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飞驰,将洛阳城门远远抛在身后。前方原野辽阔、黑夜如墨,远方是风雨飘摇中的长安城。
“……找到他们了吗?”武后低声道。
“找到了。”
“在何处?”
“黔州。”
武后蹙眉道:“为何在黔州?”
明崇俨不动声色,并不答言。
无数断裂的思绪充斥了脑海,武后摇摇头,凭借呼啸的夜风将它们尽数抛出脑海,片刻后道:“罢了。令宇文虎亲自带人去带他们回来……一定要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单超不要紧,谢云一定要活的,切记!”
明崇俨一欠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
“我们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单超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会仙楼二层靠窗的位置上,谢云夹起一筷子新鲜素菜,放水里荡了荡洗去油星,慢慢吃了,半晌才悠悠问:“为什么?”
他身上的毒素已经尽数清除,然而受伤的左臂却没有完全复原。单超把过脉,知道是伤了经络,内力运行已经十分凝阻了,即便强行把至精至纯的内力灌输进去也没有用。
内功高手的身体比常人强健,但也更加脆弱,一点小伤就有可能对武功修为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幸谢云现在已经不需要依靠缚龙草下的清泉续命,只要他们动身,随时都能离开这座小镇。
“你不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么?”单超反问:“临走前去灌几壶泉水给你喝吧,说不定有用。”
谢云却用筷尖点了点单超,用了简单一个字评价:“傻。”
“……”
“缚龙草下生水源,名曰洗龙泉,顾名思义对毒素有很强的吸附作用,但喝下肚去是没用的。早年青龙族人曾经很依赖这片水源,但后来缚龙草除之不尽、灭之不绝,只得全族搬迁到凉州,与我同辈的已经没人知道洗龙泉的存在了……”
单超狐疑道:“那你怎么知道?”
谢云微顿,没回答,只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谢云一身寻常布衣,白绳束发,作平民打扮。但常年身居高位让他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言行举止气场极为突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非常吸引目光的存在。
眼见酒楼里好几拨客人频频回头,单超咳了一声,点点面前的杯盘吸引住谢云的注意力:“既然如此,我们带些泉水去凉州关山,也好探望下你的族人,怎么样?”
“去关山干什么,”谢云意兴阑珊道。
“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你不想到处去走走?”
谢云喝了口茶,说:“我都无所谓。”
单超刚要想词儿来撺掇他,忽然瞧见了什么,视线向楼下一瞥。只见人来人往的街道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深蓝衣衫的男子,俱是身材高大、形容利落,正举着一张画像,站在点心铺子门口向小二打听什么。
单超眼底闪过一丝森寒,再回头时却毫不显露,轻轻把酒杯扣在桌上:“我去付账,准备走吧。”
谢云“唔”了一声。
单超匆匆走下二楼,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进人群中,无声无息走向对面的点心铺。
两名男子在店小二处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其中一个刚要收起画像,另一个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往不远处看。只见不远处一个精悍结实的背影正顺着人流往集市上走,衣着虽然简单普通,但步伐却明显能看出与常人迥异的强悍气势,而且后腰隐约露出剑柄一角,顺着日光反射出一线夺目的金芒。
“——怀化大将军。”其中一名男子低低道。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拿着画像的那人当即转身回去通知自己的同伴,而另一人拔脚跟上,不远不近地缀在了单超身后。
单超快步穿过集市,熙熙攘攘的行人从身侧穿过,孩童挤来挤去,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似乎完全没发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紧迫,众目睽睽之中,只见他脚步一转,径自进了闹市中的一家客栈。
尾随者停下脚步。为首一人把手反到背后无声地做了几个手势,当即有十数人散开,从前门、窗下、后厨等出入口虚虚地围住了整间客栈。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单超停下脚步,刚张开口,忽然后肩被枯瘦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紧接着锋利的匕首便贴在了后心:“单将军,”身后有人冷冷道,“请跟我们来。”
单超没有回头,对面前不知所措的店小二微微一笑,随手扔给他一块碎银:“赔偿费。”
身后那人陡然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然而这时已经来不及了。话音落地的同一瞬间,单超转身伸手——那人只觉自己持匕的手腕被铁钳般的巨力抓住,却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剧痛便伴随着“咔擦”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传来!
“啊啊啊——”
雕金凿龙的宝剑出鞘,气劲冲向四面八方,人影与掀翻的桌椅碗筷一同向后倾倒!
侍卫愤然爆喝:“动手!”随即从前门和窗口纷纷闯进了店堂!
铿锵一声,尚方宝剑被直直插入地板,单超双手扶在剑柄顶端,环视面漆那如临大敌的包围圈,淡淡道:“一起上吧,快点。”
·
与此同时,会仙楼外。
谢云付钱叫来辆驴车,说了个地址,仿佛全然没有看见身后混乱的集市,沿着青石板街道径自出了城。
伏龙山脚下树木苍郁,日光透过树影,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点。驴车在城门外停了,谢云谢过赶车的小贩,沿着山路走了一顿饭工夫,路边渐渐出现稀疏的农户与炊烟,牛羊在不远处放牧,是个城郊的小田庄。
他没有走进田庄,而是绕了二里路,沿小溪进了村庄后山,在山阴处一片空地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处破败的小院,因为风雨侵蚀、年久失修,半座院墙已经塌了,青草顺着小径一路爬上台阶,鸟儿叽叽喳喳在茅草顶上做了巢,井口边生满了苍绿的青苔。
院中有一座灰黑色的墓碑。
谢云对停在不远处山道上的华贵马车,和守在院外剑拔弩张的十数个侍卫视而不见。他的面色平静甚至有点淡漠,脚步沉稳不疾不徐,在所有人紧迫到极限的注视下走进小院,站在了石碑前。
宇文虎把手中三炷香插在果盘中,直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别来无恙,谢统领?”
第95章 等待
谢云一言不发,上下打量宇文虎。
八年前宇文虎自请远赴凉州,却被武后横插一杠,此事令宇文等世家深恨不已。然而没过多久即传来大非川之战惨败、五万唐军尽墨的消息, 薛仁贵被贬为平民, 郭待封被免死除名,宇文虎自认领兵之才绝对不及此二人, 却侥幸得以保全,实在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二年, 宇文虎奉命征讨高句丽,首战即告大捷。这对一向驻扎京城的骁骑营来说弥足珍贵,宇文虎从此在安东都护府驻扎了整整七年, 直至两个月前刘仁轨挥军渡瓠卢河, 宇文虎作为副帅在七重城大败新罗军,随后奉命押送新罗使者返回长安,收到了武后的诏安书信。
宇文家族虽然秉承着两边讨好、谁也不站的策略, 但在武后已经基本确定了胜利的现在,再不站队就是傻了。而宇文虎对武后递上的投名状,同时也是武后指派给他的第一件机密要事,便是远赴黔州,来带走谢云。
“你怎么知道这里?”谢云问。
宇文虎道:“天后说如果你去黔州,此处是必临之地。”
谢云沉默片刻,望着面前一字未着的灰黑色石碑,半晌才淡淡道:“家母只是平民女子,当不得骁骑大将军的祭奠,别连累她九泉之下都不安心了……”
宇文虎却反问:“生死之前没有贵贱,令堂是长辈,为何当不起这一拜?”
“早年刚去辽东,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即便遇见坟地也依旧飞马踏过。如今历练了几年,见多了生死,才知道每一条性命都不是小事……”宇文虎顿了顿,低沉道:“即便不是你母亲,只是行军路上遇见的无名坟墓,也合该下马缓行的。”
那墓碑前上供的确实都是时令鲜果,虽然只是枇杷枣子等寻常集市能买到的吃食,但尚带着水珠,可见是临时打发人去城里买的,并不是提前准备好拿来做戏的东西。
若换作当年的宇文虎,势必要先郑重备好荔枝、樱桃,再快马送来,大肆宣扬,踌躇满志特意表功,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但如今作风却实在了很多,可见他这番感慨也不是谎话。
“……你倒踏实了不少,”谢云懒洋洋道。
宇文虎自嘲地叹了口气:“可惜踏实得晚了。”
为何晚了?
他没有说,谢云自然也不会问。
谢云对人把手一伸。宇文虎使了个眼色,手下便立刻会意,点了三炷香上前毕恭毕敬地递到了他手里。谢云看也不看接过来,跪在墓碑前的泥土上,缓缓磕了三个头,才起身道:“走吧。”
宇文虎一愣:“什么?”
“你不走?”谢云嘲道:“还是想在家母墓前大打出手,再灰头土脸启程归京?”
“……我以为你……”
“以为我想在这穷乡僻壤藏一辈子?”
宇文虎没有明说,但表情显然是这么想的。
谢云微笑道:“想多了。”
谢云一拂袍袖,转身走向不远处那辆宽大华丽、与这偏僻山道格格不入的马车。
所有卫兵愣在当场,只觉得这画面与预想中的大相径庭,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古怪。守在马车前的士兵眼睁睁看着谢云迎面走来,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还按在刀柄上,嘴巴却滑稽地长成了一个圆。
“等……等等,”宇文虎匆匆拔腿追上,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片刻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车——把车清理干净!”
谢云抱臂站在一边看戏,只见卫兵哆哆嗦嗦,钻进马车清理出了一大袋东西,铁链、铁索、满满一大包的安神香……
“宇文将军盛意拳拳,谢某承情了。”
宇文虎尴尬无比,亲手打开车门:“谢统领请。”
谢云一掀衣裾,优雅地登上马车,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让你派去集市的亲兵回来吧。天后应该只让你把我活着带回去,并没有说一定要单超的性命,你那些亲兵不过是枉送……”
宇文虎疑道:“什么亲兵?”
谢云:“……”
两人对视半晌,谢云愕然道:“派人去集市上调虎离山的不是你?”
宇文虎如遭雷击:“没有啊?姓单的没有跟你在一起?”
“……”
误会来得如此措手不及,谢云的表情终于龟裂了。
·
客栈中所有人逃得干干净净,桌椅碗筷满地狼藉,十数死士早已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最后两个互相使了个眼色,牙一咬心一横同时扑过来,下一刻却在惨呼声中折手断脚地横飞而去,撞翻满地桌椅后重重摔到了墙角。
单超面沉如水,将尚方宝剑回鞘,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掌柜的带着一帮小二瑟瑟缩缩躲在店外,远处呵斥此起彼伏,官府差役正推推搡搡地向这边赶来。
凭御口亲封怀化大将军的官阶、丹书铁券和尚方宝剑,足以让本县太爷亲自赶来下跪叩拜,但单超却不想在这紧要关头生出是非,从街边小摊上顺手摸了顶草帽往头上一扣,刻意压低了帽檐,混迹在集市中向远处走去。
谁料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几个男子逆行而来,隐约形成包围之势,堵住了他的去路。
单超站住了脚步。
以他的武功修为,粗粗一扫便感觉到现在这几个人气场霸道,如渊渟岳峙,与刚才客栈中的死士完全不是一个水准。
来者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