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昭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他用袖子随意一擦,“让皇祖父见笑了。”
永平帝哪里会见笑,只会觉得心底暖融融的一片。他此番做局,并不是想要楚承昭的感谢,甚至原本的打算是连他一起隐瞒的,只是当日被安安破坏了他的计划,后头许多事便不好按着原计划展开了。
但是他不求回报是一回事,若是楚承昭把他的一片苦心当做理所当然,他多少也会有些心寒。
幸好,这孩子不愧是隆让的孩子,跟他父亲一样都是世间难得地好孩子。值得他这当祖父的为他铺路。
“你瞧朕现在不是好好的?你家安安可真是个小福星,机缘巧合地把朕的酒杯给打翻了。朕都以为这次的安排都白费了,恰好还真有那么嘴馋又大胆的小太监赶去舔龙案上的残酒……”
听到他提起安安,楚承昭的面色缓和了一些,“那小丫头也是大胆,若不是您拦着,她怕是要比您还先一步尝尝那酒。”
“是啊。”永平帝无奈地笑道,“当时朕都快吓坏了。真是个活泼又机灵的好丫头,不过性子有些跳脱,将来再大一些,可真是不好管束了。”
说是这么说,永平帝也是真的喜欢安安,不忍看她被磨灭了本来的性子,又接着道:“当然了,管束也不能太多,不然把那么伶俐的丫头管成个木疙瘩,可就不好了。”
话题扯到了孩子的身上,殿内的凝重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半晌之后,永平帝对他摆手道:“承昭去吧,按着你想的去做,拿回本属于你的东西。皇祖父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楚承昭跪下行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永平帝定定地看着楚承昭颀长挺拔的背影,眼神幽远,像在看他,又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别人。
一直到楚承昭走后,宝庆公公进了殿内,永平帝还在对着门口的方向发怔。
“圣上,殿下已经离开了。”宝庆公公出身提醒。
永平帝闭了闭眼,这才回过神来。
宝庆公公面露不忍,道:“圣上别怪老奴僭越多嘴。你为了殿下做到这般已经是很足够了。”
永平帝自哂一笑,“什么就足够了?朕欠那孩子太多了。”
他边说,手里边摩挲着一枚极为通透的龙形玉佩。
那是他早些年经常系在腰间的玉佩,隆让太子当年就很喜欢,几次都想和他讨要。
他却觉得这东西违制,迟迟不肯给他。
直到隆让太子去两淮之前,他还在同永平帝道要是他这次差事办得好,就让永平帝把玉佩赐给他。
永平帝随口应了,没想到那次一别。
这块玉佩就永远没有给出去。
两个孩子周岁宴那天,永平帝本来是想把这块玉佩作为抓周的东西的。只是毒酒提前被别人喝下了,两个孩子的抓周也被耽搁了。
想到那个跟隆让太子幼时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永平帝的目光越发坚定。
他道:“朕已经失去那孩子一回了,如今他托生回我们皇家,朕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宝庆公公也跟着叹息。
这么多年了,他的主子到底还是在自责。
宝庆公公于心不忍地劝道:“当年的事,您也没想过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如今时过境迁,圣上,您该放下了。”
“当年,当年……”永平帝苦笑连连,眼眶发红,声音低哑地道:“当年,若不是连朕都被那几个逆子蛊惑,对隆让起了疑心,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两淮那龙潭虎穴呢?”
听永平帝亲口提起了当年的秘辛,宝庆公公立刻垂头不语。
这么些年来,永平帝一直没放下隆让太子的死,一方面是因为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儿子。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当年他也有过错呢?
那时候的永平帝在还算年富力强的年纪立下隆让为太子。
不过数年,朝中上下对隆让太子交口称赞。
尤其是隆让太子夫妇参与过一次大范围地赈灾之后,甚至有升斗小民只知太子,而不知皇帝。
那时候的永平帝开始慢慢老了,他开始害怕自己这最得意最钟爱的儿子成长得太快,将他取而代之。甚至连隆让太子讨要这枚龙形玉佩,他都觉得太子意有所指,迟迟不肯应下。
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其他皇子对隆让不服,放任他们与隆让为敌。
几个皇子的野心被纵容地越来越大,最终便是连永平帝也控制不住他们了,让他们找到了机会害死了隆让太子。
那时候的永平帝才追悔莫及,却也于事无补。
甚至因为他放权过大,连想为隆让太子报仇都施展不开,值得蛰伏了十数年,等那几个皇子放松了警惕,才将两淮的涉案官员一网打尽。
如今他真的老了,力有不逮,想退位了,想把皇位传给隆让的孩子却被处处被掣肘,只能用那种不是办法的办法来为亲孙子铺路。
永平帝目光哀恸地看着玉佩,用喃喃耳语一般的声音道:“隆让,怀远那孩子真的是你的转世吗?你真的不恨父皇,还肯回来吗?”说着他唇边又泛起一点笑,“不管是不是都没关系,等你的儿子坐稳储君之位,父皇就去地下找你,届时总是有办法知道的。”
宝庆公公死死地低着头——吧嗒,一颗泪珠滴在了他的黑靴上,立刻洇成了一团。
第109章
这年京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好像秋老虎刚结束, 猛地天就凉了一般。
就如同这天气一般, 京城里的氛围也是一下子就陷入了某个冰点。
宫宴之上永平帝的御酒被下毒的事, 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
京城里的百姓虽然住在天子脚下, 但是绝大多数却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一睹圣颜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皇帝有着孺慕之情。
这事情一传开, 百姓们就把那幕后的下毒之人骂了个狗屎臭。
后来楚承昭奉命彻查此案,将大皇子二皇子几个挨个请到刑部审问。
这下子更是不得了,民间流言愈演愈烈, 都在说毒酒的事牵涉到夺嫡之争。
估计真凶就在这几位皇子里头了。
于是挨骂的就是这四个皇子了,连一些陈年旧账都被百姓翻出来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说当年大皇子为了给大皇子妃开辟药田,侵占农田的。有说二皇子结党营私, 揽权过大,包庇贪官。
还有四皇子看着和气没架子, 私底下却是草菅人命,脾气差的惊人,稍有不如意就打死打残府里的下人,然后随便给笔银钱了事。七皇子更是了不得, 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莽夫, 纵容手下做出过淫人丨妻女的事。
后头又有人牵出之前关于楚承昭出身不正的流言, 说这诛心的流言就是出自这四位皇子的手笔。
这四个皇子已经被百姓打上了‘奸’的戳, 楚承昭这被他们陷害的, 自然就是‘忠’的了。
加上一些年迈的老人还记得当年隆让太子在世时的境况,说起了两淮那件事也很是蹊跷。当年就是这几个皇子牵的头,让太子去两淮查案, 落了个客死异乡,死无全尸的下场。
四个皇子的罪名便又多了‘谋害太子’一条。
……
……
就好像一夜之间,关于这四位皇子不好的言论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然后逐渐发酵,最后沸腾。
百姓们都义愤填膺,写了万民书递了上去,请求永平帝彻查。
永平帝还在称病,那万民书自然是递不到御前的,最后就落到了楚承昭的手上。
虽说是万民书,但那上头的签名却没有万数之多。
楚承昭让人仔细数了,签名数目却也有几千人之多。
可见他那四个皇叔是真的激起了民愤。
那边厢,大皇子二皇子几个也坐不住了。
他们现在是谋害皇帝的嫌犯,虽然没像普通犯人那样被关进牢房,却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只能在自己府里行动。各家府邸上还都多了一队御前带刀侍卫,日夜轮班看守着,以防他们逃跑,也方便楚承昭随时提审他们。
这份屈辱,大皇子他们自打出生以来还没受过。
但是这种风头上,他们也不敢去闹。
但是外面的流言如火如荼,越演越烈,便是入定的老僧也坐不住了。二皇子便牵了头,他们兄弟四个各自使了办法乔装打扮出了府,在城外的庄子上见了面。
为了防止这一年来性情大变的大皇子又缩了去,二皇子特地选在了大皇子的庄子上。
四个人或做家丁打扮,或做农夫打扮,面色憔悴,形容狼狈地聚到了一起。
二皇子气哼哼地拍了桌子,“楚承昭那厮实在可恨!竟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四皇子的脸上难得地没了笑,同样黑着脸道:“不愧是隆让的儿子,跟他爹真是一样手狠心黑。”
七皇子不善言辞,只是砂锅大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三人都不傻,这种大规模、有针对性的传言肯定背后有人操纵,更气人的是这种流言还不是无中生有,而是确有其事,让他们想辟谣都无从下手,加上最近他们被限制了自由,越发难以行动。
他们气势汹汹地说着日后要怎样报复,只有大皇子老神在在地喝着茶。
这种位置偏僻的庄子上的茶也不是什么好茶,跟外头几文钱卖一大碗的沫子茶没什么区别。
可大皇子却喝的那么悠然那么享受,像在品尝什么绝世好茶一样。
四皇子先闭了嘴,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大皇子。其后四皇子和七皇子也不说话了。
二皇子紧皱着眉头问他:“大哥,你是怎么个意思?和弟弟们说说。”
大皇子茫然道:“什么意思?外面说我侵占农田,我认啊。确实是我早些年让下人去做的,不过是十几亩田地。要是父皇问罪,我认打认罚,最多把田地还给人家,再赔些银两也不打紧。”
这话一出,其他三个皇子的脸就更黑了。
侵占农田这种罪名,别说是他们这种皇子身份,就是个小官,染上这种官司也不是什么大事。得永平帝一顿申斥都顶天了。
所以难怪大皇子能说的这么轻飘飘的。
可看看他们几个身上的罪名,什么结党营私,草菅人命,淫人丨妻女的。
这种罪名一但揽上身,那真是什么名声名望、面子里子都没有了。
别说问鼎龙座,就是当个王爷都当不了有实权的那种——谁会让这种人上位啊?!
大皇子喝完了手里这道茶,又打了个呵欠,起身道:“我家皇子妃还病着,日日离不得我探望的。为兄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也就不耽搁了,你们慢聊。”
其他三个皇子的视线都盯在了大皇子身上,若是眼神有实质,大皇子早让他们的眼神盯了个千疮百孔。
但大皇子就是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走了。
七皇子的拳头重重地在桌上一捶,木桌上立刻凹下去了一块。
四皇子也对大皇子的反应气的牙痒痒,“二皇兄,大皇兄到底几个意思?如今竟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也不想想,当年设计隆让他也有份,若我们都被一网打尽了,哪里就容的他独善其身?”
二皇子也对自家亲哥的反应很是气恼,但大皇子素来也不是能担事儿的人,除了占了个皇家长子的名头,看着有几分威仪,其实他是几人之中最没有计谋的。就像当年陷害隆让,也是他们三个筹谋布局,大皇子不过是被二皇子牵扯进来的推波助澜了一番,根本也没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但也幸亏他是这样,不然当年隆让一倒,最有希望继位的就是大皇子了。也没有他们几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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