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贺君知正百无聊赖地倚着栅栏,抚着身旁马儿的鬓毛,看着它吃草。沈洵也不甘示弱地站在他身边,拿着布条狠狠地缠住自己汗湿的手心。
周围的世家子弟,文武大臣围着他们俩站了好一大圈,等着等会儿近距离地观赏这一盛况。
贺君知原本低着头看马,被远处一道女声惊叫吸引了注意力,不止是他,这边一大圈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响,不由得四处打量寻找声源。
很快众人发现,这声音是女眷那边传出来的,从这边看过去,只能看见四道细瘦的背影,其中有一个穿着侍女服饰的已经倒在了地上,另外一个粉衫女子正蹲在地上扶她。
最先变脸色的是贺君知,他双手一撑栅栏边缘,踩着马背就翻了过去,随即飞快地赶向那四名姑娘。他跑出去后,有人眼尖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贺四姑娘,还有一个是裴思正家的千金。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穆湘西没想到自己被轻轻一推就能痛成这副样子,可能是之前受伤还有后遗症,胸口那一块格外地疼,以至于半天起不来身。她痛苦地按着心口,猜测自己可能是心疾犯了,想让贺淑仪帮忙找大夫来。
可是还没来得及比划,疼痛就加剧了,她痛得冷汗涔涔,吓得贺淑仪把她的手紧紧攥着,看不懂她在比划什么,只能把气撒到裴乐身上。
她格外气愤地质问道:“你身为一个有教养的千金,怎么无缘无故地推人?她不会说话,你也不会吗?”
贺淑仪嘴巴可比穆湘西厉害多了,一句就噎得对方说不出话来,裴乐红着眼睛,小声嗫嚅道:“淑仪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确实不是故意的,但也确实不是无意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也都没有挑破。
她们几个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的口角还没来得及吵出个所以然,就见头顶的阳光一暗,一个沉稳暗哑的男声传来,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焦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贺淑仪听到这个声音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她的手背往眼角一撇,捺了捺即将出眶的眼泪,和贺君知告状:“你的未婚娘子把红笺推倒了,红笺现在疼得没法起来。”
贺君知看都没看那目光紧随着他的裴乐,径直蹲在了穆湘西的跟前,垫住她没着落的后颈,语调快速道:“怎么了?你会医术,先忍痛给自己看看,用手语告诉我,我去帮你叫随行大夫。”
穆湘西疼得话都说不出,但是见到他的人影出现,还是勉力从胸襟里掏出一瓶药丸,塞到他的手心里,要他吃。
太危险了,他的毒还在身上,本来就不能做什么剧烈运动,还要和沈洵去比箭术。要是不小心被人做了手脚,贺君知赔了夫人又折兵,费力不讨好,那就更加完蛋了。
贺君知沉着脸接过,但却没有吃,执意让她先看看自己,要她没事之后,他才会把药吃了。
“本世子目前还死不了,倒是你,看着病恹恹的,下一秒就要断气了。要是不想让我把你抱到随行大夫的帐营里从此出尽风头,那就赶紧给自己看看。”
穆湘西闻言立刻用左手搭上自己的脉,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开玩笑,要是她真被贺君知抱了一路去看大夫,别说之后王二姨娘会不会把她扫地出府,怕是对面那个虎视眈眈的裴家千金先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摒心静气地给自己探了一会儿脉,然后忍着疼在一两个穴位上揉按了几遍,胸口的疼痛感总算是缓解了不少。
直到她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贺君知才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药瓶塞子弹开,往口中随意倒了一两粒药丸嚼碎。
那厢比试马上要开始,贺君知在这里耽搁不了太久,把穆湘西重新交给了贺淑仪看管,嘱咐几声就要走。
临走前裴乐在背后苍白着脸叫住他:“贺君知!你以后是要娶她吗?娶一个小小的侍女?”
贺君知的脚步顿了一下,冷冷回复道:“不关你的事。”说完,再不停留地离开了,甚至都没正眼看过裴乐一眼。
裴乐有些绝望地软倒了身子,再看向穆湘西的目光,逐渐变得一片阴冷。
第三十二章 穆家
穆湘西被贺淑仪好说歹说地搀去看了大夫,那大夫年逾五十,做事待人都极老派,听说是贺君知的吩咐,哪里敢随意怠慢,又给她好生看了一番,苦口婆心地给她说了许多调养身体的方法。
说到后面,连贺淑仪也不太耐烦了,挥了挥手道:“我们还要去看大哥哥和太子殿下的比试,既然朱大夫觉得没什么大问题,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朱大夫这才醒悟过来她们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歉意一笑让她们自便离开。
紧赶慢赶,结果贺淑仪和穆湘西两个人还是去得晚了,到那里时那场振动人心的比赛早都已经结束了。
贺淑仪连忙和周围人打听胜负,穆湘西心里头也是憋不住的好奇,上前跟着一块听。
“这还能有什么悬念啊,自然是贺小世子赢了。”一位拿着香帕的小姐瞥了她们一眼,解释道,“他不仅赢得轻松,还是蒙着眼睛射的箭,把太子殿下的脸色都气绿了。”
穆湘西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有点忍不住想笑,转头看到贺淑仪已经十分得意地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不愧是我大哥哥,连太子殿下都技逊一筹。”
“走,红笺,我们去寻他。”
现在大部分人都看够了热闹,连当今皇帝也被惊动了,此时日头正烈,正好缺一个集体设宴休憩的机会。
负责相关事宜的右相立刻察言观色,建议众人一块去游舫小聚。那里风景尚好,临水又十分清凉,是个避暑玩乐的好地方。皇上毕竟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就先摆驾前去了,剩下的零星众人聚在一起寒暄一番,不久后也结伴前往。
贺淑仪和穆湘西迟了一步落了单,赶不上大部队,只好找了个人问路。
穆湘西率先眼尖认出那少年是宫里人的打扮,大热天还正儿八经地套了一身软甲,面目冰冷,生硬地有些不近人情,有很大的可能是皇都禁卫军那一类的。
贺淑仪倒是最不怕这种人,她自小就习惯跟在贺君知的身后,奈何贺君知因为母亲的原因,对她冷得像块化不开的冰块,无论她怎么努力示好,怎么努力呆在他身边,换来的都只有他一句冷冰冰的“四妹妹”。
虽然最近因为穆湘西的原因,她和贺君知的关系稍稍拉进了点,但依然有着非常大的距离感。贺淑仪熟络地露出一个笑来,问:“这位大哥,我和我的侍女刚刚和人群不小心走散了,现在迷了路,不知道刚刚在这里比箭的那些少爷,现在都去往何处了?”
云天照本来是奉命来暗中保护皇帝的,当然对于当朝太子与贺小世子比试的事也略有耳闻,或多或少猜到是和他有关系,便特意前来看看。没想到才刚到这里,就发现自己来迟了一步,比试都已经结束了。
由于他禁卫军副统领的身份,他得留在皇帝身边保护他的安危,所以不管看没看到热闹,都得现在就得马上赶去皇帝身边,不得有半分耽搁。
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贺淑仪。
世人都知道,云家与贺家一向交好,站列一线。其中靖平公的两个妹妹,也就是贺君知贺淑仪的两个姑姑,一个入了后宫成为了六宫之主的皇后,另一个便嫁给了云大将军,生下了云天照。
云天照在四五六岁的时候就见过自己的这位表妹,天天跟在他和贺君知屁股后面跑,“大哥哥”“大表哥”的叫着。如今好几年没见小姑娘长大了,反倒是互不相识,见了面也觉得生疏了。
他的面色和缓了一些,尝试着唤了一声:“淑仪?”
贺淑仪拧着眉头,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大表哥?”
穆湘西没想到她们在路上问路也能碰到亲戚,见他们一笑之后都寒暄开了,不由得惊奇得眸光频闪。不说别的,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贺淑仪。这小姑娘大多时候因为身份地位的原因都显得有些高傲,说起话来尖锐又刻薄,一看就不好相处,了解了之后又会明白她是个有趣的人,时常喜欢开点玩笑话,虎心虎胆的,偏偏对贺君知怕得要命,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童年阴影。
但是她对这个刚刚意外重逢的大表哥有很明显的不一般情愫,显然比对贺君知还要更加亲近几分。
穆湘西知趣地落后几步不去打扰他们叙旧,转而去看沿路的一些风景。
就这么慢蹭蹭地边走边聊,最后也看见了还没开的巨大游舫。贺淑仪有些依依不舍,看着云天照,侧头示意穆湘西先进去,应该是要说些不想让她听见的话。
穆湘西叹了口气,认命地往里头走。上游舫需要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幸好今天出门前贺君知特意在她的腰间挂了一个,摔了一脚也没丢,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她摆明身份后就可以进去了。
一脚跨进大门,里头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皇帝和身份地位尊贵的都去风景更好的第二层了,第一层里站着的人没多少,大多都是请好的舞女在中央跳舞,这里没有贺君知。
穆湘西犹豫了一下,想转身上去第二层看看。
她刚转过身,耳边忽然听到一群人在窗边大肆议论着,大谈特谈的模样令她有些好奇,贴近了一听发现是在谈论上午闹出大风头的沈洵和贺君知。
穆湘西的脚步缓了下来。
“要我说啊,这太子殿下就是有些太不稳重了,这才被贺世子钻了空子摆了一道,什么叫大意失荆州,这就是明晃晃的例子。”
“话说太子殿下其实已经看不顺眼贺世子很久了吧,当初不是还在街上打了一架,下手真够狠的。”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就是还被穆家牵制的时候,说来这穆家也真是够无赖的,一边带头把三皇子党的党羽都拔除了,一面又把自己的嫡女下嫁讨好他,这不是养虎为患吗?怪不得会被太子殿下大义灭亲,亲自带兵屠了满门呢。”
穆湘西敛着眼眸,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嘴边蓦然一疼,惊觉自己竟然把下唇咬出血来。
……
“我瞧着倒是不奇怪,这穆家当初只不过是背倚太后,就以为自己能够在这朝廷中屹立不倒,大有做两不沾的意向。可是背地里又是打压现太子又是制约前太子的,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臜事,还装出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我呸!”
“要我说这灭满门灭得好啊!朝廷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墙头草,太子殿下为母报仇,天经地义!更何况穆家不是还牵涉到內通敌国,想必是早早计划好在这浑水摸鱼,好坐收渔翁之利。”
穆湘西听到后神情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想要同他们争辩。
不是的,不是的!穆家不是这样的!
当初的穆家并不是墙头草,而是直属的是皇帝,并不参与到皇子的派系之中来。
他们只是皇室辛苦培育的一步棋,最先开始的时候只是按照皇室的命令制约着这些未来储君,胡贵妃那次实在是她仗着有些势力胡作非为,还野心勃勃地想要弄死当时的太子。
皇室给过她几次机会后,发现她并没有什么悔改之意,于是授意铲除她的派系,连带着当时没有几岁的沈洵也受到了牵连。
而后她听信沈洵的花言巧语,以为觅到良人,一派天真地嫁给了他。谁知所嫁非人,他为了一己私欲公报私仇,硬要栽赃穆家私通敌政,还伪造了作假的证据。以致于这枚棋子失去了他原本应有的效用,最终成为了一枚弃子。
若是要怪,就怪在愚昧无知的她身上吧,这与整个从头至尾都忠心耿耿的穆家,没有半丝牵扯。
可是这些秘辛,又有谁会知道?穆湘西现在口不能言,连最简单地和人争辩都尚且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反驳他们这番恶意的言论?
她有些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喉咙,红着眼睛瞪着这群人,他们都恍若不觉,还在继续嬉笑着口吐恶言。
“听说那穆家的二千金也死得蹊跷,这么突然就得病死了,连祖墓都没能牵进去,你说要不是太子殿下做了什么手脚,谁信啊?”
“说不定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家作恶多端,通敌为奸,被人揭发后觉得无颜再面对太子,所以悄悄地以死谢罪了。哈哈……”
一派胡——言——!
穆湘西实在忍不住了,此时的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满脑子只剩下要堵上这些人的臭嘴,好让他们不要在这里散播谣言。
她满脸怒容地奔上前,作势要抓住最近的那一位男子的后衣领,把他从人群里拖出来。
手都还没触上衣料呢,就被人搂住腰一把别住,丝毫不得动弹,她下意识一惊,想要挣开,鼻尖就掠过了一丝熟悉的味道——是贺君知。
她缓慢地停止了动作,渐渐不动弹了,但是眼角还是通红的,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贺君知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不会乱来之后,把她放到了一边,随后对着那还在议论的人群朗声道:“各位大人,未经允许在背后议论人,可不是什么君子之风啊。”
第三十三章 维护
那群议论纷纷的官吏顿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鹅,本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话语声也没底气地弱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讪讪的笑。
他们面对着来势汹汹的贺君知,你推我我推你的,谁也不愿先开口得罪他。
穆湘西在他怀里,气息还没平复,蓄韵了许久的眼泪在这时候惯性落下,有些狼狈。贺君知莫名地看了她一眼,情绪不明,他们刚刚的议论他也在一旁听了几句,说的都是穆家人,他都还没生气,她一个哑奴生什么气。
想着贺君知又向着那群官吏走了两步,望着他们局促不安的脸,反倒是微微笑了笑:“大人们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本世子官阶不够,大人们不愿同我搭话吗?”
他都这么说了,那官吏中走出个青衣男子,冲着他行了个礼:“世子殿下说的哪里话,臣等刚刚观赏船外风景,被迷了眼睛,一时错言,还望世子殿下海涵。”
“刚刚在二层同太子殿下赏光时,听到了各位大人的高谈阔论,本世子倒是肚量大能容忍,可是太子殿下看模样却是不甚高兴,也是,同穆家的渊源毕竟是太子殿下的私事,被大人们拿出来当做饭后谈资,多少还是有些……”
贺君知点到为止,非常愉悦地看到在场的好几位脸色都变了变,刚刚在上面听到那些讽刺话的怒气,也倏然消散了几分。
“多谢世子殿下告知,只不过您可能前几年都在边关打仗不知道,这穆家所作所为其实已经算不得是太子殿下的家事了,他们可是有私通的罪证。”
“说不定那穆二小姐嫁给太子殿下,目的就是为了多探听我国的情报,从而让我国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啊!他们居心叵测,实在可恨!所以我才同各位大人斗胆妄议一番,希望太子殿下与世子殿下都不要往心里去。”
早在他说到穆家的时候,贺君知脸上挂着的笑意就消失了,再听到他后面找补的那些话,简直就像是扯着老虎尾巴喊救命——找死。
他凉凉地重复了一遍:“可恨?”
那青衣官吏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