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听闻,惊道:“怎么偏在这个时候病了?”
罗氏道:“夜里着了凉,也是没想到的事。”
老夫人皱眉道:“我隐约听说早上就没起,也请了大夫了……一整天了还没好些?”
罗氏道:“方才我去看,咳嗽的厉害,委实是去不了了。”
崔老夫人面露怒色,道:“我以为进了凤仪,总算要长进些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着五六的?如今王妃请去,是抬举咱们之意,她竟果然上不了大场面!先便怯了不成!”
罗氏见果然怒了,不敢出声,崔老夫人愤愤了片刻,却也无法,便吩咐道:“倒也罢了,你且回去,仔细看着,明儿若是好了,自然是万事皆宜,若是还这么着,你就不用带她过去,只叫蓉儿……还有迎儿吧,算是她无福!”
罗氏略一犹豫,便也答应了。
不多时,此事便也在府内传开了,口口相传,不免有不实之处。露珠儿出去转了一趟,便有无数人拉着她打听端倪。
露珠儿无心在外逛,无精打采回到院中,见云鬟靠在床头看书,她便道:“姑娘精神好些了么?”
云鬟瞥她一眼:“怎么样?”
露珠儿道:“我看姑娘也不似病的十分厉害,如何就不能去世子府了呢?”
云鬟便不言语,露珠儿有些委屈,小声道:“我方才出去一趟,他们都打听我,问是怎么样,还有人说,是老太太不喜欢,所以故意不让姑娘去的……明明不是这样儿。”
云鬟不禁笑了:“你理别人怎么样呢。”
露珠儿见她面露笑容,便大着胆子道:“姑娘是不是好了?我去跟奶奶说可好?”
云鬟方咳嗽了声,淡淡道:“你敢。”
露珠儿不解,嘟起嘴道:“我不懂,别人巴巴地往里钻都钻不进去呢,姑娘怎么反而纹丝儿不放在心上?”
云鬟瞅了她半晌,忽然叹道:“我如今有些后悔了,当初应该把晓晴留下,让你跟陈叔去的。”
露珠儿倒也不怕,目光一亮道:“让我去也好,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姑娘罢了,不过,如何好端端地不叫陈叔跟晓晴跟着来?反又打发他们回去了?真的是回素闲庄了么?”
云鬟见她越发问出来了,便哼了声。
正好儿林奶娘从外间进来送药,因笑道:“再多嘴,也不敢再打发你回去,只把你扔出去配个小厮,看你怎么哭。”
露珠儿这才有些惧怕,忙捂嘴不言。
是以这日,云鬟便只在府中装病不出,谁知许是应了“口孽”,到下午时候,果然竟有些发起热来。
林奶娘见弄假成真,有些着慌,便想再去请大夫,云鬟只安抚她道:“不打紧,左右是现成的药,吃两碗就好了,不必另外忙碌,更惹人多话了。”
因吃了药,便有些昏沉爱睡,晚饭也不曾吃,从下午一直便睡到了黑天儿。期间,因崔新蓉从世子府里回来,本想找她说话的,谁知见她昏睡着,只好去了。
罗氏听闻病的又重了些,也忙来看望过,便叮嘱底下人道:“好生伺候着,今儿天晚了,倒不好哄闹着再去请大夫,只过了这晚上,若还是如此,明儿早就再请太医来吧。”林奶娘谢过,送了罗氏出去。
是夜,灯火昏沉,林奶娘跟露珠儿在外头,一边儿做针线一边守着云鬟。
露珠儿因见她闭眸不醒,就小声对林奶娘道:“嬷嬷,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按理说,这世子爷也是咱们的旧识,咱们上京后,他还特来看望过几次呢,可见也是念旧情的,怎么姑娘反对他极疏远的?”
林奶娘道:“主子的事,你只顾打听做什么?难道你打小儿伺候,还不知道姑娘的为人么?横竖她怎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你万万别再多嘴。”
露珠儿捧着腮,思忖道:“可是人人都说,晏王妃这次请客,是想给世子相个世子妃呢……我原来听闻请了姑娘去,心里还高兴的了不得,谁知道偏……你难道不记得?当初在洛阳香山寺,晓晴也在,咱们三个说话的时候,她都说世子是对姑娘极好的。”
林奶娘微动心事,停了手头活计,对着灯影出了会儿神,才道:“罢了,你懂什么?这种事儿,剃头担子一头热是不成的,又或者缘分相关,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什么?”
露珠儿噗嗤笑了,忙又噤声,回头看云鬟未醒,才又低低道:“我自然着急呢,这样好的姑娘,我着急给她相个极好的姑爷,我是忠心罢了,有什么不对的?”
林奶娘也禁不住笑了,点头叹道:“好不好,哪里是你说的算?姑娘觉得好,才是真的好呢。”两人说了半晌,见时候不早,就收了东西,留露珠儿在外间房内守夜,各自安歇。
谁知她们两个在外头只顾说,不妨里间儿,云鬟实则是并没有睡着的,她因困了一下午,方才已经醒了,只听她们说的尽兴,便懒怠出声,不料竟听了这许多。
帐内,云鬟睁着双眼,心里只想着林嬷嬷那句“剃头担子一头热是不成的”,想了半晌,只觉得心口凉凉地隐痛,忙伸手抚住,便慢慢地翻了个身。
因不知何时受了寒凉之气,此刻身上滚烫,鼻息沉重,口有些干,耳畔听着窸窸窣窣的衣裳声响,心底却又浮浮沉沉地闪出许多旧日场景。
不想则已,一想,浑身更是烫得十分难受,仿佛刚吞下了十几个火球,都在心口里乱窜涌动,鼻端几乎都喷出火来一样。
她想让露珠儿倒一杯水来喝,张了张口,嗓子却又哑了,好歹唤了两声,那边儿却毫无应答。
云鬟知道露珠儿夜间睡得死,当下也不再呼唤,只勉勉强强撑着起身,想自己去倒茶来,举手把帘子一撩的当儿,忽然却见眼前站着一道人影。
许是病的昏沉懵懂,眼前也有些看不清,一时竟也不觉着怕,还以为是露珠儿听见动静进来了,谁知定睛再看的当儿,才发现并不是。
云鬟皱眉,还未开口,那人走到跟前儿,歪头细看了她会子,抬手便按在她的额头上。
因室内还燃着一支烛,两人又靠的近,自然便看清了他的容颜,那双眼更是极亮,又带些冷冷寒气。
两年未见,他还是这么着,……气质上更接近她不愿回想的那人。但偏偏记得最清楚不过。
是以虽然经年未见,暗夜乍然相逢,却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他。
云鬟忙挥手推开他的手:“你怎么……在这儿?怎么进来的……”气幽神噎,几不成句。
这忽然现身的人,自然正是赵黼,他左手握着一柄剑,袍子胡乱系着,发端只一根短短的玉簪,仿佛是匆匆忙忙便赶了来的。
赵黼方才进来之时,就听见她叫人,那声音竟如走失了的猫儿一样,弱而沙哑,他便知道她果然是病了,上前来一试,只觉得手底滚烫,又一片濡湿。
赵黼又顺势将她的手握住了,掌心的手,绵且柔暖,他不禁放轻了几分力道,生怕捏坏了,可却又怕放轻了,便握不住了:“你是怎么了,忽然病的这个样儿?”
云鬟方才扎挣着起来,已经是力竭神疲,此刻又见了他,更是雪上加霜,垂着头,如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喘喘地说道:“世子,你太过了。”想将手撤回来,却着实无力。
赵黼忽地想到她方才呼唤露珠儿,心念一转:“你是不是口渴了?”
这才放手,回到桌边儿上,把剑搁在桌子上,举手去摸那茶,觉着温热,才举手倒了一杯。
云鬟几乎以为这是在梦境之中,心思烦乱,见他走开,便喃喃道:“不敢劳动……你倒的茶,我也不喝,只怕是有毒,死的更快了。”
她的声音虽低,赵黼又怎会听不清楚,一时啼笑皆非,回头看她一眼,偏说:“好好,那六爷先毒死自己试试。”举手喝了一口,又走回来,扶着云鬟道:“就算你死了,我也陪着你,如何?”
云鬟本正满心恼恨纠结,猛然听了这一句,便抬头又看向赵黼,幽淡的烛光里,见他双眸已没了先前的冷意,反而浸浸地若有几分笑意,可那笑底下,却是她也读不出来的滋味。
赵黼举着杯子,凑在她嘴边,云鬟方反应过来,蹙眉道:“我不喝……”
赵黼道:“我都喝了,你敢不喝?是想让我一个人死不成?”他单臂一绕,从她肩头绕了过去,手指将她下颌一挑:“我是头一次伺候人,又没叫你谢恩。”
云鬟身不由己微张樱唇,赵黼将杯子一倾,灌她喝了两口。
云鬟正口渴,只觉如甘霖一般,入喉十分滋润,不觉还想要些,忽然间想起赵黼方才沾过口的,又抿了唇不语。
赵黼却知道她高热的如此厉害,只喝两口自是不足,便道:“再给你倒一杯。你的丫头也忒呆了,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她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云鬟虽也觉着露珠儿睡得死,听他说的如此,不由苦笑。
赵黼又倒了一杯茶来,这回云鬟有了几分力气,道:“我自己来就是。”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慢慢地喝了半盏。
赵黼便在旁边看着她,又问:“我还当你病了不过是借口,原来果然病了?你素来不怎么病……是不是崔侯府的人欺负你了?”
云鬟低着头,心底打了个转儿,道:“谁欺负我?不必乱猜了。”
赵黼道:“不然怎么你不去,反是你那妹子去了?”
云鬟不知他见过崔新蓉,怔了怔,问道:“你、是见过蓉儿了?”
赵黼语塞,不愿提起白日错认的事,就只含糊道:“我听人说的。”
云鬟见他面色有异,却也不想别的。沉默片刻,因定神问:“世子为什么这会子来了?可知这儿不比鄜州,世子也是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像是小孩子一样?”
赵黼道:“我担忧你有事才来的,这回并不是故意胡闹。”
云鬟问道:“你担忧什么?还是……因为不信我是病了,故而赌气过来瞧我是否真的死了呢?”
赵黼见她说的狠,一时皱眉:“我……”
云鬟拢着口,轻轻咳嗽了声:“都是要相亲的人了,身份又尊贵,半夜三更,做如此举止,传扬出去,你不怕,我还怕呢。世子怎么半点也不为人着想,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你害死了。”
赵黼心里自然有话,只可惜无法出口,盯了云鬟半晌,正色道:“我今儿来真的没有歹意,本来也不想惊动你,看你无恙,我方才还想悄无声息离开呢,是听你叫人,才……”
云鬟淡淡道:“多谢了。以后再不敢劳烦世子,趁早儿就把心收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黼站在床前,听她幽幽说了这些,着实情难自已,便道:“好歹是两年多不曾见面,怎么你一见我,就没有好话?”
云鬟叹道:“世子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若觉着我逾矩无礼,就找那擅说好话又懂规矩的人,岂不两全齐美?”
赵黼蹙眉:“我找谁去?”细想她这句话,忽然哑然失笑:“你……你莫非是因为我母妃设宴请那些人……”
云鬟见他误会了,急忙道:“打住,再说我便死了。”又气又急,不由咳嗽了起来。
赵黼又听见一个“死”字,便走前一步。
云鬟见他眼神不对,又逼近过来,心里不觉恐慌,手足微动,往床内挪回去,赵黼却已经握住她的肩头,俯身道:“崔云鬟,不许再提这个字。”眼中透出一抹锐色,极肃然冷冽地盯着她。
这会儿,外头忽地有些动静,原来是云鬟咳嗽的厉害,终于惊动了露珠儿,云鬟垂眸:“世子且快走吧。”
赵黼却道:“你答应我,不许再提!想也不能想!”
云鬟几乎听见露珠儿打哈欠的声了,心里虽极不愿答应他什么,却只得低低道:“是,以后不提、也不想了。”
第112章
话说因被赵黼“要挟”,云鬟无奈答应,却不料他竟又轻狂起来,待要发作,赵黼已放开她,回身将剑取了,才走一步,忽地又回头一笑,道:“快些病好,改日再来看你。”
云鬟原本就有些发热,因他方才所做,此刻更是通身如在炭炉里一般,哪里肯理他?只转开头看向别处。
一眨眼的功夫,忽地听露珠儿道:“姑娘你怎么起来了?先前听你咳嗽,还以为是错听呢。”
云鬟忙定睛看去,却见露珠儿急着走到跟前儿,在她身后,那影子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云鬟方松了口气:“我口渴……你不必忙了,方才我自个儿喝过茶了。”
露珠儿回头看看桌上的杯子,也不以为意,又打了个哈欠:“我睡得沉,姑娘大点声叫我才好。”
云鬟只打发她又去睡了,自个儿才也缓缓卧倒,想到方才那一场,恍若梦境。
只拼命按捺着让自个儿不去回想罢了。
翻身之际,蓦地又想起赵黼是握着剑来的,云鬟略有些愣怔:平日里并不曾见他佩戴兵器,倘若今夜是特意来骚扰她的,又如何竟还要拿着剑呢?
举手按了按额角,头隐隐有些做疼,耳畔又响起赵黼的话:这次并不是胡闹的……我担心你……
云鬟蹙眉想了半晌,只因毕竟是病着的人,神智昏昏,精神不济,来不及深究,便已经撑不住,竟很快又睡了过去。
且说赵黼悄无声息地出了崔侯府,一路往回而去。
先前他因出来的急,又怕惊动了晏王妃,故而也并没有叫人备马,只是一路施展轻身功夫狂奔而来,这回去了心事,便索性放慢步子,且走且想方才之事。
此刻夜深,天淡银河垂地,又加宵禁,街头上空无一人,委实空旷寂寥,赵黼独自茕茕,孤单而行。
想到方才种种,脚步越发慢了,因长长地吁了口气,握着剑伶仃抬头,便看天际那银河星斗,星空同夜影均落在眼中,若明若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