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消融,和残雪一起被清扫干净的,还有那晚的刀光剑影。
在一片伪装出来的平静祥和中,尘埃落定。
聂安成被放出来是人大会议的一周后,他深灰色的西服上布满了褶皱,落有雪花似的白点。
有人来接他,低眉在他身边说了句什么。
他麻木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变化,眸中瞬间的精光,然后慢慢无声掩了下去。
聂安成到家时,江怀瑜与聂祯也坐着车刚到。聂安成瞥了一眼车牌号,与接他的车一样,都是上面那位安排的。
也是上面那位派来的人告知他:“您放心,已经有人去赵家接夫人和公子了。”
江怀瑜乍一见他,积攒了多日的情绪迸发出来,惊喜、思念以及劫后余生的恐慌全部化成眼里的粼粼水光。
聂安成走向她,她想要开口问问,这几日有没有受苦。
可喉间被情绪死死扼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是她没有做好他的后盾。虽然一直知道聂安成与赵天泽不对付,但她也没想到是这样殊死搏斗、你死我活般的。
她不知道如何向聂安成解释过去的种种,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她和聂祯这几日竟是在赵家度过的。
等她从聂安成被看管起来的消息中清醒过来时,她想离开也无能为力了。登顶的那位派了人到赵家,亲自过问她与聂祯。
可聂安成什么也没问,只是牵过聂祯的手,“回吧。”
聂安成照常在组织部上班,只是再没有文件必须要经他的手,会议也不需要他参加。
他无所事事,毫无存在感。走廊里迎面碰到同事,对方也多是尴尬地打个招呼就匆忙跑走,生怕再多待一秒也会被视为同党。
他也不再有机会与赵天泽争地面红耳赤了。听说赵天泽很得重用,领导的许多事都是让他去跑前跑后。
没过多久,组织部里的人就从上到下被换掉了一半。
盛夏的一天,聂安成被叫到中南海。却没想在这碰见了许久没见的赵天泽,他明显的意气风发,与他形成鲜明对比。赵天泽戴上了边框眼镜,身上那股胡天胡地的感觉也被西装包裹起来,装出些斯文味道。
只是与聂安成对视的时候,他貌似心虚地飞快地移开目光。
领导拉家常般地和蔼:“你们一个大院出来的,感情好,以后工作上互相帮衬些。”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聂安成与赵天泽之间的那点龃龉:“你看天泽,之前生怕你出什么事,赶紧把你家里的带到他的地盘上保护起来了。”
他虚空点点赵天泽:“你小子把我当什么人了?豺狼虎豹?”
“啊,安成,你说他是不是小题大做?”
聂安成只是低头笑,没有应声。他深知这位的手段,放过他不过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用他不过是为了制衡。
聂安成被派去外事办,他又开始变得忙碌起来。一年到头不是飞这里就是飞那里,聂祯更多的时候是在新闻报道里看到父亲,他指着电视屏幕大声嚷嚷,喊妈妈过来看。
可江怀瑜总是敷衍一笑,就盯着聂安成那张面具化的脸发呆。
这几年她与聂安成的交流更少了,自从出事后,她小心翼翼从不多话,他的情绪越来越不外露,江怀瑜才突然惊觉,自己从始至终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这个男人。她之前熟知并深爱着的聂安成,只不过是他愿意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一面。
他对她依旧温柔体贴,对聂祯也耐心温和。可江怀瑜总觉得他变得疏远而不真实。
聂安成的位置越来越高,开始代表国家出席国际活动,江怀瑜也需要随行。
在外人看来,郎才女貌,恩爱如初。
俩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多了,江怀瑜偶尔会恍惚,似乎回到了恋爱时代。
舷梯上的聂安成回头,把手伸向江怀瑜,眼神温柔地无声催促她跟上。
江怀瑜把手放进他的手心,他稳稳握住。
她落后他半步,只看到他宽阔可靠的背影,和自己依偎了无数次的肩膀。
江怀瑜突然就觉得委屈,他们有多久没有拥抱过了。
张嘉以前总爱嘲笑她恋爱脑,她不以为意,恋爱脑就恋爱脑呗。她沉浸在她引以为傲的爱情里。
可是江怀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走着走着,竟然把她一直以来视为最珍贵的爱情搞糟了。
她做得不够好。生产后因为身材走样,脸上又长了些斑点,她有意躲着聂安成。
可躲着躲着,他对她也冷淡起来。
再然后,谣言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像样。她想解释,可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她与张嘉亲近是事实,她在他落难的时候带着聂祯住在赵家也是事实。
连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底气面对散步谣言的人。更何况让她去面对聂安成。
江怀瑜回握住聂安成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跟着他向前走。
她多想这个舷梯走不到头。
有人找到赵天泽,一进门先气急败坏摔了个杯子:“制衡术也不是这样用的,那位竟然想把聂安成提上去!”
“那可就比你还高一级了!”
赵天泽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好了,他默默打扫碎了一地的瓷片。听面前的人低声强调:“那个位子是个肥缺,至关重要的,万不能落外人手里去。”
赵天泽不接话,只说:“那位打定主意的事,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帮人讨论来讨论去,竟然找不出好的方法。
不知是谁恶狠狠地来了一句:“他妈的,聂安成要是突然出事死在外面就好了。”
本是泄愤的话,但隐秘的室内却诡异地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和之后的一劳永逸。
如此,不止解决眼下困境,起码未来几年也是一路顺畅,再无敌对。
聂祯对于父母的记忆,三四岁前那些不甚清晰的,都是父母恩爱和美。
而再长大一些,爸爸不常在家,在家里也不多话,常常都是自己关在书房里。偶尔会在过问他学业的时候提醒他:“我不在家你要照顾好妈妈”“她心情不好你要逗她笑”。聂祯低头都答应着,却觉得奇怪,妈妈哪有心情不好,妈妈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可爱笑了。
聂祯非常骄傲,他有一个最温柔漂亮,说话最好听的妈妈。
因为有江怀瑜全部的爱和细心照顾,聂祯的童年过得十分愉快。
直到他十岁这年,妈妈又随爸爸去外事访问,这次去了许久,他觉得再不回来就赶不上他的生日了。
妈妈答应了他这次会送他一直想要的游戏机,还会送他惊喜礼物。他猜了许久也没猜到惊喜礼物是什么。
于是等不及的聂祯打电话:“妈妈妈妈,我好想你,你明天就回来好不好?”
江怀瑜笑了,“小祯真厉害,你怎么知道爸爸妈妈工作结束了?只是妈妈想在这再逛两天,买点东西给小祯,还有外婆,还有爷爷。”
可聂祯不依不饶,说外婆和爷爷和他都只想爸爸妈妈快点回来。
江怀瑜哪里拗的过他,只好答应。
聂安成在一旁听着,面色不虞:“你想逛几天就逛几天,我安排人陪你。”
他一向不太赞同江怀瑜太过顺着聂祯。
江怀瑜却摇头,近几年跟着聂安成出席活动,她越来越清楚自己作为家属的责任和义务,不仅言谈举止,就连穿衣打扮都更加约束自己。
她万不能犯错,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让人揪住把柄。
“还是和你一起回去吧,因为我私人事情耽搁在这,被人知道了不好。”
聂安成静静地看着她,向前一步。“这次回去,我会升职。”“以后会更麻烦些,辛苦你了。”
他是第一次提点江怀瑜这方面的事情,江怀瑜心下感动,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你信我吗?”
聂安成手扶住她的肩膀,动作僵硬安抚性地拍了拍:“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江怀瑜看向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声音微颤:“安成,你信我吗?”
问得没头没尾的,可他们此刻都清楚江怀瑜问的到底是什么。
聂安成沉默了许久,久到江怀瑜勇气尽失,狼狈地落荒而逃之前。
他似叹飞叹:“你一直觉得,我不信你是不是?”
“怀瑜,你的爱太纯粹了太可贵了。有时候我都在怀疑,我到底有没有你心里想的那么好,你爱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我变了许多,可你还似当年。美好而珍贵。”
他又轻笑一声,手从她的肩头滑落,搂住她:“怀瑜,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容易脸红。”
赵天泽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没有点开那张图片。
可就算是缩略图,他也能想象到现场是如何惨烈。
手似乎无力,他握不住手机,也看不清那几个字。
本不该是这样的。
但多年经营,他的位置和决定不再仅仅是他自己的意愿。他背后站着许许多多人,早在选择站队的时候,大家的利益就是捆绑在一起的。
而如今,那位顺利得位,却怕被他们这帮“旧臣”以功劳裹挟。拉了聂安成上来,想谋求一个互相制衡的环境。
可已经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哪有被别人分去的道理。
要是聂安成没那么有能耐也还好,可偏偏他就是一个好胜自强的人,落败了也不见颓色,卷土便能重来。
他永远像个常胜将军。就算是孤零零地站在那,就算身边一片荒芜。他也是孤傲又自信。
赵天泽被推着向前走,他终于也变成政治的无情刀刃。
他想到聂老和聂安成那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没事,聂老有功劳在身,又和自家老头关系好,聂祯他也会照拂。
还有怀瑜。
她一时接受不了,但日子还长,多走动走动,她总会转向他。
聂安成是她的大树,他也能让她攀爬着结起藤蔓。
电话响起,聂安成机械地接起。
“他老婆也在车上。”
“江家那边不会出幺蛾子吧?”
赵天泽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老婆,聂安成他老婆,那个江……”
赵天泽喃喃:“怀瑜。”
“对,是叫江怀瑜。算了,做了都做了,一了百了。”
赵天泽听不清那边说了什么,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密闭的房间里,响起沉闷悲痛的低吟。
过了许久许久,捶胸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他低声怒吼着,腰背佝偻下去,像个濒死求生的人大口喘着气。
怀瑜。
他竟再也没有机会了。
终于,他的身边也是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