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你们判决穆太傅私通敌军时,本世子可是在边关,他们有什么异动情报,我与九殿下可是都能知道。若是穆太傅真的如你们所说,那我们边轶那场战,根本不用打,因为既然有了个如此位高权重又隐藏颇深的内奸,匈奴何苦和我们又耗着粮草又耗着人力,最后还惨败在我国手中?”
他语速很快,但是穆湘西听得清清楚楚,心神俱震,似乎没想到他会站出来力排众议地辩驳,霍地抬起了头。
最后有人硬着头皮猜测道:“这……也许是穆老贼这边的情报,没来得及传出去……也说不准。”
“这个,本世子早就看过了,当初大理寺指认他的那些证据,就是在边轶的时候,他私通匈奴的书信吧,”贺君知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而那件事,没有人会比差点在那里丢了命的本世子更清楚是真是假。”
“……”那官吏怯怯地噤了声,不敢再说。
没有人知道这个脾气任性桀骜的世子为什么大逆不道地忽然帮一个已经灭了满门的穆家说话。
“至于那穆家二小姐,她就算有这等身份地位,也只是个女子,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我与她同窗三载,她的品行高尚,根本不屑于去做这般卖国之事。”
提到前世的穆湘西时,贺君知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连面上都带着一股柔情,只不过穆湘西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
“穆家的事,本世子自然会找个时间去请皇上翻案,以陛下的念旧程度,相比必然不会置之不理。而大人们在此之前,最好慎言一些,否则到时真因为自己图一时的嘴快,而丢掉了脑袋上的乌纱帽,可别来找国公府上哭。”
这一番话说的大家都夹紧了两股,连脸上的表情也顺带着严肃了许多,再也看不见刚刚的放肆与轻佻。
而站在贺君知身后的穆湘西,早已又一次红了眼睛。她这次哭倒不是为了自己无能为力了,而是终于有一个人能够帮着穆家说话。就算这次贺君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满,只是表达一下自己否认的态度,她也会很感激。
亲人对于穆湘西来说,是件就算补救了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办法释怀的事情,任何一个能帮穆家说话的人,她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穆湘西在贺君知看过来之前抹掉眼泪,遮住自己的眼睛,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比划道:[还好世子爷来了。]
贺君知看着她极力想掩饰但没掩饰掉的红眼眶,皱了皱眉:“你刚刚打算做什么?再怎么样他们也都是当朝的大臣,若是你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连我都不好带着你全身而退。”
[对不起。]穆湘西道歉,迎着他焦急的目光,撒了个谎,[我见他们在背后说世子爷,语言好过分,所以一时情急。]
读懂她这个理由,贺君知反而怔了一瞬,随后轻咳了两声道:“我不用你这么操心,你管好自己就好。”
穆湘西继续冲着他比划:[但世子爷刚刚有件事其实说错了,那穆家二小姐虽然品行还不错,但确实该死。]
“哦?” 贺君知上一秒还是眼里的冷光一闪即逝,“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问的是“凭什么”而不是“为什么”,这让穆湘西有些疑惑,但她随即毫不犹豫地比划道:[因为的确是她的无知害了穆家满门,若是她能够再聪明一……]
穆湘西还没比划完,就被贺君知一把阴鸷地拉住手腕,森冷道:“你懂什么?”
穆湘西的手腕被他巨大的力道捏痛,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她还没见过贺君知这么失态的一面,而理由居然是因为她说了她自己不好?
看着她惊愕的脸,贺君知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激了,松开她的手腕,恢复成以往的样子,嘴上的话却是没半点松口:“她到底该不该死,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她松了松自己的手腕,冥冥中感觉忽然抓住了什么,但是又很快消失,穆湘西低着头在心中无来由默念道:没关系,反正无论该不该死,都已经死了。
两人并肩上楼,在台阶上遇上了贺淑仪,她看见他们俩一块过来,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笑:“怎么这么巧?我寻你们一个没寻到,你们倒是很快遇上了。”
话刚说完,察觉到他们之间气氛有些不对,立马换了个话题:“我看他们都上去用饭了,大哥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她率先一步带着他们一块上去,穆湘西在第二层一眼看见了王二姨娘,还有之前见过的那位康定候夫人。
他们三个人出现在第二层还是极为醒目的,于是有一小部分人冲着他们投来了目光,那康定候夫人也在其中。但是其他人看的都是贺君知或者是贺淑仪,她却很不一样,她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穆湘西。
穆湘西感受到她十分直白但是非常友善的目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既然母亲在这里,贺淑仪和贺君知总是要过去一下。第二层毕竟有当今皇帝在,大家说话都不如第一层放肆,都是轻声细语的,不敢大众喧哗。
穆湘西被留在了原地,有些无聊地扶着栏杆,往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这条精致的游舫抛锚了,船体传来了轻微的振动,像是要出发□□。
她扶在木雕杆子上,感受着湖上的大风蹭刮着她的面庞。
也传递过来一阵血腥气。
第三十四章 刺客
骚动是忽然起来的,穆湘西还没来得及反应,船体就忽然狠狠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游舫上的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叫。
云天照本来驻守在一层,这时也赶到了二层,他的脸上已经沾了一点血迹,有些焦急地逡巡着房内,沉稳地喊道:“不要乱!禁卫军听令,先保护好皇上!”
穆湘西在晃动中有些吃力地扶住栏杆,极力使自己不被晃飞出去。这里可以看到下层已经厮杀成了一片,领头的那个紫色身影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见过。不过她自己都自顾无暇,更遑论去关心那人究竟是谁。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踏入这条游舫,这晃动也愈发强烈了。穆湘西因为靠近最外面,溅起的浪把她的衣裳与发鬓都被兜头浇湿了。她艰难地往睁眼里面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明黄色的影子在一大群禁卫军的包围下冲出来,大有往外厮杀出一片天地的架势。
底下的那群人估计都是冲着皇帝来的,此时看见他终于现身,都纷纷要往二层冲上来。
鲜血染红了湖面,不断有人和尸体坠到水中,想出去的人无法出去,想进来的人也无法进来,只能重新混战成一片。
穆湘西的目光略过被牢牢袒护着逃窜的皇帝,继续往里面看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捕捉到了贺君知的身影,他正在与闯进来的四五个刺客赤手空拳地搏斗,那刺客手里的匕首寒芒四闪,好几次穆湘西都以为贺君知要被刺中了。
她看得心脏猛缩,从地上拾起一把不知道被谁丢在这的长剑,就要跌跌撞撞地往贺君知那边冲,其中不知道跌了多少跤,摔得有些眼花缭乱。
这时候不会说话就体现出了弊端。贺君知根本没看见她,而她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哑奴,还得硬着头皮往战圈里面冲。
很快,一个刺客注意到了她,匕首的攻势一转,抬手向着她这边刺来。
穆湘西笨拙地抬起长剑挡了一下,但很快有一两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以为她是救兵,呈包围之势地向着她包抄。
穆湘西哪会上什么武功,三两下就败下阵来,肩膀被尖锐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但她还心心念念着要给以一敌五的贺君知送剑,于是看准时机把那柄剑一举踹到了他的脚边。
贺君知顺手一把抄起,一剑逼退了离他最近的那几个刺客,终于得空回头看向她。
这一看就变了脸色,他三步并两步地奔到穆湘西的身边,和那几个刺客缠斗,有了剑在手,终于不至于落到下风。穆湘西被他护在身后,捂住自己汩汩流血的肩膀,被刀光剑影吓得半步也不敢离开他的身边。
然而这种保护也只不过是片刻,很快他们就被逼得不得不往外掠去。贺君知本来以一敌五就有些吃力,加上护着穆湘西,就更加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正好外头被突围出一道缺口,穆湘西顺势脱离了贺君知的庇护,寻了机会往楼下闯。她这个举动无疑是有些冒险的,不过她不能说话,此刻也无法和贺君知说明她的想法,只能先斩后奏跑了再说。
穆湘西避开混乱的人墙顺着楼梯拾级而下,踏到鲜血的时候,整个人双腿都发软了。她长这么大,除了当初被沈洵挑断腿筋时看到过这么多血外,何曾见过这番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她拼命忍住胃里的翻涌,拎起裙摆越过阶梯上的尸体继续往下冲。本来一切都顺利,眼看着就要跑到刚刚来时的舱口,冷不丁一支流矢不知从哪里飞来,穆湘西连忙侧开身子闪躲。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晃动从船舱发出来,本来还能稳稳抓住栏杆的穆湘西手上一滑,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晃飞出去,直直地掉进了湖水里。
*
掉进水里的那一刻,穆湘西直觉就是死定了。她压根不会水,胡乱扑腾间不知道抓住了什么,不但没有浮起来,反而还更加往下沉了下去。
连带着一起沉下去的,还有她的心。
原本待在船上,等到他们混乱结束,或者老老实实待在贺君知的身边,也许顶多只是受点伤。来人的目标不是他们,一旦皇帝的安危保证了,想必很快就能平息这场混乱。
但现在落到水里,还带了一身拖累的伤,穆湘西连自救都有心无力,只能眼看着自己缓缓沉下去,胸口的气息被一点点榨干,直至传来痛苦的窒闷感。
就在她已经全然绝望之际,耳边忽然听到“噗通”一声,有人落水了,紧接着她下沉的身体被人托住,开始缓慢地向上。穆湘西一个激灵,顾不得肺腔快要爆炸,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来人的衣襟,被带着往岸上游去。
没过多久,两个人破出水面。穆湘西的眼睛进了水,视线模糊不清,只能一个劲地喘气,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趴住岸边的石头,把自己送上了岸。
她身体重得仿佛不像是自己的,好不容易才喘匀一口气,连忙抬起脸去寻救了她的人。
出乎穆湘西的意料,这个人她虽然见过几面,但基本可以归为不熟悉的范畴内,甚至她都叫不上对方的名字。
她呐呐地打手势道:[多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那浑身湿透却难掩温柔风情的美妇人,正是才见过两面的康定候夫人。她见穆湘西已经恢复了,露出一个笑:“现在外面乱得很,我们先在这里歇歇吧。”
穆湘西自然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想要站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肩膀一疼,之前被匕首划伤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
康定候夫人一直盯着她,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小细节,当即非常担忧地询问:“是受伤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穆湘西刚刚的命都是她捞回来的,此时对她没什么戒心,坦然地把背对过去给她。
肩头的衣衫已经被划破了,康定候夫人干脆把那残留的衣料撕开,露出一片白皙的肩膀。血已经差不多凝固了,只不过刚刚浸了水很是红肿,有发炎的趋势。
不过仔细一看,那刀疤下还有一道红色胎记,在白皙的肩头显得十分醒目,就算是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康定候夫人手都有些发抖,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帮穆湘西的伤口撒了点金创药,撕了内衬给她包扎好,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穆湘西摸了摸肩头的伤口,重新望向夫人,明显感觉出她的态度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但要说哪里不同,她又有点说不上来。
正思衬间,那康定候夫人已经稳了稳自己激动的心情,装作有些不经意地问她:“小姑娘,你是何方人氏啊?”
第三十五章 军队
穆湘西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不过这个问题她能够答得上来,于是拉过康定候夫人的手,细细写下几个字:楚东驿涯人氏。
“氏”字都还没来得及写完,整个人就被康定候夫人极为大力地拥进了怀里。夫人的身上有着一股非常熟悉的皂香气息,光闻着全身心就能完全放松下来,于是穆湘西也没乱动挣扎,就这么乖顺地静静被她抱着,等到她抱够了松了手,这才疑惑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想要求个解释。
康定候夫人沿着她的肩线一路将她全身上下都摸索了一番,吸了吸鼻子,喉咙总算是不那么堵能够发出声音了:“我的沅沅,居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她的柔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想要触上穆湘西的喉咙,刚碰到她的脖子,就被泛起鸡皮疙瘩的穆湘西警惕一避,这下意识举动无疑又让康定候夫人的眼睛更加通红了起来。
“是我不好,沅沅,不知道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现在甚至还沦为了国公府一名任人差遣寄人篱下的哑奴,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眼看着康定候夫人又要抱着她哭起来,穆湘西赶紧把她一扶。尽管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情绪如此激动,连抱带摸语焉不详的样子,但现在她更担心还在船上的贺君知怎么样了,没什么功夫再陪着她在这里毫无观念地等下去。
不过康定候夫人现在这副模样让穆湘西忽然想到了自己前世的母亲,本欲推开她的手一滞,改为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随后就在她手心里写道:[不好意思夫人,我家世子现在还在游舫上生死未卜,红笺不能再安心呆在此处了,我要回去寻他。]
“世子?”康定候夫人拭了拭眼泪,念起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何脸上有着几分冷意,“那贺君知可命硬得很,不会有什么事的。现在叛党未平,你回去就是找死,我不会放你走的。”
穆湘西听她这么说,反而更着急了,贺君知的身体状况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药带在她的身上,这船上刀剑无眼,若是他不小心被勾得毒发作,除了她之外根本没人能救得了他。
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撩起沉重的裙角,执拗地涉江边往对岸奔去。
康定候夫人脸色一变,上前两步抓住穆湘西的手臂,制止住她前进的步子:“做什么?先呆着别动,过会儿侯府的兵马就会赶到,届时我陪你去找贺君知也不迟!”
穆湘西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狠下心甩开了她的手,继续往人群厮杀的方向奔去。
康定候夫人追在她身后,毕竟年岁已大,跑得比她慢上许多,眼见着穆湘西就要汇进那群流兵中,这时,从旁边的草垛中窜出一队训练有素的私兵,见到康定候夫人纷纷躬身上前行礼。他们训练有素,行动间居然没发出任何声响,一看就是在军营中磨练过的精锐。
“快去把那姑娘给我抓回来!”康定候夫人累得气喘吁吁,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叮嘱他们,“可别伤到她,小心地给我送回来!”
“是!”
穆湘西起初跑得还算是顺利,康定候夫人的体力比不得她,虽然负伤在身,肩头隐约作痛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就在她以为要甩开康定候夫人的那刹那,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一队士兵把她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人对着她不卑不亢地行礼:“麻烦姑娘随我们走一趟,我们不想伤害姑娘。”
穆湘西警惕地看着他们,辨认不出他们究竟属于那一派。要说是禁卫军,他们又不穿着禁卫军传统的衣制,腰间也不配着专有的腰牌。可要说是叛军,又没有他们这么粗野,更何况对她还如此有礼,像是特意听命来抓她的。
正思掠间,她看见康定候夫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原来是康定候私养的精锐随身保护夫人,难怪会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时会有场大乱?
就连贺君知也被这起叛乱打得措手不及,身边竟然没带一把好手在身,他们这么大的排场,必然早就得到了消息,这才能及时赶来。
莫非……是沈洵筹谋的这件事?这里叛乱的人,就是沈洵?
不,不对。沈洵已经是太子了,只要一日没被废,迟早都是要坐上龙椅,根本没必要大费周章去干这等风险极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