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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没再说话,法明言明还有事处理先走了。
  望着法明远去的背影,主持忽然稽了个首:“我佛慈悲。”
  无独有偶,法明在踏进寺里后院不久,再次听到了这四个字。
  那张跋山涉水,写着“事成”两字的纸条,被法明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而后,冰雪般干净白皙的手指,从亭内伸出来,如轻风拂过湖面似的,在法明掌心略略一触。
  法明尚未有所察觉,手里的纸条已经让人捡走了。
  布衣僧人展开油腻腻的纸条扫了眼,接着不紧不慢地侧过身,将纸条在一旁菩萨案前的香火上点燃了。尝到甜头的火苗闪动着,贪婪地伸出舌头,吞噬掉千里之外的阴谋。
  不过须臾,纸条便被烧成了灰烬。布衣僧人收回手,低声宣了句佛号:“我佛慈悲。”
  法明始终卑微又恭敬地匍匐在地上,直到这时,终于忍不住地出声问道:“法明有一事不明。”
  “何事。”布衣僧人道。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像冬日迎雪绽放的腊梅,无端给人种寒风凛冽的错觉。
  原本是低垂着脑袋的法明,略微抬高了半寸视线,眼睛盯着僧人身下的蒲团道:“您若不想那孩子生下来坏了您的大事,直接遣人动些手脚就是了,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听见信奉慈悲为怀的法明说害人性命,布衣僧人的心情竟然好像更开怀了些。他轻笑了声,低眉敛目的模样,与旁边供奉的菩萨如出一撤。
  “亏你还是位出家人,怎么说起伤天害理的事情,倒比恶贯满盈的强盗还熟练。”布衣僧人不轻不重地训道。
  “云深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孩子是我孙辈,你说说,世上哪有祖父害孙儿的道理。”
  “可是——”法明没忍住抬起了头,看见笑如菩萨低眉的布衣僧人,心里不知怎的,莫名泛起了一阵寒意。
  不忍心害孙儿性命,却命人将融丹草的汁液涂满拔步床。
  害了墨王妃肚里的孩子顶多只是手上沾了条人命,墨王妃还年轻,日后还有大把怀孕的机会,可融丹草一旦进入他体内,即便孩子能继续活着,又有什么用?
  “怎么,还有事?”布衣僧人问。
  法明有心再说些什么,可转而一想,事情既成,已是多说无益了。他俯下身子,叩首道:“法明先退下了。”
  法明离开后,单独辟出来的寒山寺后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八月中秋的碎金日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小亭的琉璃瓦,合着含有韵律的木鱼声,一寸一寸地往下挪动着,最终投射到布衣僧人眉心的梅花印上。
  ***
  不知道是不是楚玉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家公子近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常常是一碗安胎药还没喝完,就先打起了哈欠。
  见此情形,楚玉难免有些忧心忡忡,偏偏船上随行的李大夫是个庸医,连小打小闹的腹泻都治不好,硬生生害许道宣多拉了三天的肚子。
  原来一直给许长安诊脉的陈大夫,在离风都的前日,许长安与薛云深亲自上门去请过,想请他跟着同去皇城。可惜陈大夫以小儿年幼老母年迈为由,拒绝了。
  照薛云深的意思,陈大夫不愿意去,干脆直接从风都捆了他,顺便将他阖家老小一同捆了,一路绑去皇城。
  此暴行尚在他脑海里,还未来得及实行,得知他就是许长安丈夫的陈大夫,立马横眉冷目,将他痛骂一顿。
  “这位小公子粗心便罢了,怎么你比他还粗心?你究竟是怎么为人丈夫的?连小公子怀孕了都不知道?还由着他胡来?当日若不是机缘巧合,怕是小公子滑胎了你还是两眼一抹黑的傻愣模样。”
  可怜许长安煞费苦心,眼看就要瞒天过海,到底还是功亏一篑,败在了毫不留情的陈大夫手下。
  “滑胎?”被骂得目瞪口呆的薛云深,闻言猛地扭头看向了许长安。
  许长安见他脸色瞬间不对,赶忙分辨道:“不不不,你先听我解释。”
  “我不听!”薛云深怒气冲冲,甩手就走,走到一半,想起许长安还留在医馆里,又折回来将他打横抱起,快步回去追究滑胎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直到出发前刻,薛云深还因为此事同许长安置气。
  于是捆走陈大夫的事情,毫无意外地不了了之了。
  话说回来。
  楚玉看着昏昏欲睡的许长安,想把李大夫找来再给他把把脉,但是想也知道,那个草包李大夫,除了“一切都好”之外,根本不会说其他的。
  束手无策的楚玉,此时无比懊恼自己当初在回春局时,怎么没跟局里的麼麽学点医术傍身。
  “楚玉,你这是怎么了?”被来来回回转个不停的楚玉闹得头晕,许长安不由招了招手,唤他过来问明了原因。
  “就因为这个?”许长安委实有点忍俊不禁,他原以为楚玉是担忧远在簌都没能一起回去的段慈珏,不成想这圆脸小书童担心的居然是自己睡太多了。
  楚玉重重点了下头,他见许长安还笑着,顿时很有些薄恼地叫道:“哎公子!你还笑!”
  “哈哈哈——”
  不说还好,楚玉一出声,许长安更加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地上气不接不接下气了。
  好心没好报的楚玉,只好气鼓鼓地瞪着自家公子。
  等到笑够了,良心略痛的许长安颇有点不自在的咳嗽两声,示意楚玉挨近点。
  楚玉气哼哼的,有心不想搭理他,奈何又控制不住腿,故而期期艾艾地凑了过去。
  “我最近睡觉多,是因为肚子里,咳,”让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许长安,面色坦然地说出肚子里怀了孩子,仍有些勉为其难,“嗯有孩子。怀了孩子,睡觉难免会比平时要多些的……”
  楚玉听完自家公子的解释,细细的柳叶眉仍旧皱巴巴蜷着。
  许长安以为楚玉不懂什么意思,正揎拳捋袖,准备好好给他说道说道的时候,忽然听见楚玉说了句话:“可是公子,您以前白日里顶多睡一个时辰,就醒了,现在每天都要睡两个时辰了。”
  “昨日殿下不许我叫醒您,说让您睡。结果您从午时开始瞌睡,到晚膳时分才醒,这中间可是足足有三个时辰啊!”
  三个时辰,六个小时。
  算清时间的许长安,立马出了身冷汗。
  第75章 难不成想我想得睡不着了
  然而还不止如此。
  许是对昔日许长安讲的那段关于战争与植物人的话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过了这么久, 楚玉始终不能忘怀。
  挨着许长安在床沿坐下, 楚玉十指无意识地互相绞紧,仿佛能从中汲取着鼓励般,直掐得指尖都泛起了白色。他深深吸了口气, 慎重又忐忑地开了口:“公子,您还记不记得您当初跟我说过, 我们植物人以原形生活久了,或许会忘记自己可以变成人?”
  后背让冷汗沁湿了, 黏在身上,犹如跗骨之蛆般让人难以忍受。许长安心里又慌又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深思楚玉突然提起此事的原因, 只随口应了句:“记得。”
  “那您知不知道,您最近白日里睡觉, 只要一睡着就会变回原形?以往在风都时, 您睡着变回原形的情况虽然有, 却从来没有持续过半盏茶功夫。”
  “可是现在您变回原形的时间, 已经跟您睡着的时间一样长了。”
  “你是说,”勉强按下惊慌的许长安, 慢慢皱起了眉头,“我常常在睡着后变回原形?”
  作为能不变原形就尽量不变的植物人,许长安少有的几次变回仙人球,都跟薛云深有关。现下乍然听了楚玉的话,他本能在记忆里搜寻两圈,发现对于睡梦中曾经变回原形一事毫无印象。
  就好像,变回仙人球完全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所做出来的反应。
  此认知甫一浮现,寒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席卷了许长安全身,他终于明白楚玉为什么会如此担惊受怕了。
  楚玉恐怕是根据许长安以原形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从而联想到许长安当日说的那番话了。
  事实上,楚玉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植物人生下来就有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是生命力,此物与性命攸关,几乎等同于植物人的生命长度。二是内丹,内丹是区分植物与植物人的唯一一样特征。
  有内丹,则能变成人。而没有内丹的植物人,此生此世,只能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
  “生命力的重要性我不再赘言了,”许慎的殷切叮嘱言犹在耳,“但是内丹同样无可取代,长安,你要保护好你的内丹,切不能让它被夺走。”
  “内丹若是没了,哪怕你爹官至当朝大司马,想救你变回人形,也同样束手无策。”许慎神情严肃地补充道。
  许长安记得,当日自己还就内丹问过个问题:“既然内丹这么重要,那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轻易摧毁我们的内丹?”
  当是时,许慎姿态放松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正端着盏清茶。听到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小儿子,而后将茶碗搁回小案几:有。”
  许慎道:“融丹草,就是传说中专门克制植物人的东西,汁液含有催眠功效,能使植物人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变回原形,这点在孕育期间的妇人身上最为明显。”
  “融丹草汁液倘若进入孕妇体内,只需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便能无声无息地将孕妇内丹融化。内丹一旦融化,即是板上钉钉的回天乏术。”
  “别怕别怕,你爹吓唬你的。”见小儿子的脸色委实很有些难看,一旁的柳绵连忙出声安慰道:“融丹草在前朝时,已被铲除干净,再也找不到半株残存于世了。”
  说实话,许长安并没有从他娘的话中得到丝毫安慰,他潜意识里总觉得,用处如此歹毒的融丹草不可能被灭种了。
  ——肯定会有利益熏心又丧尽天良的人,不择手段地偷藏几株。
  眼下,在结束与许慎交谈的大半年之后,许长安的预感竟然应验了。
  “应在了自己身上。”
  许长安想到这里,无法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人心险恶至厮,下手谋害许长安的人,意图根本不在打掉他肚子里的孩子,而是预备一网打尽,干脆利落地剥夺他与孩子此生为人的机会。
  “当务之急,不是追究幕后黑手,而是先将可能带了融丹草汁液的东西处理干净。”
  许长安无声地劝诫自己冷静下来,他轻柔地抚摸着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而后敛下眼皮,将里头所有情绪藏得干干净净。
  “楚玉,”片刻后,许长安睁开眼,语气稀疏平常地开了腔,“你去请殿下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相商。”
  “是!”见自家公子恢复到原先的从容,楚玉不由跟着镇定下来,忙不迭应下,出门找人去了。
  楚玉走后,卧房里恢复了平和的寂静,许长安边整理乱麻样的思绪,边缓下身体,让后背靠上了床头。
  然而不到片刻,逡巡完屋内布置的许长安,整个人忽然近乎狼狈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另外一边,楚玉通过贝联珠贯的弩窗矛孔,到达舱室的时候,薛云深正和艨艟“勾陈号”的掌舵船师商议航线。
  提起薛云深,他虽然性格臭美自恋得难以言喻了些,但本身其实并非粗心大意之人。相反,他拥有旁人叹为观止的体察能力,对许长安所有细致入微的变化都一清二楚。
  按道理,许长安身体出了这么明显的变化,他不可能疏漏到连楚玉都发觉了他却还是无所察觉的地步。
  除非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
  为了早日返回皇城,也为了避免途中出现意外,薛云深让宫将军从芜城派来的,是条航速快、防御性强的艨艟舰。
  然而现在,体形狭长,船身轻便的艨艟,遇到了最棘手的问题。
  ——海水换向。
  近来又是星子黯淡的时日,海上起雾,夜里无法航行,只能抛锚暂停原地。可是流动的海水,会将上百斤的铁木锚带离原位,再加上海风等因素,往往导致第二日起来,勾陈号已经偏离原航线十万八千尺了。
  故而饶是经验丰富的好船师,想要完全避开东海人人谈之色变的行船忌讳,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以往八月前,海水就换完方向了,今年不知怎么的,海水八月初才开始流动。”
  想到不远处的那座岛,船师满脸苦相,只好欲言又止地提醒道:“殿下,照海水现在的流动速度,勾陈不出今夜,必定驶入锁梅岛的范围。”
  对于船师正在担心的事情,薛云深心知肚明。
  先帝,即薛云深他祖父,在临驾崩前,曾经特地颁了道圣旨,嘱咐后代不得随便进入锁梅岛,不得扰了锁梅岛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