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呀……”谁知小郡主突然伸白嫩嫩的小手在棋盘上一拍,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棋子落地声音,好好的棋局便被拨乱了,秦季勋所执的黑子更是散了满地,陆修琰的白子亦被拨得七零八落,再也分不清原处位置。
许是觉得哗啦啦的声音甚是好听,小丫头更高兴了,小手愈发拍得起劲,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从小嘴逸了出来。
“这个小坏蛋……”秦若蕖抚额。
秦季勋却是浑不在意,哈哈一笑,将怀中的小丫头举高,狠狠地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记,朗声道:“小萱儿也要学下棋么?外祖父教你可好?”
“爹爹,您就别再纵着她了。”秦若蕖更加无奈了,小丫头原就有一个对她千依百顺的爹爹,如今又加了一个宠溺无度的外祖父,将来也不知会被娇惯成什么样。
秦季勋笑呵呵的并不以为然:“小萱儿这般懂事,再怎么疼爱也不为过。”
事到如今,棋自然是无法再下了,陆修琰拍了拍衣袍,含笑望向在外祖父怀中笑得正欢的女儿,颔首表示赞同:“岳父大人说的极是。”
他的女儿自然该千娇百宠地长大。
秦若蕖叹气,唯有吩咐屋内的侍女们好生侍候。
回到他们夫妻住的院落,迎面便见素岚抱着干净衣物站于廊下,整个人瞧来却是有些魂不守舍。
“岚姨?”她喊了几声不见对方反应,只得狐疑上前,轻拉了拉她的袖口。
“啊,王、王妃,你回、回来了,我、我先把衣服晾了……”素岚顿时回神,结结巴巴地应道。
“可是岚姨,你手上的衣物是浆洗干净的……”秦若蕖无奈提醒。
“对对对,瞧我,都老糊涂了。”素岚勉强扯起一丝尴尬的笑容。
“岚姨一点儿都不老,咱们走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妹呢!”秦若蕖压下心中疑惑,笑眯眯地挽着她的臂道。
“尽会说好听话哄我高兴!”
“才不是,人家说的是实话。”
两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直到见素岚转身进了里间,秦若蕖方问在屋内收拾的青玉:“岚姨这是怎么了?”
青玉早已按捺不住地拉着她到一旁,一脸神秘地道:“王妃,今日我与岚姨在一间店里发现有位夫人长得与她甚是相像,就是年纪比岚姨要大些。”
秦若蕖顿时来了兴致:“像到何种程度?”
“看着她,就像是看见若干年后的岚姨。”
“那岚姨便是见了她才这般失魂落魄的?”
“当时我一见那位夫人,便打算让岚姨看看,没想到岚姨突然便拉着我急急忙忙离开了。我问她可是出什么事了,她偏又说什么也没有,奇奇怪怪的。”青玉回道。
秦若蕖思忖片刻,亦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对素岚她可谓知之甚少,自有记忆以来,她便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尤其是娘亲过世后,她更是视她如母,至于她祖籍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为何会到了秦府,她一无所知。出于尊重,她更不可能着人私下打探。
“此事咱们便只当不知,若是岚姨想说了,自然会对咱们说。”最终,她只能叮嘱青玉。
青玉点点头。
这晚秦若蕖躺在陆修琰怀中,夫妻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经意间提及白日从青玉处听来的关于素岚的异样,正抚着妻子长发的陆修琰动作一顿,浓眉微微皱了皱。
“怎么了?”秦若蕖察觉他的动作,抬眸问。
“阿蕖,你可曾想过,岚姨的出身也许并不简单。”
曾经的“蕖姑娘”一心一意想着为母报仇,无论是暗中打探仇人下落,还是后来给放逐西南的长乐侯下绊子,牵扯的金钱、人脉必不会少。而在这当中起着穿针引线作用的,恰恰便是素岚。
不管是独力将卫清筠留下的产业暗中扩展,还是网罗了以钱伯为首的一干帮手,素岚的手段与魄力可见一斑。
寻常人家哪能养得出这般姑娘!
秦若蕖沉默。良久,低低地叹了口气,紧紧地将抱着他,闷闷地道:“不管她是什么出身,我只知道她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亲人,没有她,就不会有如今的我。”
她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她的岚姨并非寻常女子,只是不愿去深究罢了。
陆修琰亲亲她的额角,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道:“我明白。”
不管她是什么出身,也不管她因何会到委身秦府,只冲着这些年她对妻子的关心爱护,他也定会敬她护她。
只是秦若蕖自己也想不到,她会在几日后便遇到了青玉口中的那位与素岚长相甚为相似的夫人。
这一日,秦季勋照样是抱着宝贝外孙女儿,与陆修琰在书房里谈古论今,中间夹杂着小丫头咿咿呀呀的稚嫩软语,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秦若蕖不欲打扰他们,见天气甚好,想到多年不曾回到这座蕴含着她童年最幸福时光的小城,心中一动,遂命人准备车马,带着青玉往城中最热闹的东街而去。
“王……夫人你看,这东西倒也有趣,小……小姐想必会喜欢。”城中百珍阁内,秦若蕖为店中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感到眼花缭乱,青玉取着一个形似房子的木盒一脸惊奇地道。
秦若蕖扫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忽见柜台后的帘子被人掀起,下一刻,一名年约三十来岁,身着蓝衣的女子便走了出来,朝她恭敬地行了礼,道:“这位夫人,我家老夫人有请!”
“不知贵府老夫人是……”秦若蕖蛾眉微蹙。
她自来少与人往来,如今回到这郦阳也是十数年来头一回,更不可能认识城中什么夫人。若是说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份主动前来结交,也不可能只着个下人来请。
“我家老夫人夫家姓唐。”
“王妃,她便是那位与岚姨长相颇似的老夫人身边侍候之人。”青玉定睛打量了那女子片刻,这才凑到秦若蕖身边压低声音回道。
秦若蕖微怔,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见她虽生得平平无奇,只身上穿戴却非寻常人家下人所有,那通身的气派,瞧来是个大户人家府上极为得脸的。
再者,与岚姨容貌相似的夫人……她也是想见识一下。
“请带路。”心中既有了打算,她微微一扬手,颔首道。
那女子又朝她福了福身,这才领着她往店里后堂而去。
虽是心中早有准备,只当秦若蕖看到那唐老夫人的容貌时仍是止不住吃了一惊。
世间上果真有如此相似之人!若非年龄不对,她都险些怀疑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女子是素岚。
“你……是唐老夫人?”
“老身夫家确是姓唐,这位夫人请坐。”那唐老夫人朝她点了点头。
秦若蕖心中对她与素岚的关系到底存疑,也不在意她的态度,遂在下首的太师椅上落了座。
“老身请夫人来,是为了一事。”唐老夫人开门见山。
秦若蕖心中微动,脸上却不显分毫:“老夫人请讲。”
“老身要为夫人身边的素岚赎身。”
赎身?秦若蕖双眉蹙得更紧了,却只是轻抚着腕上的玉镯,并不接对方的话。
见她如此,那唐老夫人又道:“价钱任夫人提,老身无有不允,只素岚老身必是要带走的!”语气竟是相当的强硬。
秦若蕖缓缓对上她的视线,不紧不慢地道:“只怕是要让老夫人失望了。”
“你不答应?”唐老夫人脸色一变,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青玉见状,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牢牢地将秦若蕖护在身侧,就怕对方会对自家王妃不利。
“滚开!”秦若蕖还想再说,忽听身后传来素岚的怒斥,她当下便怔住了,循声回头一看,便见素岚用力推开了守在门外的两名身材高壮的仆妇,大步走了进来。
“我说过,我的事不用你管,更不容许你打扰王……夫人。”素岚如同护崽的母鸡一般将她与青玉护在身后,满脸怒容地瞪着唐老夫人,相当不客气地道。
唐老夫人被她噎了噎,蓦地大怒,用力一掌拍在案上:“放肆,有你这般忤逆生母的女儿么?!”
秦若蕖心口一跳,下意识地望向素岚,却见素岚脸色一白,冷冷地道:“有其母自有其女,我以为夫人您二十年前便已经明白了。”
“您!”唐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
“小姐,你少说两句吧,夫人这些年日日挂念着你,生怕你在外头受了委屈。”那蓝衣女子连忙扶着唐老夫人,体贴地为对方顺着气,而后冲着素岚不赞同地道。
素岚轻咬着唇瓣,猛地抓着秦若蕖的手转身往外头走。
青玉见状连忙迈步欲跟上,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深深地望了唐老夫人主仆一眼,道:“岚姨从来便不是下人,她一直是自由之身,来去全凭她心意。”
一言既了,也不再看那对主仆的脸色,快步离开。
闹了这么一出,秦若蕖也没有心情再逛了,遂决定回府。
一路上,她也没有问素岚关于那唐老夫人之事,只任她一人静静地坐着。
只是,方才的素岚与那唐老夫人主仆之话仍不时在她耳畔回响,她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
岚姨果然出身不凡,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只不知为何会流落到了娘亲身边。只瞧她方才的表现,似是与那唐老夫人有些不妥,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缘故,才让她们母女如此……
“我本姓唐,先父乃金洲韩唐商行前任家主。”忽然,素岚饱含苦涩的轻语在她身侧响起,她讶然抬眸。
韩唐商行前任家主之女?难怪……
“方才那位确是我的生身之母,如今金洲唐府的……”素岚喉咙一哽,神色更是有几分凄苦。
秦若蕖下意识地握着她的双手,轻声道:“你不必再说,不管你出身何处,永远是我的岚姨,其他的都不重要。”
素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冲她扬了个笑容。片刻,低低地又道:“我母亲本是官宦之女,素持身份,原应配官宦名门之后,只是当年先父对她一见倾心,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毁、毁了她的清誉,亦断了她高嫁之路。先父以唐府三分之一的家财求聘她为原配夫人,婚后更是千般宠爱万般迁就,及至后来便有了我。”
出身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本一心高嫁,哪想到最后竟嫁给了商户人家。士农工商,哪怕夫君腰藏万贯,可到底不过末流,让心高气傲的她怎会甘心。所幸夫君一直温柔待她,又一向作低伏小,娇宠如珠如宝,或多或少消去她心中的不平。
可有那么一日,她突然发现,原来当年自己的被迫下嫁竟全是夫君的暗地谋算,看着原本出身不如她、容貌才学不如她的闺中姐妹一个一个成了诰命夫人,夫婿前程似锦,人前人后备受尊崇,对比自己……温柔体贴的夫婿原是毁她锦绣前程的罪魁祸首,不甘与怨恨如同毒瘤一般在她心中愈长愈大,最终,吞蚀了她的心,蒙蔽了她的眼……
两行清泪缓缓滑落,想到生父的枉死,素岚心如刀绞。
亲生母亲杀害了亲生父亲,那一刻,她只觉天都塌了。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再狠一些,恨自己为什么流着那个女人的血,否则,她一定会亲手了结她,为最疼爱自己的父亲报仇!
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没有父亲的那个家再不是她的家,终于,在生父下葬后的次日,她抛下一切,孤身一人离开了那座让她窒息的府邸。
“……我身无分文晕倒在庙前,是你娘亲救了我,那时我已无去处,便恳求你娘收下我,我愿为奴为婢侍候她一生,你娘拗我不过,又怜我孤苦无依,遂将我留在了府中,只始终不同意我卖身。素岚此名,是我自己取的,只因你娘身边侍候的丫头名字中均含‘素’字。而‘岚’,则是我父亲为我取的小名。”素岚轻拭了拭颊上泪水,哑声道。
秦若蕖只觉整颗心被人拧着一般,喉咙亦是堵得厉害。她不敢想像,当年才十来岁的岚姨,亲眼目睹生母犯下的那等罪孽,是如何熬过来的。
唐父为了一已之私无顾他人意愿,以不光彩的手段得了唐夫人的下嫁,诚然,这是相当令人不耻的。哪怕他待唐母确是一片真心,婚后更是以行动证明了他的深情,但也不能抹去他的错。
至于唐老夫人那等目下无尘的高门之女,秦若蕖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她本就自持出身,又怎可能瞧得上身为商户的唐父,可最终她却又不得不委身下嫁,心里总是觉得委屈不平。及至后来猛然得知自己的下嫁竟是枕边人的设计,又恰逢曾经唯她马首是瞻的闺中姐妹耀威在前,一时仇恨遮眼,这才犯下了大错。
这段孽债,到底是谁欠了谁?
此时此刻,再多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她唯有紧紧地搂着素岚的腰埋入她的怀中,希望以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的身心。
素岚任由她抱着自己,无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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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唐老夫人,是秦若蕖一家准备离开的前一日。
这日,素岚带着青玉前去拜祭当年惨死的秦府下人,陆修琰陪着秦季勋在书房整理着对方收集的名家书画。
秦若蕖好不容易将女儿哄睡,本是打算歇个晌,忽听府中下人来禀,说是有位唐姓夫人求见王妃。
她不自禁地皱了眉,暗自庆幸素岚不在府中,略思忖一会,吩咐道:“请她到花厅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