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眉问道:“郑迢?”
那还在挣扎的汉子忽然滞了一滞,狠狠地眨了眨眼,再仔细地看向许衷:“你,你知道我是谁!那你还敢捆着老子!快把绳子解开!”
许衷揉了揉脸,不曾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见到郑迢。
自从朝烟告诉了他郑迢对朝云所做的恶行之后,他就一直私下里派出人去寻找着郑迢和江四。几个月过去始终毫无音信。就算他把悬赏的银子加到了三千两,也只是有人告诉他,曾在漕上看见过江四罢了。至于郑迢,他更是一点儿消息线索都不曾得到过。
京畿各路找遍了,终是一场空。
他本还想着,那就等等。郑迢毕竟是东京城人,等个两三年,总能等到他回京的一天。
不想却有人把他抓住,送来了。
无声无息地,什么都不说,只讲了是孙先生送给李三娘,这样就走了。
到底还是那些内臣有了不得的手眼,他许衷找不到的人,还要靠那些内臣来找。
许衷由衷地钦佩起那位孙押班。
在他把郑迢送来的背后,隐藏的是他的本领和手眼。
他须得先查明朝云和郑迢之间的恩怨。若没有雪满,朝烟和朝云这辈子兴许都不会晓得郑迢的恶行。可孙押班却知道了,这便证明,江四在孙押班手上。
许衷悬赏三千两都没有找到的郑迢,被如今正在渭州统管兵马的孙押班找到,佐证着孙押班在大宋上下遍布着耳目,四处都有能为他做事的人。
找到郑迢之后,晓得要把人送到马行街许家来,便说明孙全彬知道朝云在许家。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朝云受了屈辱,也知道朝云离开了郑家。
他甚至知道朝云有了身孕。
然后他走了,离开了京城,去做渭州的兵马钤辖,去练兵守边了。
不是一走了之,而是仍然记挂着她。
确认了这郑迢的身份,许衷当然不会再放过他。
他堵上了郑迢的嘴,吩咐平东道:“扔到柴房里头去,不要让主母和三娘子知道。请个大夫来,看看他身上的伤,别叫他死了。每天只喂两碗粥,别的都不用管他。”
平东道“是”,和别个小厮刚要抬走地上扭成一团的郑迢,许衷又补一句:“去弄份哑药来,要药性最烈的那种。”
郑迢把许衷的话都听在耳朵里,惊恐地支吾着。可惜,绳子太紧,布太严实,他没有一丁点喘息的余地。
许衷又对下人道:“去把袁大找来,告诉他,从今日起,直到三娘子生产,让他好好地守在柴房门口,不可有闪失。”
“是。”
郑迢,总算到了他手上了。
若不是朝云即将生产,此时此刻,他便可以叫朝云拿上长钺,亲手砍了那禽兽不如的牲畜。
不过如今朝云可不能见着血腥,那一切还是等到她生产后再说吧。
这事也不能让朝烟晓得了,若是朝烟见到那副模样的郑迢,一定会吓一跳的。
内臣们到底也是有巧手,都把郑迢的皮肉折腾成那副模样了,还能让他好端端地喘着气,不至于登时死了,也算是留他一命,好让他多活着受点罪。
林东往他身上割的那几百刀,刀刀呲肉,又刀刀不致命。皇城司特制的止血粉撒上去,也不至于流血过多而死。
回到明镜斋里,朝烟问许衷道:“来了客人?”
许衷笑着摇头:“只是讨饭的闲汉,给了一贯钱,他便走了。”
朝烟笑道:“羡真,你也太过好心。无论什么人来讨饭都给银子,这个一贯,那个两百文,许家都快变成善堂了。”
“给你和易哥儿积福呢。”许衷摸了摸朝烟的脸。
朝烟嗔着挥开他的手,许衷便又凑上来,想亲她的脸颊。
“羡真,羡真!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朝烟双手撑在许衷胸前,想推开他,无奈力道太小。这点气力于许衷而言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还是印上了她的面。
朝烟红脸轻嗔:“越来越放浪了。”
秦桑端着茶壶,刚要进门,听见里头夫妻二人的呢喃私语。
推门的手滞住,又慢慢收回来。
咦!
秦桑啧啧嘴,随即转身回去了。
而到了九月末,朝云的产期便实打实地真要到了。
大鞋任家的任大娘子被朝烟再一次请到了许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真金白银地供赏着。任大娘子来看了看朝云的胎,喜道:“啊唷,竟然还是双生呢!”
任谁看来,双生都是件好事,只有朝云不大高兴。
郑平一连几日都到马行街来访,不过朝云并不想见他,朝烟也没有让他见自己妹妹的打算,只说让他回郑家去。等朝云平安生产后,自会传信让他过来探视。
郑平灰溜溜回到郑家,就被杨氏扇了个耳光。
“你个小崽子!连自己的媳妇都接不回来,你晓得我被邻里们怎么嘲笑吗!”
郑平啪地跪倒了地上,忙说:“儿子、儿媳不孝,给母亲添忧了!”
自从大儿子失踪后,杨氏的脾气越来越大。如今无论郑家上下无论什么人,只要稍稍招惹了她,她轻则摔东西,重则自己上手打人。
郑平连日来已经被她扇过许多个巴掌,仍然巴巴地受着,似乎挨母亲的打也是他的孝道。
杨氏气不过,一巴掌还嫌不解气,又上腿朝着郑平一踹:“贱种!下人生的,就是下贱,娶个媳妇也是个娼妇,害我被人笑话!”
郑平被她踹倒在地,一腔的委屈憋闷都吞进肚子里,没一点儿疏解的法子。
他自然也想过,若是当初娶的不是李朝云,而是另外的更听话、贤淑的妻子,今日的母亲也许就不会如此震怒地对待他了。可那时在三清观见到朝云的一眼惊艳,却让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做人实在是件太难的事,一个选择造就一个处境,悔不了,也改不动。
如今他两边为难,也只有听着难听的话,挨骂挨打的份。
一口恶气,只能自己咽下去。
杨氏身边的下人们都在笑话郑平。
好歹是当朝的进士,也在翰林院当着官呢,竟然能如此低贱卑劣,倒在地上,连一句反驳之语都没有。
也有人奇怪,杨氏骂郑平的那几句,什么“下人生的”,似乎杨氏并不是郑平的亲母么?
杨氏这是气得口不择言了,平日里,她并不会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郑平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的亲子只有郑迢一个,平日浪荡游闲,如今失踪了几个月,毫无音讯。
郑平,其实是郑同梧一个通房所生。
通房生下郑平后,便提作了小妾。小妾自然无有抚养子息之权,她所生的郑平,也就到了杨氏的房里养大。
后来郑平的生母不知何故,投井死了,郑平便被归为了杨氏的子嗣,和郑迢一样,也称作嫡子。
对外,只说这是杨氏亲生的第二个儿子。
没有多少人知道,郑平的母亲,是个自尽了的妾室。
至于那妾室平白无故为何要投井,杨氏认定,这世上不会有别人再知道真相了。
第120章 血战
闰九月,大宋与西夏的一场大战,终于在西北爆发。
这是四年以来宋夏之间的第三场大战,先前的三川口之战与好水川之战,大宋军民皆死伤惨重。败绩总是传得很快,逃战乱的平民们和送战报的飞骑一起涌入了周边的城镇,也有人千里送信,来到了东京。
此次大战,并不如上两次一般争端于西北边境。
元昊诡诈,其下的部下也同样富有智谋,提议元昊派大军于边境牵制宋国兵马,而再派一支劲旅直捣关中,奇袭渭州一带。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本是中原兵家善用的兵法,却被西夏人学得了精髓。
闰九月初一,泾原路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获知夏军来攻,命副使葛怀敏率军自渭州至瓦亭寨阻击敌军。本是旗鼓相当的兵力,却偏偏遇上葛怀敏这个当世的赵括。
王沿命葛怀敏严阵以待,万不可贪功冒进,守住城池为重。可葛怀敏却自有主张,纠结了万余人的兵力,率军迎敌而上,兵分四路趋向定川寨。
夏军奇袭奔来,定川寨两军交锋。黄沙蔽天,宋军惊恐失措,九千四百余人近全军覆灭。
城池失守,元昊长驱南下六百里,所到之处一片涂炭,直抵渭州。
若非渭州军将誓死作战,恐怕连渭州城也要惨遭屠戮。
消息传到东京市井之间时,已有大将的尸身随着军报而来。
定川寨至渭州这一场大战过于惨烈,数不清的尸首,和十六位战死的将领,让东京臣民都有了惊慌。
西夏不过一向大宋俯首陈臣的小国,竟然一战就能杀灭大宋十六员大将吗?
有人翻开从许氏书局刚买的一本出塞诗集,愁眉凝重地读道: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不知有多少人间生死别离,被抛在烽烟之中。豪情与死寂同存之地,往往诞育出最动人心魄的文字。
易哥儿又跑来找朝云,这次带了两片枯黄的树叶,放到朝云的书页上。
“姨姨?”易哥儿拉了拉朝云的衣袖。
朝云问道:“嗯?怎么了?”
易哥儿摇摇头,只是对着朝云笑。
朝云摸摸他的脸,又抱着他放到一旁的榻子上。
“和姨姨一起坐一会儿。”
“嗯。”
易哥儿安安静静地坐在朝云身边,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乖乖地坐着,看着朝云。
朝云看着他的模样,总觉得他也想看她手上的书。
于是她便从懒架儿上拿来了一本诗集,是毕家送过来的首印本,递给易哥儿。
“喏。”朝云朝着易哥儿笑笑。
易哥儿摇摇头,并不接下,反而说:“姨姨,饿,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