶就晚了,若真如李太医所言,叫我歇养一两个年头,陛下与朝臣们可不知得急成什么样了。我久未有所出,到时,必要再有人进言叫你纳小。我知你不会,却不想你总为我得罪朝臣。我若能处处做好,不给人挑得毛病来,他们对你自然也就少些逼迫。再者说,我又不是瞎逞能,李太医方才诊脉,说我一切都好。还有啊,你不想叫陛下赶紧抱上曾孙吗?”
昭盛帝是愈发一日不如一日,她也想尽早圆了天子爷的愿。
湛明珩似乎叹了口气:“理都给你占尽了,我还有什么可辩驳的?都依你吧。”
纳兰峥听罢伸手去搂他脖子,难得主动亲了他下巴一口:“好。”
他垂眼瞥瞥她,仿佛已预见到了被那未出世的孩儿霸占妻子之爱的苦楚,恨恨道:“纳兰峥,你可别以为孩子是说来就来的!”
她一僵,竟是将这茬给忘了。
见她给他唬住了,湛明珩就痛快了,继续道:“这孩子是你想要的,我可就躺平不动了,要几个,你自取便是。至于怎么做才更快,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罢。”
纳兰峥苦兮兮地捶他:“湛明珩,你过分!以后不许孩子叫你爹!”叫她一个人来,他撒手不管?哪有这么当爹的!
俩人这厢闹作一团时,被方决给打断了。他是来禀告几位官员的盯梢结果的。因回报的话不多,纳兰峥也就没回避,只从湛明珩腿上挪去了一旁座椅,等人走了问他:“你盯这几人的梢做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案子有了新发现?”
湛明珩点点头:“可还记得湛远邺在咱们华盖殿庆宴上出的那桩事?晋国公与公仪阁老迟迟不改口供,着实是该定案了,他见我仍有意拖延,便叫手底下几名官员拿此事来作文章。现有人提出怀疑,说是湛远邺多年来为维持正统,始终致力于打击湛远贺,姚大人作为后者一派早便对他心怀恨意。此番湛远贺死在公仪阁老的手里,他为替他报仇,便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毒害湛远邺,并将此事嫁祸给公仪阁老。”
纳兰峥听罢忍不住被气笑:“我道湛远邺当初使了苦肉计后何以久久未有发声,原是在等此关键时机抛出此事,好给姚大人再加一桩罪,惹得朝中起一阵舆论风波,叫你不得不尽早结案。”难怪当日姚储的神情会那般古怪了,她想了想问,“你预备如何应对?”
湛明珩闻言默了多时,只说:“先从这几名官员入手,堵一堵他们的嘴。”
纳兰峥总觉他似乎未将话说尽,却是刚欲追问,就被他岔开了话头,见他指了一旁案几上一卷画问:“那是什么?”
她顺他所指看去,解释道:“是嵘儿作的画,母亲来时顺带替他捎给我的。”她说及此忽然神色一变,好似想起了什么。
“怎得了?”
她眼色闪烁了几下,道:“你可晓得,母亲今日是来替杜家说情的?”
湛明珩点点头:“我听说了,你处理得不错,我眼下保不得杜家,这个人情恐怕得往后再给岳母了。”
纳兰峥却压根不是在说此事,出神道:“是了,杜家。倘使公仪阁老一心欲意报仇雪恨,既是对付了湛远贺,又如何能够放过当年的真凶杜才寅?杜才寅被遣去凉州后,公仪阁老必然未少对他动过手脚,甚至我以为,他理当没那能耐干出通敌叛国的勾当,说不得当初便是经由公仪阁老之手牵线搭桥才促成与羯人的合作。而针对留在京城的杜家,公仪阁老有意收了杜才龄作学生,有意将他捧高到那般位子,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将杜家彻彻底底地整垮。当初你也猜想是有人在陷害杜家,却未能寻到幕后黑手,如今想来,可不就该是公仪阁老?”
她说及此处似乎愈发觉得有理:“你说,是否可能,公仪阁老暗中撺掇杜才寅通敌叛国,以及陷害杜家这一桩事,在湛远邺手里头落了把柄?公仪阁老暗害湛远贺,害的是朝廷的蛀虫,虽死罪难免,却未必牵累家人。可倘使加上杜家这一桩事,就或许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了。他可是想保住公仪家,故而如今才不得不听命于湛远邺?”
湛明珩闻言似乎默了默,思量半晌道:“你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刑部大牢提审。”
纳兰峥点点头送走了他。却不知湛明珩去到天牢后压根连门都未曾踏进,只在回廊里兀自徘徊。
一旁的方决见状问:“殿下,您不提审犯人吗?”
他停下步子,负手望向那间通往阴暗潮湿的大门:“不必了。”
方决见他心绪不佳,斗胆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猜到了,公仪歇陷害杜家的事。”
方决不解皱眉:“既是如此,您为何不告诉太孙妃,早在公仪阁老下狱不久,您便已拿此事利诱过他,称但凡他肯指认湛远邺,便可对杜家一案既往不咎呢?”
湛明珩闻言良久不语,最终闭上眼道:“查到了吗?父亲的事。”
方决沉默一会儿,颔首答:“尚未。但属下斗胆猜测,太子殿下当年自缢,该与公仪阁老脱不离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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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梦
湛明珩自刑部大牢门前的回廊离去后, 在马车里头枯坐了许久,始终未叫车走。
纳兰峥想得到这些,他又怎会不曾考虑。
他不在乎杜家如何, 杜才寅本就该死。他初初得知纳兰峥前世身份时,甚至想过叫人去开棺鞭尸, 是思忖着新婚不久,如此做法不大吉利,方才克制住了。若非顾念魏国公府与杜家的关系,他亦恨不得这个用心险恶的家族自此一蹶不振才好。
在这一点上,他理解公仪歇。若换作是他, 一样不会叫杜家人轻易地死。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们了,将他们捧至高处再狠狠摔碎,方可说快意。
他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公仪歇抛出了条件,承诺即便湛远邺在他翻供后针对杜家一案反咬他,自己亦愿视而不见, 既往不咎,必当保全公仪一家。
他原道公仪歇不晓得纳兰峥的身份,故而以为他站在杜家那一边,如此,被湛远邺要挟也情有可原。却见公仪歇听闻此言后, 依旧不曾动容半分。
此后,他便生出了怀疑。当年的局似乎没那么简单。他记起杜家曾是父亲一派的暗桩,记起杜才寅曾在刑房里边口口声声交代,玷污公仪珠清白一事, 乃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他忽然想,既是杜才寅与杜老爷皆受了湛远邺蒙骗,公仪歇呢?
公仪歇任刑部尚书多年,经理悬案成百上千,此人心思缜密,绝不会落入一般的阴谋陷阱。倘使起始便查得幕后黑手乃是湛远贺,恐怕不能轻易相信。
唯一的解释是,湛远邺设了两个局。叫公仪歇先误认太子为仇人,继而往里探究发觉不妥,方才转向湛远贺。
公仪歇掌刑狱、审疑案多年,惯常排查线索,认定一桩事后,多须反复思虑验证。然恰是如此,叫他在否定了最初的认知,得出崭新的结论后,顿时愤怒得无以复加,而忽略了,第二个凶手或许也是假的。
这并非公仪歇盲目,而是湛远邺的确太擅操纵人心,利用人性的弱点了。
此番推断,叫湛明珩不得不慎重考虑起一个事。那就是,父亲的死或许与公仪歇有干系。
父亲死在公仪珠之后第六年,谁也不清楚,公仪歇自头一个陷阱步入第二个陷阱究竟花了多久,而这六年间又生出了多少事端。更要紧的是,湛远邺究竟何以如此有把握,确信公仪歇不会出卖他?
不论公仪歇落了何等把柄在湛远邺手里,后者皆该清楚,湛明珩为了扳倒他,凡事皆可原谅。唯有一点例外——倘使公仪歇的罪,是害死了他的父亲的话。
为人子女,如何能放杀父仇人?想来公仪歇是绝不相信他可能破格保全杀父仇人的家眷,故才坚决不开口翻供的。
思量至此,一切都说得通了。甚至无须证据,他也几乎可以断定,公仪歇必然参与了当年的一些事。
不知过了多久,方决在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殿下,眼下咱们只凭空猜测而毫无证据,若您欲意往深处查探,或可寻陛下商议商议。”
湛明珩揉了揉眉心:“不了,叫他老人家安心颐养天年,莫让这些事扰了他的清静。我自有法子解决。回承乾宫吧。”
方决便不说话了。
车马辘辘向承乾宫驶去,湛明珩的脸绷得很紧,他的拳头紧紧攥在身侧,像在作一个很难很难的抉择。
半晌后,他松开了拳头。一股热流因此急急淌过他的筋脉,但他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
他下了马车后大步走进承乾宫,在纳兰峥略含期许的目光里远远望着她道:“洄洄,去见见公仪阁老吧。”
纳兰峥一时未能明白过来:“……怎么见?”或者说,以什么身份去见。
“我命人备了一坛酒,美其名曰‘黄粱’,称可叫人饮下后即刻入梦,瞧见心心念念之人。你去劝劝他。”
这一句“你去劝劝他”说得含蓄,她却听懂了。纳兰峥是劝不动公仪歇的,唯有公仪珠方才可以。而这世上自然不存在这般神异的黄粱酒,如此做法,是要哄骗公仪歇,令她能够名正言顺地以公仪珠的身份出现,作托梦之态说服他指认湛远邺。
她皱了下眉头:“是方才提审不顺利吗?”
湛明珩点点头:“经你提醒,我猜测公仪阁老所谓落在湛远邺手中的把柄便是杜家那桩案子,故而与他谈了条件,声称只须他翻供便既往不咎。只是他约莫不信任我,不愿合作。倘使你能说服他,我必将保全他的家人。当然,这是我对他的承诺。至于对你……”他顿了顿,“拿下湛远邺后,公仪阁老必须一道行刑,但我会偷天换日保下他。你……大可放心。”
纳兰峥的鼻端有些酸楚,也不知是感怀他作此抉择,抑或是旁的什么,眼眶一下便红了:“你做什么拿我当外人似的,你不承诺我这些,我一样愿意去。你又何必与我算得如此干净?”
湛明珩见她险些要落泪,慌忙上前抱紧了她,沉默良久后道:“洄洄……总之,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好不好?”
这个案子拖了这般久,他不知何故忽然显得有些急迫躁动。纳兰峥不大明白,却被他勒得太紧,几乎能感知他心内巨大的不安,故而最终还是答:“好。”说罢踌躇了一下,“可我的相貌与声音……”都不一样了。
“不碍。”他松开她,摆摆手示意下人取来一顶硕大的黑纱幂篱,“你戴了这个去便好。”
纳兰峥点点头。也只有如此了。相貌或许忘不了,可十五年过去了,谁还能确切地记得她的声音?哪怕是当年的父亲,恐怕也已记忆模糊了。
何况,她总有法子叫他相信她的。
她跟湛明珩上了马车,往刑部大牢去。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预备以公仪珠的身份去见公仪歇。兴许告诉他真相,确有利于案情进展,或可叫他松口。但那样实在太伤一个父亲的心了。
倘使他晓得女儿未曾真正死去,却反倒因他的报复,在贵州与蜀地流离多时,吃尽苦头,甚至阴差阳错地,险些一度被他置于死地……他该当如何自处呢?
纳兰峥当然早已原谅了他替湛远邺谋划的那些。可一旦他知晓了真相,必然不会原谅自己。他已痛苦了整整十五年,她唯愿他能亲眼看见仇人伏法,得偿夙愿,却非是将这一生结束在无尽的自责与懊悔里。
故而她始终将此法作为不得已之下策,而湛明珩也因知晓她的心思,不曾想过要利用她的从前,一直未有告诉公仪歇,她就是公仪珠。
不过如今既是找准了突破口,湛明珩又施以妙计,不必她暴露身份便有希望事成。她当然是愿意配合的。
她坐在马车里边问:“酒已送去了吗?”
湛明珩点点头:“都安排妥当了,你见机行事便可。”
纳兰峥走进了刑部大牢。这座监牢有大半沉在地下,愈往里走便愈发阴森,它如往昔一般昏暗潮湿,不见天日,甚至隔绝了孟夏时节的热意,仍似停留在飞雪的深冬。
这里的寒冷如同永夜一般漫长。
步至看押公仪歇的天字号牢房,纳兰峥瞧了一眼空荡的暗廊,继而将目光落在牢门前摆着的一副棋具上。
这是她叫人准备的。
周遭的狱卒皆已被屏退,四面点起了烛火,将此地照得敞亮,因此几乎能够清晰地瞧见眼前浮动着的微小尘芥。她偏头看了一眼熟睡在床铺上的公仪歇,踌躇许久,弯身端起棋盘与棋罐往里走去。
牢门的锁已下了,就那般大大方方敞开着。她进去后瞧见地上搁了一坛已然启封的酒,似乎被人喝过几口。
是了,湛明珩赐的东西,哪怕是鸩药毒酒,公仪歇也不得不饮下。这与他信或不信所谓的黄粱美梦之说无关。
床铺上侧躺着的人身穿囚服,却并无犯人常有的邋遢模样,如这间格外洁整的牢房一样。甚至纳兰峥也瞧见了,不及撤走的饭碗里还搁了几片未吃完的肉。湛明珩果真是在厚待他的。
只是没了幞头乌纱的父亲,一头花白的发仍旧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将棋盘搁在地上,慢慢靠近床铺,将刺在他后颈的一枚银针取下。既是要作戏,总得叫他真睡上一觉才行,这是湛明珩想出的法子。
她将银针收进袖中,朝后退开几步,等公仪歇睁了眼,轻声道:“父亲,珠儿来看您。”说罢竟起了一丝哽咽。
她是来做说客的,实则心内思虑的是算计,是如何不暴露自己,且又能够博得父亲的信任。可这一句话包含的情谊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公仪歇醒神很快,随意看了她一眼,撑着床铺起身,继而闭目盘坐,疲倦道:“殿下好意,罪臣心领,却也请殿下莫借小女之名作文章。小女十五年前已亡,罪臣但望她入土为安,殿下如此,着实叫罪臣不大欣赏。您是要做明君的,这般作为恐将遭史笔诟病。”
这酒他喝了,却着实不信那套哄骗说辞。便身为阶下囚,他依旧在做为人臣子该做的事,一如早些年位列群臣之前,毫不忌讳铮铮谏言,连圣上的错漏也敢抓。
倘使他未曾跟随湛远邺谋事,必将是一位名垂青史,流芳万古的良臣。
纳兰峥强忍心内酸楚,并不接话,只道:“父亲,您与珠儿下盘棋吧。这玉子凉了,可就不好了。”
公仪歇似乎是滞了一下,蓦地睁开眼来。眼前的女子幂篱加身,黑纱盖膝,全然不见容貌。但她的话还是触动了他。
珠姐儿幼年与他对弈,因自知不敌,便总寻借口半途撤退,常道胃腹空荡,无力思量,待去找些吃食来再继续。他便笑眯眯地跟她说:“父亲在此间等你,你快去快回,这玉子凉了,可就不好了。”
玉子又非吃食,本就是凉的,哪里有什么趁热的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