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怎么不开心?”哪怕并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肖平还是本能的对她表示出尊敬,不自觉的就用上了敬称。那女子则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不开心啊,只是打仗这种事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的人也有许多再也回不来了。想想都觉得挺难过的,都是些好孩子呢。”
肖平也有些沉默,他有不少亲近的同袍,这一战之后不知道还活下来几个。正在这沉默中,帐篷的帘子被掀起,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沈家军的大佬沈安侯。
沈大老爷看到肖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并未与他说话,而是看向那名女子:“这里都安顿好了?一块儿开会去吧。”
他身后的陈晨等人躬身拜见,口称“夫人”,林菁起身微笑颔首,任由沈安侯挽着她往外走,还不忘吩咐伤兵营里的军医仔细些,有拿不准的病情变化只管去找她。
肖平这才后知后觉:“刚刚那位……是沈夫人?”
“可不就是夫人。”在、一旁忙活的女军医脸上带着憧憬的笑:“要不是夫人来得快,咱们还得多死上不少人。”
有一直清醒着知道全程的“病友”与他解释:“夫人是带着医疗队过来的。整整五百医疗兵,都是年轻小子小姑娘,和咱们一样从秀川连夜疾驰,到了地头来不及歇一口气,换了衣裳就给咱们疗伤。基本上下了战场的兄弟就没有因伤势过重而牺牲的,都是托的夫人的福啊。”
“夫人自己也一直没休息呢。”有胳膊上缠着纱布的年轻士兵红着眼睛道:“我看着她累极了,差点儿没摔倒,可外头的军医姐姐一叫她,她立马拿了根针给自己扎了一下,打起精神又去忙了。”
听到他这话,帐篷里的人都沉默了。作为将领的沈侯爷与他们同甘共苦身先士卒,他们虽然感动,但不算多么匪夷所思。然而夫人,在他们的想象中应该是娴静温和,端坐后方的存在,应该和他们这些粗鄙武夫毫无瓜葛的人,却出现在了这里,为了救治他们的性命而倾力付出。
“我觉得挺开心的。”一名断了腿的中年士兵哑着嗓子说:“刚刚夫人还一直在安慰我,说腿没了没关系,只要我不嫌弃,有的是岗位给我发光发热。若是我不愿动弹,去疗养院里安度晚年也挺不错。我从不知道伤残的士兵还能有好命活呢,别说只是丢了条腿,就是丢了性命,我心里也高兴。”
“老爷手底下的伤兵疗养院都建了多少处了,你是才知道?”有人嬉笑着打破沉重的气氛:“不过我觉得我是闲不住的,等伤好了就去找份事做,自己养活自己。”
说到今后的事儿,伤兵营里的氛围又变得轻松起来,不少人琢磨着自己能干点儿什么,也有人打趣起沈安侯和林菁来:“你们有没有发现夫人比侯爷年轻许多?不会是侯爷老牛吃嫩草了吧?”
“你个要死的!说什么呢?”有古板些的老兵想打人,反而是军医小姐姐一点儿不忌讳的和他们八卦:“夫人是侯爷的续弦夫人啊,比侯爷小十多岁呢,看着当然年轻。”
话题一下子拐到了家长里短后宅秘闻上去,肖平喝着肉粥听着战友们闲扯,心中是前所未有过的放松。在伤兵营这个本该弥漫着悲伤沉重和痛苦死寂的地方,他目光所及却只有希望和勃勃生机,仿佛火苗一样不停跳动,带着温暖和光明,照亮每一个人的心灵。
和伤兵营中不同,议事大帐里却只有凝重。随着王伯友一字字将兵力损失汇报出来,沈安侯的眼圈已经抑制不住的红了。林菁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率先开口道:“两军对垒生死之战,人员伤亡是不可避免的。烈士尸骸和伤兵都可以交给我,另外我提议,安抚烈士家属和建立纪念碑的事儿要提上日程。”
陈旭还是有些缓不过来,一直嘟囔着说:“近万人啊,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就这么……”
他话说不下去了,反而是陈晨跟着李将军征战了好几个月,心脏练的强大了许多。他拍拍堂哥的肩膀安慰道:“正是他们的牺牲,才让更多百姓不用去死,甚至从此很长时间里,奴炎人都再不敢扰边。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能耐?他们一条命,换了同胞几十上百条性命呢。”
沈安侯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吩咐:“抚恤烈士和伤兵的章程都交给夫人,统计姓氏书写悼文建纪念碑的事儿陈晨陈旭你们兄弟俩负责。你们先做个计划书,然后大家开会讨论。现在说说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乘胜追击还是撤兵?要不要接管京城和信州?”
“当然要拿下,不拿下留着朝廷再败出去吗?”李将军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说出建议:“若是可以,最好连惠州都拿下,正好把咱们的地盘统统连起来,侯爷那些山头坞堡的也可以由暗转明,大大方方的为百姓做实事。”
“可真要转明,就和公开造反没什么区别了。”王伯友还是有些迟疑道。
“反就反,迟早都是要反的,还怕了老穆家的人不成?”粗声粗气说话的是山民少头领冉云,哪怕他这些年没少读书,还是不习惯汉人遮遮掩掩的做事风格。
大伙儿会心一笑,不以为意,王伯友则继续解释道:“我想着最好还是让朝廷发个圣旨,让侯爷以军功封王,而王爷是有自己封地和从属军备配置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有些迂腐文人瞎叫唤,弄死又不好留着又埋汰。”
他说的直白,冉云不情不愿的点头,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你们汉人的事儿可真多。”
这事儿就算这么通过了。至于朝廷会不会乖乖听话?在绝对实力面前,穆岚并没有选择的权利。沈安侯修书让沈淞前往并州“迎”回君主,自己则带着将士们继续往西北征伐。
他们打定主意四,哪怕不能将奴炎人举族消灭,至少得毁了他们的王庭,杀了他们的皇族,为牺牲的数千将士报仇。最好还能狠狠剐下几层地皮,让他们连休养生息的资格都没有,要么在冰山上苟延残喘,要么就往东边儿去骚扰羌戎族。
别以为大伙儿不知道羌戎人也在蠢蠢欲动,要不是陈晨在幽州的一场天雷轰丨炸将他们吓破胆,只怕这会儿大燮已是逼不得已两头开战。沈安侯这回出兵出的仓促,补给不足以支撑他们再打一回羌戎,可多少也要给他们点儿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第247章 定王
定州,庐陵郡, 范氏别府。
穆岚早就放弃了把控朝政, 任由朝臣们自行争执妥协得出结果,只当个默不作声的人形盖章机。当然,和王、范两位打了一辈子酱油的老大人相比, 官任侍中、加封司徒的张叔梁无论功绩还是手腕都比他们强太多, 在没了李相压制后, 基本上大小事儿都由他做主。
新掌权的张相并不如李正牧那般强势, 他十分明白沈安侯手中握着的兵权代表着什么。沈淞甚至并未直白说明来意,他就毫不犹豫的为圣人拟下了封沈安侯为定王的诏书。
年轻的圣人木然的在圣旨上盖下玉玺,张舒梁又抽出另一份圣旨来:“如今局势艰难,定王能够自行筹建军备,圣人很该支持和表彰。另有吴王、许昌王和卫王、燕王无召带兵入京,圣人不妨令定王率兵驱逐,还京师一片安定,也好尽快迎圣人回京。”
穆岚扫了一眼, 将玉玺在上头一摁, 口里却轻声问道:“定王——会愿意对上皇叔和皇兄他们?”
“无论他作何打算,我们的旨意就该这么发。”张舒梁不如李正牧专权, 反而一心一意教穆岚:“圣人代表的是正统,他若是不听命,便是乱臣贼子,将来您有了能力,可以诛杀之。另一方面, 诸王也必要防备定王的兵马,只要能稍作平衡,您就能有施为的空间。”
穆岚便点头,若有所思道:“那么定王的封地是不是也可以做些手脚?”
“圣人果然聪慧。”张舒梁微微躬身道:“依老臣之见,圣人可以看看定王接旨后作何打算,也算是留个后招。”
事儿就这样定下来,沈淞带着新鲜出炉的封王旨意一路追着沈安侯的脚步到了信州。此时信州刺史都督都已经伏诛,沈安侯叫来陈晨的亲爹陈安老大人镇守此地。
陈安是积年的能吏,对治理一郡之地有的是经验和心得。更让沈安侯放心的,是这些年他在秀川郡的培训学校中,对沈大老爷推出的课程接受良好,甚至比年轻人还适应的多,是以这回急事从权,沈安侯的第一选择就是他了。
陈安一点儿不拖沓的带着两个儿子赶到信州,先是假惺惺的走了过场拜见定王殿下,真心实意的恭贺他终于名正言顺的有了起兵的名目,今后可以大踏步发展了。
沈安侯便笑:“你当小皇帝是个慈善人,专给我好处吗?他可指着我找其他几位王爷干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这事儿不用解释,大伙儿听完圣旨也就明白了。只这也是沈安侯意料之内,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想要把几位王爷巴拉下去其实并不难——毕竟沈大老爷早就一路发展根据地,将宣州和州甘州都快掏空了。趁着几位王爷带兵北上,他正好暗中捞一把好处。
不过当要之急还是摆平奴炎人,顺便敲打羌戎犯边的部族。京中鸿胪寺的老人兴致勃勃的再次踏上异族的土地,在将士们的陪同下狠狠从两族身上刮下一层带血肉的油皮来。
光是这样,沈安侯还觉得不够,转头就让林菁做了批厉害的除草剂,给广袤的大草原来了场人工降雨。热气球带着空投兵慢悠悠的转,能杀灭牛羊钟爱的嫩草叶的药水儿纷纷洒洒的飘落。虽然从环保的角度上来说,这绝对是要被丢去罚款坐牢的行为,可用来对付以游牧为生的两支部族,这实在是釜底抽薪的好办法。
沈大老爷下手狠辣,简直比奴炎人更凶残几分。奴炎汗一口气没喘上来死在了金帐里,他的长子顺利承袭汉王的位置,却在继位大典上遭遇火丨枪丨手的狙丨击,一击毙命正中心脏。
短短时间内少了两位威望深远的汗王,奴炎人来不及悲伤,又陷入了疯狂的争权夺势之中。新奴炎汗尸骨未凉,他的弟弟和儿子们便因王座打的天翻地覆,奴炎一族也仿佛进入了凛冽的寒冬,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机和希望。
羌戎一直旁观这一切,心中除了恐惧便是悔恨。这两年虽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更不像奴炎这般大举进犯,但一直小打小闹试探不断,说好的连年上供更是假作遗忘。本以为燮朝的国运已是大势已去,哪知道突然冒出个定王,比楚上将军更不讲道理,恨不得直接让他们灭族了事。
羌戎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奴炎人聪明。这回也是一样,一看势头不对,各部头领赶紧坐下来开会,收拢了金银珠宝牛羊马匹绝色美人一股脑儿往京城送。沈大老爷一点儿不贪的都给了刚刚回京的穆岚,好歹为这仓皇出逃如丧家之犬的帝王扯上一块遮羞布。
穆岚回到皇宫,看着堆积在外头的钱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另一边,吴王等人还没进京城的大门,就听说朝局已经稳固,心中亦是不忿。
他们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的,然而李相已经被关押囚禁,张舒梁身上并无污点,沈安侯又手握雄兵有心保穆岚一回。这般情形之下,他们再冲击京师,说不准就要被打成叛逆乱党,彻底绝了夺取皇位的机会。
当然,真正让他们下定决心撤兵的,是各家都收到后院起火的消息。要知道这几位王爷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为了积蓄力量没少盘剥百姓。沈安侯早就布局将子弟兵们撒出去,玩了一把劫富济贫,很是收拢了民心,顺便调丨教出百姓的反抗勇气来。如今王爷们将主力往外头一带,他们自然就兴起了轰轰烈烈的“闹丨革丨命”。
宣州留守的陈昭和陈曦兄弟俩是第一个倒霉的。两年前疫病一案,吴王为了隔绝疾病传播生生烧死了一城的人,宣州百姓心中对他便是恐惧厌恶多过臣服。这回他将宣州精锐带走了大部分,只需有心人稍稍鼓动,百姓们自然愤然出手,一鼓作气将他们统统赶出去。
吴郡被岑易用药材生意搅和在先,又有奚末带着情报人员渗透再后,整个龙江水域的漕帮早就已经姓沈了。这回便是两只老狐狸强强联手,并有捧剑侍剑一同运作,不过半个月功夫,宣州境内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各地官府根本谈压不住。
吴王府的幕僚只得一边修书快马报给吴王,一边派兵进行弹压。可有子弟兵出手,那些衙差府兵根本是有一个灭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趁着这般大好机会,沈淑窈大小姐果断出手,暗中买通留守吴郡的许昌王心腹骤然发难,列举陈家兄弟十几条罪名,直接将他们压下天牢,并说服其余谋臣幕僚将陈曦斩首示众以安民心。
陈曦作为焚城事件的直接执行人,他的死可以说罪有应得,甚至死有余辜。果然随着他的死亡,四下造反的百姓似乎平静了一些。各级官员和王府属臣心中稍定,却是再也不敢出兵镇压围剿了。
沈淑窈要的就是这般结果。她派出自己这些年拉拢也好坑蒙也罢从沈安侯和岑易那里扣瓜来的人才悄悄送到宣州,顶替上那些鱼肉乡里被百姓们拉下马的县令们。当然,名义上“发掘人才”和任命他们的都是那位被买通的吴王心腹,而他因之前一波凶残操作,至少短时间内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愿。
沈淑窈挖空了宣州的底层官员,对和州和甘州的手段就简单粗暴的多——直接抢劫军粮,号召百姓跟从子弟兵反抗到底。粮食碰到手里,煽情的话在耳边说过十几遍,单纯的百姓便认定了子弟兵才是他们的亲人,而官府只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早两年互相坑害,这回又带走了大部分精锐,甘州和和州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压制住各地燃起的抗争和烽烟。经营已久的子弟兵们一边护着百姓的安稳,一边带领他们参与这改变世界的盛世,让百姓们心中感动之余,第一次有了翻身做主的感触。
沈淑窈对节奏的把控非常精巧,甚至比沈安侯还要稳健一些。在岑易和奚末的帮助下,三州都维持在乱却不伤及太多性命的情形中,以掏空几位王爷的存粮和钱财为首要目标。除此之外,便是打压豪强消灭酷吏,还百姓们一片生存的青天。
吴王燕王和卫王并不知道他的打算,只知道自己的地头不太平。可真要说出了什么事儿——又并没有被刁民乱贼冲击王府,或是各处杀烧抢掠民不聊生。
他们风尘仆仆的回转,被千头万绪闹的头疼——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各处出了玩忽职守贪污受贿的官吏,被忍无可忍的愤怒百姓给宰了。可光这么拖着,自己好不容易经营出的基业便要打了水漂。和幕僚们讨论来讨论去,根本没讨论出个章程来。最后一看,下头都已经自己平事儿了?那就谁在主事,就继续让谁呆着吧。
他们这般无奈妥协,和圣人渐渐失去对各州府的控制何其相似?从拖延赋税,到听调不听宣,最后各自为政根本不搭理。可几位王爷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状况,实在是他们也没有多余的人手,一下子填充满这许多空位。
他们只想腾出手来慢慢收拾,却没想到江州突然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让所有人都被镇住了。等到他们缓过神来,失态已经变得不可控制,而沈淑窈沈大小姐,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以自己独立的身份,站立在所有人面前,参与进这个名为“天下”的棋盘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成狗,周一到周五工作日木有双更,大家也好好上班上课吧
第248章 圣女淑窈
从年初起,换了青锦新装的天师府众弟子便不断在江州百姓跟前刷新存在感。除了高深莫测的仙法手段, 他们还渐渐展现出不同于旁人的生存技能。而天师弟子虽然高贵, 却并不显得冷漠,反而对百姓们十分亲近,愿意为他们解决任何困惑。
儿郎们的问题可以找文会, 姑娘媳妇子有什么难处纠纷可以找互助会。和种田有关的可以询问农会, 做生意倒卖物资也能上商会去打探打探。
当然, 其中最特殊的便是工会。他们从开年起便折腾出不少新式农具, 挨着地儿的给天师府弟子们的家中送去。这些玩应儿看着简单,用起来是真的好。无论是自己耕作的,还是家中有田产佃户的,都被这些工具的效率给吓了一跳。
百姓们看着眼热,有脸皮厚的便找上门求要。天师弟子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只解释道:“这东西做起来不简单,且天师府本就入不敷出, 要我们白送, 我们大约是没那能耐的。可要说做成买卖,似乎又有失道义, 不如你们再等等,等我们先生出关,我们询问他之后再做决定。”
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知道天师府的弟子大约是愿意帮他们的,只先生在闭关研习, 不好自专。那么问题又来了:“梁先生可是在参悟什么高深的法术?他要多久才能出关?”
说到这个,被问话的弟子先是叹气,又浮起淡淡的笑意:“上回先生为了帮互助会的忙,画了张吐真符耗了元气,一直都不见痊愈。原本我们也不敢劳累了他,可他偏说如今世道混乱,我们该为乱局早做准备,是以不顾伤势便闭关占卜。不过先生也说了,他已经看到了天道预示,能够安定天下之人就在咱们江州。等他问明天道旨意,便带领我们一块儿去寻这天命之人。”
天师道的先生无所不能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对于他那一套“天道”、“积德”、“修行”的理论,卲郡百姓也没少听天师弟子们随口说起。虽然觉得不甚明白,但听起来又仿佛有道理,听得多了琢磨的多了,反而越发信服起来。
这回便显示出这样不经意“洗脑”的后果。不过十几天功夫,几乎所有人都和天师弟子们一块儿翘首以盼着梁子信出关,带他们寻找能够改变天下大局的“天命之人”。
五月初五,又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因这个时空的历史上并没有一位投河而死的芈老先生,是以端午的习俗只有系彩绳避毒虫,并没有吃粽子这一项。不过沈淑窈小时候在京城时吃过沈安侯亲手制作的红豆粽和咸肉粽,不知怎么的有些嘴馋,便让庄子上的下人采购糯米果干,多做一些分着吃一回。
这边正热火朝天的忙活吃食,不知何时天空中飘来一片粉色云彩,正正儿悬在沈家庄子上空。路过的百姓看着新奇,忍不住停下来驻足观看,庄户们看到外头围观的百姓,也好奇的跟着抬头——好家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祥云?
沈淑窈本在屋子里翻书,听着外头的动静便走出来询问。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洋洋洒洒的金色粉色细碎祥光糊了一脸——天上那片祥云仿佛正是冲着她来的,她才一露面,便给了她这样一个如梦幻般的出场仪式。
今日沈淑窈穿了身月牙白的长裙,青丝披散,只用一根檀木簪子挽着。原本是为了行动方便,不想祥光一照,竟显出几分纯净庄严来。她一步步踏出,地上便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形幻影,所有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低声呼喊:“步步生莲!这是步步生莲!”
她眼眸低垂,宝相庄严,从自己的院子慢慢踱步到庄子门口,那祥云也跟着她一路飘着。地上的莲花光芒越发盛大,而她脑后也渐渐亮起了七彩的光轮。庄子大门四开,消瘦许多却神采奕奕的梁子信正站在那里,对着她慢慢屈膝行礼:“天师道弟子梁子信恭迎圣女,请圣女回山。”
所有围观的百姓和庄户们这才倒抽一口气,恍然而惊:“原来这位就是天命之人!”“天命之人竟然是沈大小姐!”
他们口里惊呼,心里却渐渐生出理所当然的感触:“天师道可是靠着大小姐养了两年呢,如若不是小姐大义,天师府根本没法立起来。”
也有人记起:“还有慈幼局,你们记得不?大小姐多慈善?互助会也是学着她的样儿帮助妇孺弱小呢。”
看着天空中的异象,听着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口中所说,卲郡百姓们越发觉得沈淑窈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做这天命之人。随着她与梁子信渐行渐远,身后是统一着装青衣飘渺的三千弟子,百姓们呆愣了许久才迈开脚步跟上去:“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不会是要成仙了吧?”
沈淑窈当然没法成仙,她的目的地是青龙山的天师道场。从庄子走到山脚下,整整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而她脑后的光晕越发明亮,在白日里熠熠生辉。沿路的百姓不自觉跪俯在地,口称天师圣女,甚至有些老人和女子忍不住落下泪来。
在青龙山山顶,一座虚像慢慢从模糊变成真实。那是白衣翩然端坐莲花台的女子,身下霞光万丈,头顶七彩神光。虽然眉眼有些模糊,可百姓们哪里不明白,这正是沈淑窈的化身?半山腰处另有青绿色光芒闪烁,是新修建的天师道场回应着它新一任主人的到来。
这般大型“祥瑞”现场从布置到测试调整花了近小半年的时间,用尽了秀川郡十万大山上各学院的知识和岑易所知的皇家秘闻中的手段。江州百姓远眺着山上的光辉,哪里还会有丝毫怀疑?便是还有人纠结于沈淑窈并非江州本地人这一节,到底还是被亲眼所见的“天命”给压了下去,对于上天的敬畏让他们不敢再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沈淑窈早已走的脚底生疼,可她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只能咬牙坚持着完成这出大戏。等她带着天师弟子们抵达道场,已经是未时三刻,阳光西斜。一路跟随的百姓仿佛听到厚重混沌的吟诵声随着和风飘扬而出,慢慢融入山林绿叶中经久不散。
那并不是天师弟子们在诵念,而是梁天师在天有灵,将他的传承交给圣女,是他对这位继承者的肯定。百姓们跪在青石板上,眼中全然是敬畏和尊崇,梁天师的传说伴随了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可这是他们第一次跳出故事,如此接近真实存在的“天师”。
原本只是“世外高人”形象的梁天师被百姓们默默升华为天神,而沈淑窈这位圣女自然也并非凡人。岑易历经一年半时间的布局和引导终于成功了,他的主公大人将成为所有江州人心中的神祗。
哪怕沈淑窈并不姓梁,哪怕她并非江州本地人,但有天降异象“天命所归”这一条,就再不会有人质疑她的身份。
天师府的弟子本就靠沈家供养,又常和沈家楚家几位少年串门,在他们心中,沈家人和自家人并无两样。有岑易一直给他们灌输男女平等的道理,尤其互助会的女子更是极敬佩和感激沈淑窈,对于她突然成为自家领袖,众弟子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讶外,根本生不出多少抗拒感。
毕竟回头想一想,沈家庄子上多的是格物手段,据说都是沈大小姐教给庄户们的。可见她和天师府本是同根所出,无非她自己并不知晓罢了。
如今被梁先生一朝戳破,弟子们结了心中困惑,对沈家的好感又翻了几番。他们后知后觉的思索,除了沈淑窈之外,整个江州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是了,天师道的天选之人,总不可能是个蒙昧无知的平民百姓吧?而官府富豪家中也并无出类拔萃到天师府众弟子都愿意拜服的角色。反而是一直和他们交流良好的沈大小姐,根本就是能和他们梁先生比肩的存在。
最关键的是沈淑窈颜值很不错,正是那种端庄大气温和灵动的款式。虽然比不上惹火出挑的美人儿吸引眼球,可越是看她,越觉得发自内心的平静和依赖。弟子们随着梁子信行礼祷祝,看沈大小姐一袭白衣仿若仙人,脸上是慈和悲悯的浅笑,素手清扬,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带起薄薄的白色烟雾,以道场大殿为中心飘散,将青龙山掩盖成若以若现的仙境。
百姓们在雾霭中叩首,哪怕道场的门楣渐渐消失在眼前,他们亦不敢起身。这是真正的神迹,他们是沐浴在天地灵气之中,每个人都贪婪的深呼吸,任由湿润的气息清洗身上的污浊。
岑易低垂的眉眼中全是笑意,这番装神弄鬼的效果比预料的要完美太多。听着远远传来的山呼声,他明白大局已然落定。只要他们不犯下致命的错误,江州的一切都将掌握在沈淑窈的手中。
年轻美貌气质出众的圣女,英明睿智无所不知的神祗,她带着上天的旨意,有谁敢质疑和违抗?或许这就是皇族争取总爱找些祥瑞增加说服力的缘由所在,毕竟百姓们靠天吃饭,可是很吃“天命”这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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