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我不同。”衣飞石说,“他是天人出身,出身高贵。”
衣飞石碍于异类之说,只能把对君上的爱慕藏在心底,绝不敢表态。
徐莲与师父不一样。他没有器灵出身的自卑心态。当然,直接跑君上面前说君上我喜欢你,那是愣头青作派,说不得就被君上一剑刺死,徐莲也不大敢。
可是,他越来越粘着君上,偶尔也会说些似是而非的句子,想要试探君上的心意。
“没多久,先生就让我开府别居,带着弟子们一起离开了谢神府。”衣飞石说。
“我叫你搬出去?”谢茂拿着花洒的手都晃了一下,水花扑到衣飞石脸上,他连忙给衣飞石抹去,“他来撩我,我叫你搬出去?!”
二杆子就是二杆子,这脑子是有问题的吧?!
难怪几万年都追不到小衣!
“您自然是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他支出去。可他总是要回来的。叫我开府也是一劳永逸的法子。”衣飞石还是忍不住要为君上说话,“说是开府别居,其实我也没有出去多久,不到十年就被您召回身边了。而且,别居的十年之中,我有八年时间都在您的身边执役。”
徐莲便知道君上拒绝了自己。
他最大的错处,就在于被君上拒绝之后,仍旧没死心。
“他仍旧会想办法,抓住每一个机会,谒见君上。”衣飞石说。
徐莲所做的一切都瞒着师父和师兄,他也知道自己自不量力,诸天诸世界仅有一位君上,他一个后学末进,修为不能与君上相匹配,辈分也差了一大截……可,喜欢这种事,怎么控制得住呢?
衣飞石特别理解他。
……他喜欢的是君上啊。谁又能死心呢?
“他做了什么?”谢茂问。
衣飞石摇摇头:“他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没有做什么。”
徐莲以为自己把那个暗恋君上的秘密藏得很好,孰不知论起暗恋君上这回事,他师父才是开山祖师。也正是因为徐莲费尽心思抢到随行谒见的机会,也没有再骚扰君上,衣飞石才对他开了绿灯。
这也是衣飞石最愧悔的一件事。
徐莲死后,衣飞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早一步阻止他,远远送走他,结果是否会不一样?
谢茂关上了水龙头,将花洒放回原位。
他已经把衣飞石全身上下都洗了一遍,也已经知道了衣飞石想要告诉他的真相。
然而,在浴室里听到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一个看似“逼不得已”的故事里,隐藏着一次凶残的责罚——是君上处决了徐莲。
更让谢茂难过的是,在那个时候,他要处死衣飞石的徒弟,衣飞石竟不敢求情。
一言而决,乾纲独断。说要杀谁,其必死无疑。
小衣他……不敢求饶。谢茂没有那段记忆,但他只要设身处地地替衣飞石想一想,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与悲凉。那时候的衣飞石该有多么痛苦煎熬?他是怎么熬过那段时光的呢?
难怪他看见徐莲在虫族时代留下的那一缕阴风,就忍不住伤心得呕血。
他太痛苦了。
这隐忍不是衣飞石的本性。在衣飞石同样没有记忆的谢朝,他活得那样率真刚烈。他本就是敢跪在地上抬起头,对皇帝“犯颜抗辩”的性情——但凡谢茂做的事触了底线,他就敢龇牙。
“小衣,”谢茂取来衣飞石挂在衣架上的干净衣服,仔细替他穿好,“你去和他谈?”
谢茂没有那段记忆,不管当初徐莲是怎么死的,他都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徐莲。
真正心存愧疚,这么多年都无法从中解脱的,其实是衣飞石。
衣飞石从下往上纽扣,谢茂从上往下纽扣,二人的手碰在一起,谢茂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
“好。”衣飞石说。
他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
第820章 两界共主(220)
谢茂曾想过,是不是叫衣飞石单独和徐莲谈话。毕竟,关上门来,衣飞石与刘叙恩、徐莲才是至亲同门,谢茂总要隔一层。若衣飞石有些不好启齿的话要对徐莲讲,谢茂在场也不大方便。
可他转念又想,刘叙恩的脑补能力已经够奇葩了,徐莲也不知是哪个等级的脑补选手。
万一他不在场,只留衣飞石去谈话,那俩不省心的又把他脑补成一个奇奇怪怪的“态度”,再弄出一堆令人窒息的荒唐事来……谢茂已经不想收拾这种烂摊子了。
所以,衣飞石出门的时候,谢茂也跟在身边。
当着两个徒弟的面,谢茂就这么亲昵地搂着衣飞石,用一种很亲密温和的姿态同坐一张沙发。
刘叙恩和徐莲显然又脑补了一个浴室play的情节。
刘叙恩强行忍住了做贼心虚的尴尬,看上去倒是挺镇定,若无其事。
徐莲则低下头,显出了几分惶恐。就算他曾经对君上心存妄想,此时也早就磋磨殆尽了,不可能有任何怨憎嫉恨的情绪,仅余下后怕与畏惧。
谢茂与衣飞石显得越恩爱,他这份愧悔畏惧越深沉。
曾经只怕君上,现在也害怕恩师。
“起来说话吧。”衣飞石说。
谢茂与衣飞石离开这段时间,刘叙恩与徐莲都老老实实地在待客厅里跪着。刘叙恩半圣修为跪着跟躺着一样轻松自在,徐莲则是常年承受剖身之苦,跪着躺着都是一样煎熬难受。
衣飞石在荡神击世界就用圣魂给那个世界的徐莲补过神魂身体,也算是轻车熟路经验丰富。
徐莲才磕头起身,他已分出一缕圣魂,笼罩住徐莲不住崩溃又重生的神魂躯体。
——徐莲所受的苦楚,惟有圣魂能润养补全。哪怕刘叙恩有半圣修为,半圣也不是圣人,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莲一日日苦熬憔悴,给不了任何安慰帮助。
刘叙恩和徐莲都拿眼神去偷瞄谢茂的反应。
谢茂已经和衣飞石沟通过了,也知道衣飞石素来心疼徐莲,这会儿能有什么反应?
他难道还能横眉竖目训斥,不许衣飞石救治徐莲?虽说消耗了衣飞石的圣魂,谢茂也很心疼,可这事儿既不能阻止也不能代劳,只能心平气和地支持。
实在不行,就让小衣再蹲朕胳膊里,朕费点心思给他养着呗!也算是个情趣了。
谢茂苦中作乐地想。
徐莲在永无止尽的苦楚中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子,几乎忘记了身体神魂健全的感觉。
此时被师父的圣魂强行稳住了不断重复碎裂、重生的神魂与身躯,仅仅是无痛无灾的滋味,就让他触摸到了天堂。他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最疼痛的心口和眉心,早已习惯了痛楚的身体,竟然因为无痛的舒适激出无法控制的眼泪。
泪水啪嗒啪嗒糊了一脸,徐莲竟也没反应过来,看上去像个神经兮兮的小傻子。
不说与他最亲近的刘叙恩和衣飞石作何感想,谢茂在旁瞧着都觉得可怜。这娃可不是无知无觉地死了几千年,他从庐江之畔剖身做祭开始,就一直在被困在千刀万剐的酷刑折磨之中,一刻未停。
谢茂突然之间觉得不对。刚才小衣为什么没出手替徐莲稳住神魂身躯?
他不敢。
他知道徐莲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谢茂的想法,所以,他不敢随意出手。
直到谢茂明确地表现出了对徐莲的“谅解”,认为徐莲的“爱慕”不构成“觊觎图谋”,可以被宽恕时,衣飞石才替徐莲缓解地狱般的痛苦。
饶是如此,刘叙恩和徐莲也都小心翼翼地看谢茂脸色,惟恐谢茂不悦。
所以说,你把气氛搞得这么恐怖,小衣怎么敢对你表白?活该你追不到!谢茂一阵气苦。
他追衣飞石不可谓不辛苦,好不容易养出一个亲亲小心肝衣,架不住君上从前积威深重。这给人留下的心理阴影也未免太大了吧?!暗恋就要处死,死了还不得安宁,只怕徐莲死后,衣飞石多看君上一眼,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脖子够不够硬。
“恩师容禀。”徐莲缓了一刻才找回理智,“弟子有罪,求恩师收回圣魂。”
他这时候才感觉到下巴凉飕飕,有泪水正在吧嗒吧嗒往下掉,连忙用手抹了,努力恢复肃静整洁的模样。更怕恩师认为自己哭泣乞怜,说话时声音都竖了起来,半点不敢撒娇:“弟子本不该回来。师兄宽怀友爱着意施援,弟子……弟子也听闻恩师,恩师慈爱,对弟子过去不能释怀……”
“弟子此来并非乞求君上宽恕。”
徐莲不敢与衣飞石目光接触,最好的选择就是跪下,将额头碰触地面,什么也不管了。
“弟子犯上狂妄,本就该死。他日若有天罚降下,斩去不人不鬼之身,也是弟子罪有应得。只求恩师不要再牵念弟子,弟子……不值得恩师惦记。”他还是不肯主动去告诉衣飞石,那个他认为只保持在他和君上之间的秘密。刘叙恩虽也知道,可刘叙恩也没有大嘴巴四处嚷嚷。
刘叙恩本想替徐莲说几句话,又觉得这或许是小师弟以退为进的策略。
如今师父和君上正是感情深厚如胶似漆的时候,若小师弟直言当年我觊觎图谋君上、被君上记恨至今,师父心里能好受么?纵然师父再大度不计较,哪个徒弟敢和师父抢男人?
小师弟说得这么支支吾吾,师父眼里不揉沙子,肯定要问内情,比如,你怎么就犯上狂妄了?
届时小师弟再多求告两句,就能慢慢地顺下来了。
哪晓得事情并未按照他想象中的发展。
衣飞石久久不语,也是在斟酌该如何遣词。就在徐莲额头抵在地上,几乎渗出冷汗、跪不安稳时,他才缓慢诚恳地说:“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徐莲顿时情急:“不,师父,是我对不起师父。我、我不该……”
这种事委实难以启齿,可徐莲又不敢不说。
——君上当面,若他不曾对师父招认,反而被君上揭破往事,师父会怎么看他?
他不止要自己说出来,还不能磨蹭,不能被君上抢先一步施以训责。这份见不得光的私幕往日有多甜蜜雀跃,今日就有多羞耻难堪:“弟子不尊师训、擅动道心,妄以卑身攀污君上,性狂如此,不可救药……”
说到这里,徐莲停顿了片刻,本以为会受训斥责骂,可衣飞石并没有口出恶言。
衣飞石说:“我知道。”
徐莲呆呆地抬起头,似乎听不明白“知道”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对不起你。”衣飞石被谢茂搂着不得动弹,只得将手伸出。
徐莲呆了片刻,方才如梦初醒地上前,依偎在衣飞石膝前,任他摸了摸头顶:“我什么都教给你了,却没有教你谨言慎行。彼时我自己也不敢表露心意,却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君上跟前打转……若我早一日把你送去天南。”
徐莲被他轻轻抚弄头顶,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强忍着没有哭泣。
“师父知道的,就算把弟子送去了天南,弟子仍旧是今日处境,不会有什么改变。”徐莲说。
这话就让谢茂不大高兴了,冷冷地哼了一声。
衣飞石说过,徐莲死因有二。一则是他继承了衣飞石的衣钵,能够为衣飞石剖身替死,二才是觊觎君上,被君上顺水推舟处死。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都很为自己当初的不肯施救内疚。
现在衣飞石在谈第二件事。
这件事上,君上才是主谋,衣飞石顶多是个阻止不及又不敢救援的次要责任。
徐莲一句话就把死因归结到前一条上,说自己是否爱慕君上,都会因为衣飞石的虚弱成为弃子,谢茂自然不高兴。哪怕徐莲有一千万个理直气壮觉得委屈,谢茂也不喜欢他责怪衣飞石。
“那咒文是小衣给你的?”谢茂质问道。
徐莲被他训得一愣:“不是。”
“那咒文念诵时若有一丝不诚,祭祀就无法生效。你心甘情愿剖身做祭,此时又要怪罪你师父,是他逼你去死的么?你有何不甘只管问我,话里话外再敢有一句骨头对着他——”谢茂撂了狠话,却没有说出最后一句威胁。亲娘老子的,小衣的小徒弟,朕能把他拆了还是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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