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发觉她的视线,并未转头,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捏了她一把。
苏伊不甘示弱,又给捏了回去。
两人跟三岁孩子一样,来来回回,不亦乐乎。
殿上其他人,却因皇帝抱了瑞王的儿子而诧异不已。
太后也就罢了,老人家慈爱,众多孙子曾孙,不论嫡庶,她都抱过。
陛下不一样,历来讲究君子抱子不抱孙,况且他又是一国之君,在几位皇子面前,素来颇具威严,那些皇子他别说抱,连夸奖的话也很少说,乃至于如今成年的皇子见到他,依旧敬畏有加,不敢放肆。
后来皇孙们陆续出生,陛下亦只在皇长孙满月时,抱过一回,其余皇孙都没有这个待遇,怎么瑞王的儿子,不过一介侄孙,却能让他破例?
陛下本就偏疼瑞王,难道连小王爷,也分外受他喜爱?
瑞王府当真圣宠不断啊。不少人心中因此泛起酸意。
皇帝似乎没察觉到众人心绪波动,将孩子抱过来看了两眼,见已经熟睡,便递给奶娘。
太后留瑞王一家用过午膳,才叫他们出宫。
虽说多了个孩子,苏伊的日子还跟从前差不多,毛团团身边奶娘、丫鬟、婆子一大群,根本不需要她当娘的做什么。
反倒是瑞王,叫她有些意外。
看得出,他是确实嫌弃小孩,嫌他们哭起来眼泪鼻涕一大堆,又总是拉屎拉尿,口水滴答,可嫌弃归嫌弃,他却经常抱,有时候还面无表情地逗弄,而小的并不买账,也用面无表情回敬。
惹得苏伊忍不住想,上个世界毛团是个中二,难不成这回学他爹,变面瘫了?
老话说,小孩儿见风长,孩子出生之后,一天一个模样,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
又一年初夏,湖面上的荷花才露出亭亭玉立的花骨朵儿,王府里爱俏的小丫鬟,便迫不及待换上鲜亮的夏装。
苏伊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清风拂面。亭子外的空地上,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被奶娘丫鬟簇拥着玩耍。
小女孩是青莲的女儿,刚会独立走路,每次走起来,小短腿一颠一颠的,脸蛋上白乎乎的肉跟着颤抖,看着特别讨喜。
苏伊就爱拿块糕点逗弄,看她踉踉跄跄跑过来的样子。
至于毛团团,虽然比小女孩小了两个月,却走得比她更稳,而且任凭苏伊怎么引诱,从不为一块糕点折腰,总是慢腾腾迈着他小小的四方步,看起来跟个老头子似的。
苏伊觉得他这样一点孩童的天真都没有,可王府其他人、宫里的太后,甚至皇帝却都夸奖,说他小小年纪就沉着稳重,不骄不躁,十分难得。
苏伊认为他们的滤镜实在太厚了。
有人通报,说柳氏来访,苏伊让直接请到花园来。
近年来,随着苏伊成为瑞王妃,又生下小王爷,地位稳固,她娘家安国公府的日子也一日比一日好,连柳氏看着,都比从前年轻松快许多。
“小王爷好像又长高不少。”柳氏刚坐定,就说道。
苏伊让奶娘把孩子牵过来,给他舅母看看,顺口问她:“嫂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当初安国公府两位小公子被送出京,到其外祖身边读书,年长些的那个,现在已到了成家的年纪,柳氏如今正因此忙碌。
毛团过来给柳氏请安,柳氏忙道不敢,又夸了一通,直到奶娘把他带走,才对苏伊道:“还不是你那兄长,从外头听了点消息,就怂恿我赶紧过府,说给你开心开心。”
苏伊笑着问:“什么事叫兄长这样高兴?”
柳氏嗔道:“他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孩子似的,喜怒全形于色,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那个沈二,因醉酒误事,被人参了一本,如今正在府里思过呢,说不定官位也保不住。”
苏伊听得好笑,沈二此人,早就被她抛到脑后,连想也不会想起,倒是苏老爷还耿耿于怀,见人倒霉了就高兴成那样。
柳氏无奈地摇头笑笑,“你不知道,当初孙书礼被贬出京,你兄长还喝酒庆贺了一番。”
她说着,自己也有些感慨。
就在两三年前,孙府沈府俱得意,唯他们苏家日益寥落,谁能想到还有今日?
那两个背信弃义之人,落到如今的地步,也算是报应。
“只是可怜了沈家那几个女孩,我听说沈府大房的三姑娘,有副好相貌,本来已经说好人家,如今出了这事,亲事也说不成了。”柳氏惋惜道。
苏伊却因此想起一人,“沈家二姑娘呢?”
“二姑娘?”柳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道:“哦,是沈二的……也是,按理她排行第二,应该由她先说亲,怎么三姑娘都要定亲了,二姑娘反倒跟个透明人似的,一点消息也没有?”
苏伊道:“她生母只是个家生子抬成的姨娘,大概无人张罗。”
柳氏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提起沈二的姨娘、庶女时,半点异样也无,知道她早已不将那些事放在心上,便放心说道:“想来她年纪也不小了,唉……沈二真是个没担当的东西,半点为人父的职责也不尽,眼下又有这样的事,哪个好人家愿意上门提亲?说来说去,男人混账,苦的还是女人家。”
柳氏走后,苏伊把毛团团喊来。
她刚才算过,到这个世界距今已有三年,若按原著的进度,苏家此时差不多该倒了,苏小姐也香消玉殒,记得毛团曾说过,女主正是偷偷到城外给苏小姐烧纸钱,才遇上男主,而这会儿她活得好好的,男女主岂不是遇不上?
苏伊对女主沈书瑶印象不错,原著里能给苏小姐烧纸钱,而现在,她身为王妃,也跟女主说过,若有事可以来王府找她,对方却一直没来。
落魄时不落井下石,风光的时候也没想着来占好处,这样的人品,在沈家其他人的衬托下,简直高洁如天上明月。
更何况,对方还曾冒着风险,暗示她小心瑞王的安危,这个人情,苏伊没忘。
她让毛团查查现在剧情到什么进度了。
毛团吐槽道:“剧情就没开始,还停留在女主重生后的阶段。”
“别废话了,我觉得女主人不错,反正又不费什么力气,咱们悄悄推动一下剧情也没人知道。”
“你要制造机会让男女主见面?”毛团团问她。
苏伊点点头,要是她没来,男女主就能顺利遇上,现在这个时代,女主并没有别的法子脱离沈家,除非嫁人,而苏伊可不敢保证,一定能给她一个好姻缘,只得想想怎么维持原配对。
“等等,你先跟我说说,这个男主为人品性怎么样,不会成亲后通房小妾一堆,跟女主来什么相爱相杀吧?”如果是那样,管什么原配不原配,全拆了。
毛团团快速浏览后续剧情,一直看到末尾,才说:“没有,这是个男女主一起携手,从一无所有奋斗到人生巅峰的文,不搞狗血。”
“男主现在低位很低?”苏伊问。
毛团团简短介绍:“大家族里庶子的庶子,碍了主母的眼,只能在庄子上住着,不然也不会遇上女主。其实他一直都在韬光养晦,成亲后开始走科举之路,一鸣惊人。”
苏伊摸着下巴轻轻点头。
毛团又说:“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实际上跟女主挺门当户对的,要是地位高点,家里也不会同意让他娶个庶女,对吧?”
苏伊还是一脸烦恼,“当个媒人真不容易,算了,我只制造个机会,让他们见一面,至于女主喜不喜欢,还得看她自己。”
毛团点了下头,还要再说话,忽然发现自己身体腾空了,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他名义上的爹,顶着张让人没什么食欲的脸。
毛团团:“……”
瑞王:“……”
苏伊悠闲地吃了块桃子肉,闲闲问他们:“你们两个准备用眼神交流多久?”
瑞王这才把儿子放到地下,毛团团撒着小短腿颠颠就跑了,惹得奶娘忙跟在后面护着。
“刚才说什么?”瑞王坐到苏伊身旁。
苏伊眨眨眼:“你儿子想吃桃子,我说他嘴里就几颗小米粒,还是继续喝奶吧。”
其实毛团团早就断奶了,比一般孩子都早,至于原因嘛……嗯哼。
瑞王知道王妃只是随意糊弄她,却并不在意,拿起一颗葡萄,仔细地剥了皮,要递给她。
苏伊努了下嘴,“喂我。”
瑞王动作顿了一下,才将葡萄肉含进嘴里,然后附身低下头去。
亭子里其他人早已退得干干净净,唯有珠帘随风轻荡。
苏伊向来是个行动派,很快就想法子,让原著男女主偶遇了一回,不久后再问毛团,得知他们二人确实看对了眼,已经定亲,进度和原著一样,她便没继续关注。
又过二三年,毛团到了开蒙的年纪,需跟那些小皇孙一样,每日进宫念书。
这几年发生了不少事,太后年迈,已经去世,安王一贯体弱,去年秋天也没了,成年的皇子越来越多,太子之位迟迟不立,虽然皇帝依旧身体健壮,各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却越演越烈。
不少人想要拉拢瑞王,但瑞王向来中立,与谁也不交好,这次看王府世子入宫念书,许多人将此看做一个机会,想要借由孩子之手,将瑞王拉到他们船上。
只可惜,毛团团并非真正的孩子,一入学,先生们发现他远超于寻常的聪慧,个个欣喜不已,可没几天就发现,这孩子聪明非凡,却从不用在正途上,惯会带着几个小皇孙逃学打架、捉鸟摸鱼,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而原本要自家孩子与他交好的那些大人,一看小孩都被带歪了,赶紧勒令再也不许跟瑞王世子来往,至于拉拢不拉拢的,要是自己家的小苗根基都歪了,把瑞王拉过拢来又有什么用?
偶尔皇帝会来考考他们,每每见到几个小皇孙答得磕磕巴巴,而瑞王世子对答如流的场面,便止不住暗自叹息。
德海公公曾听皇帝低低地说过一句可惜,至于是可惜这样聪慧的孩子,却非他的孙子,还是可惜自己儿孙不争气,无人知晓。
某日午后,皇帝正处理政务,听闻瑞王世子求见,惊奇之余,将人唤了进来。
四五岁的孩子站在大殿上,小胳膊小腿的,还不如龙案高,看着和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皇帝卸下威严,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长辈,慈爱道:“该不会又把先生胡子拔了吧?这次朕可不替你说好话。”
小世子却皱着眉头,看起来越发像瑞王,“伯祖父,为什么有人说我是你的孙儿?我明明不是。”
殿上内侍莫不色变,连德海公公心头也重重跳了两下,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去看陛下脸色。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与先前没什么变化,仍旧温和道:“是谁胡说?你当然不是朕的孙子,你的祖父是先代瑞王,朕之亲弟。”
小世子随手往殿外一指,“有两个宫人在竹林里悄悄说的,他们没发现我。”
皇帝点点头,起身绕过龙案,摸摸他的脑袋,道:“看来你又逃学了。”
“先生教的我已经会了,别人还学不会,我总要等等他们。”小世子说得理直气壮。
皇帝失笑:“这是什么谬论?朕看你刚才一脸不高兴,怎么,被人说成是伯祖父的孙儿,你不喜欢?”
小世子一本正经道:“也不是不喜欢,做伯祖父的孙儿,责任重大,而我以后想当个游侠,承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
皇帝楞了一下,骤然发笑,止不住抚掌,“你啊你,比你父亲还惫懒,当真是个小无赖!”
嘴里说无赖,话里的喜爱之意,旁人都听得出来,德海公公不由感慨,如今还能叫陛下心生喜悦的,也就只有瑞王和小世子了。
瑞王世子离开后,皇帝笑意隐去,渐渐至面无表情,风雨欲来。
“德海。”
“是。”作为皇帝心腹,不需多言,德海公公立刻领命而去。
皇帝又摆摆手,所有内侍全部退下,当偌大的宫殿上只剩一人时,皇帝面上,才出现几分老态。
他知道他的后妃、他的儿子,都不满他对瑞王一家太好,甚至不惜放出这样的流言,想要挑起瑞王及世子的非分之心,令他生出芥蒂,可惜全盘谋划,被一名五岁小儿轻松化解。
说他们狠毒都高估了,各个愚蠢至极,偏偏心比天高,也不想想,以他们的斤两,真坐上这个位置,能够坐稳么?
说他偏心,可若非他偏的是瑞王,而是其他任何一名皇子,皇帝都敢断定,那个儿子活不到成年。所以他不疼儿子,不偏宠孙子,如今看来,连别人的孙子也不能疼,不然什么荒唐的流言,他们都敢传。
皇帝缓缓走向龙椅,转身坐下,四周空空荡荡,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