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左仍是温温和和地:“既然如此,也罢了,请大人稍等片刻,我把这套衣裳换了下来,便随你们去。”他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徐沉舟,似乎有话要说。
徐沉舟扫他一眼,复又转开目光。
张小左微笑,低头转身,行动处那裙摆被风扬起,他走到内堂拐角,复回头看了徐沉舟一眼,又是一笑,才终于隐没身形。
此刻捕快将外屋都围住了,因此倒也不怕他逃了。
白清辉却兀自皱着眉,心底隐隐地有些不安。他回头看看徐沉舟,又皱眉想想张小左方才的神情,那临去一瞥,笑意中隐隐似有凄然决然之意。
清辉一震,忽道:“不好……”拔腿往内而行。
徐沉舟本垂头自想事情,见白清辉如此,一怔之下,也急忙起身,随着冲向内堂。
云鬟见状,便也紧随其后。
然而两人还未进内室,就听见一声尖利惨叫,正是张小左的声音。
徐沉舟一马当先,不由分说,抬脚踢开眼前的门。
门扇洞开,风鼓动衣袂乱飞,乱雨狂风涌入,而三个人在门口,将里头情形看了个正着,也同时寒透身心。
白清辉望着眼前那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尸首——粉色镶领外褂,素白绫子裙,最可怖的是颈部以上……头颅却不翼而飞,只有鲜血喷涌满地,如一片血海。
顿时天晕地旋。
云鬟只看一眼,忙转头看向清辉,见他脸色如雪,当即二话不说,上前紧紧搀扶住,又令他转开头去。
徐沉舟却一动不动地呆站门口,死死地盯着眼前场景,神魂两失,宛若泥塑冰雕。
第184章
县衙的捕快们闻声纷纷赶来,见此情形,都吓得倒退。
有胆大的想要进内查看究竟,却听徐沉舟哑声道:“都滚出去!”
云鬟扶着白清辉,回头看他一眼,便道:“大家分头搜寻,凶手只怕还在这宅子里,两人一组,仔细!”
众捕快闻言,才纷纷又行动起来。
清辉急急喘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叫仵作来,入内详查……徐捕头,捉拿凶手要紧。”
徐沉舟却道:“大人,我不想拿什么凶手了。”
云鬟道:“徐爷!”
徐沉舟慢慢抬起头,却并不回身:“你们搜完了就走吧,只是小左的尸首谁也不能动,他的后事我会料理。那凶手如果还想对我下手,那就让他来好了。”声音里竟是一片漠然。
清辉皱眉:“徐捕头,不要糊涂行事。”
徐沉舟笑道:“我可不就是在糊涂行事么?先前我还疑心小左呢……没想到……”
先前徐沉舟守在张府之外,望着那淫雨绵绵,心底竟浮现一个又一个昔日的影子。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众人虽然也常口角不合,但那件事之后,却仿佛冰层断裂,虽然每个人都像是把当年的事忘记了,但偏每个人心底都很清楚,有些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
只是想不到该来的终究来了,凶手仿佛是故意折磨他们,一个一个,有条不紊地杀过来。
徐沉舟的耳畔仿佛又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哼着小曲的声音,以及那凄厉的“哥哥救我”。
神智莫名地有些恍惚,鬼使神差地,他不顾捕快们的阻拦,撑着伞穿过雨幕,进了张府。
其实徐沉舟有日子没跟张小左见面儿了,几年前,还常来张府做客,但是……那件事后,彼此疏远,他也绝少踏足张府。
先前因为卢逾之事前来,才发现……印象中的张府早就面目全非,不再似少年印象里的葱茏雅致,反透出一股暮气沉沉的死静之意。
当时他还以为心情不佳而生出的错觉,但是今日重来,这种感觉更重了。
而且他一路进了内堂,除了在门口遇见的老仆,竟再也不曾遇见一个下人,偌大的张府,似乎所有人都神隐了。
直到进了二重堂,才见张小左坐在堂前的一张椅子里,正在仰头看雨似的,一脸落寞。
见他来了,张小左眼中透出一丝亮色,笑问:“哥哥你怎么来了?”
徐沉舟低头,见他比五年前仿佛也没怎么长高似的,便把伞放在门外,道:“你府里的人呢,怎么比先前我来时候更少了?”
张小左低头一笑:“还有一个贴身小厮不肯走,其他的……我怕连累他们,便都打发了。”
徐沉舟道:“这话怎么说?”
张小左请他入内,说道:“哥哥,我其实也懂得,知县大人并不是真的放我们回来,是不是?他如此做,不过是想让我们当诱饵罢了……如今,果然卢逾已经死了,接下来轮到的自然是我了。我又何必牵连别的人呢。”
徐沉舟喉头一动:“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想早点捉到真凶罢了。”
张小左道:“嗯……是我多想了,哥哥也想早点捉到真凶是不是?”
徐沉舟点头,走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
张小左道:“可是现在已经死了五个人,连真凶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呢。又该怎么办?”他仰头看着徐沉舟,仿佛盼着他回答。
徐沉舟无法回答,半晌,才道:“小左,当初……当初在树林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发生?”
张小左呆了呆:“哥哥指的是什么?”
徐沉舟垂头,继而道:“就是……卢逾跟你……仿佛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张小左神色一晃:“还有什么……会瞒着哥哥的?”
徐沉舟道:“当真没有?”
张小左转开头去,并不回答。
徐沉舟道:“先前,我问过前去卢府的你府上那家丁,他说,你命他去卢府,递了一封信给卢逾。”
张小左垂首,眼睫轻眨。
徐沉舟盯着他:“信上写得是什么?卢逾素来多心狐疑,且罗添又死在前头,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就赶来你府内。”
张小左低低道:“哥哥莫非是在怀疑我么?可是卢逾离开我府里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又跟我何干?”
徐沉舟道:“我不知道。”
直觉告诉他,卢逾的死跟张小左一定有牵连,但他跟白清辉一样,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其中那一丝关窍,到底是什么。
张小左轻笑两声:“哥哥,这凶手真是能耐,连哥哥你这样万事不关心的人,竟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你去了县衙当差的缘故,所以看谁也觉着可疑?”
徐沉舟拧眉,张小左却又笑说:“我很久没有跟哥哥喝过酒了,今日你来的正是时候,我陪你喝两杯可好?……毕竟,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跟哥哥喝酒了。”
徐沉舟才要点头,忽地打量着他:“小左,你可知道那凶手的打扮?”
张小左道:“自然知道,外头都传遍了。”
徐沉舟道:“其实,我见过那凶手。”
张小左睁大双眼:“哥哥何时见过?”
徐沉舟眯起双眸,想起那日从冯府出来,路上听见有人叫喊,忙着赶去之时,目光一瞥所见的那消失眼前的粉色裙裾。
张小左听罢,带笑道:“原来如此,我先给哥哥端酒去。”起身便入了内室。
这一次却耽搁了挺长时候,正在徐沉舟想入内查看的时候,张小左走了出来,徐沉舟乍看见那身影,惊得便跳起来,手按腰间刀柄。
张小左噗嗤一笑,拎着那裙摆转了个圈儿,身形竟有些灵动,笑道:“好看么?”
徐沉舟毛骨悚然:“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这衣裙?”
张小左道:“外头都有卖的呢,这个是在……是了,就是谢小史家里那铺子旁边的成衣铺里买的,好多人买呢,我去的时候,只剩下……”说着嫣然又是一笑:“如果那凶手穿着这样来杀我,见了我这般,会不会错愕?”
徐沉舟竟无言以对,张小左将手中托盘放下,里头放着一壶酒,两个瓷杯,换了衣裳后,他的兴致仿佛颇高,又笑看徐沉舟道:“哥哥如何只管看?难道真的那样好看?”
徐沉舟心中忽地没来由有些难过:“小左……”
张小左道:“我若就这样死了,倒也使得,毕竟并不难看。”
徐沉舟喝道:“小左!”
张小左有些受惊似的抬头,看了徐沉舟片刻,忽然说道:“哥哥来吃酒吧,吃了酒,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件事,好不好?”
徐沉舟迟疑看他,回头又看那酒壶,正欲走过去,外头便传来响动,竟是白清辉带着衙役上门来了。
谁知一别,便是永诀。
秋雨寒凉,偌大的宅邸,冷气森然,徐沉舟叫人抬一口棺木进府,放在堂间。
他不顾腌臜,亲自抱了那无头尸首,很慢很轻地放了入内。
并没有换衣裳,只是略微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皱了的衣襟……毕竟张小左说过,他很喜欢穿这一身儿,只不知道那凶手下手的时候看着这般的他,会是何种心情。
并没有再多的人在身旁,徐沉舟也不想有许多哄闹的声响,顷刻,来来往往的人陆续走的一干二净,这不祥之地,自无人愿意多行逗留。
期间,徐志清闻讯赶来,因见徐沉舟如此,不免担忧,本想劝他不要如此……怎奈徐沉舟哪里是会听别人话的?
徐志清陪着站了会儿,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叹息着离开。
很快地……天便黑了。
看门的老仆哆哆嗦嗦来点了灯,哭了两声儿,自己换了素衣,戴了白布条,灵前烧了两张纸,便退了出去。
徐沉舟自己跪在灵前,将那一叠叠的黄纸一一烧来。
薄薄地黄纸在盆内被火焰吞噬,卷起,又随着外头一阵风旋进来,微微起舞。
徐沉舟将原先那一壶酒拿来,仰头喝了两口,又将余下的浇落地上。
徐沉舟记得那个曾总是叫着自己“哥哥”的少年,张小左幼年失了双亲,家里长辈贪吝,曾想吞了他们这一房的田产,张小左无力反抗,是徐沉舟出面儿替他摆平了,以后又带他出入几回,周遭才无人敢欺负他。
自此之后张小左便跟随徐沉舟左右,看似好友,实则如小跟班儿般。
只是徐沉舟并不十分在意张小左,毕竟如他这样的人,结交的狐朋狗党到处都是,张小左……不过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夜幕降临,偌大的张宅,不知从何处又传来吟唱的声响:“粉腮似羞,白米红馅,春雨桃花带笑看……”
空洞阴森的灵堂里,徐沉舟一抖,双手陡然握紧。
刹那间,耳畔竟又响起少女的笑声,以及有人叫道:“哥哥救我!”此一刻,竟不知是那少女的声音,还是……
眼前一阵混乱,记忆浮现,仿佛真真切切地听见有人在耳畔叫:“哥哥救我!”
声嘶力竭,从……密林中传了出来!
仿佛是门响——“吱呀”极沉闷嘶哑的一声。
徐沉舟蓦地抬头,此刻他已经什么也不怕,恨不得那凶手就立刻出现眼前,拼个你死我活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