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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你不愿,狐胡的亲军自然不会为乌孙所用,等伪帝打完乌孙,下一个就会轮到你们金雷,一个可以临朝称制的长公主,一个手握重兵的瀛王,他容得下你们吗?那时,敌强你弱,既如此,何不趁此时就铲除心头大患,提前开战,也提前为天下迎来安宁?毘汐奴,你没有不愿的理由,你心里清楚,想要登上那个位置,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毘汐奴啊……”她轻声呢喃:“我已经将最深最暗的一条路走完了,留给你的只有康庄大道,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愿?”
  殿内沉默无声,时间仿佛凝滞。
  直到一身红衣的她重新躺下,一句低若蚊吟的“你下去吧”,时间才重新流动起来。
  秦秾华踏出寝室门槛,甫一转头,便见到了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乌孙王。
  檐下阴影悠长,飞檐直指蓝天。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乌孙王说:
  “她的时间不多了。”
  秦秾华浑身冰冷,说出的话也像结着寒冰:“你身为一国之君,却陪她用一个国家来赌?”
  “她的时间不多了。”乌孙王再次说。
  “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说:“等不到朔军攻城,阿兰玉就要死了。宗室之中,没有治国之才,乌孙近年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皆是她的功劳,我只你一个孩子,如果你不愿回来,等她死后,我会开城门投降,这样,就能将百姓伤亡降至最小。”
  “……所以,你不必将乌孙百姓的性命担在自己肩上。”他看着她的眼睛:“毘汐奴,我希望你回来,但不会逼你回来。这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微不足道的一点补偿。”
  “她和我在一起,只因为我身体里有狐胡血统。”他说:“但她决定生下你,是因为爱你。大夫说,生下这个孩子,会耗尽她剩下的精血。她原本可以在乌孙宗室里抱一个血统纯正的男婴回来养大,但她还是毅然将你生下。”
  “毘汐奴,她爱你……乾蛊,就是她爱你的证据。”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醴泉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你。”
  她把乾蛊留给了她,选择了直接服用烈药。
  乌孙王说:“最后几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她。你若想离开,我也绝不阻拦,拿着这个,你可以进入宫中任何地方,也可以随时打开城门。”
  他走上前来,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下一枚金色名牌。
  峥嵘的金色游龙在火纹中穿行。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擦过她的肩头,走入寂静如坟墓的寝殿。
  ……
  阿兰玉死前,她必须做下决定。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走阿兰玉给她选的路,狐胡人和朔人之间必定又会掀起激烈的血雨腥风,但她可以自乱世中涅槃,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是拒绝阿兰玉,乌孙灭亡,乌孙富饶的资源就会被秦曜奕收入囊中。他不但可以充实国库,还能借此战树立威信,收拢人心。
  一旦他根基稳固,就会将目光转向金雷。
  只要他一日为帝,她和秦曜渊就会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既如此,在此时利用狐胡的活死人军队切割敌军军阵,再用秦曜渊于万人之中取敌首级,便是能够速战速决的唯一时机。
  错过这个时机,天下将会陷入长久的战乱,泥潭般的内乱会将大朔割得四分五裂,鲜血会吸引大朔周边环伺的强敌,梁、夏、东胡草原,曾经向大朔弯下膝盖的许多朝贡国,都会闻风而来。
  没有任何人逼她。
  “毘汐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阿兰玉怜悯而嘲讽的目光还历历在目,她终于懂了。
  她根本不用逼她。
  她有什么理由拒绝阿兰玉?
  因为朔明宫里的一切?
  和天下悲欢相比,几个人的悲欢算得了什么,她自己的悲欢,又算得了什么?
  阿兰玉太了解她了,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她的情感不愿投降,理智却会驱使她走上那条效率最高的康庄大道。
  这是她的母亲。
  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棋逢敌手。
  ……
  朔军包围乌孙王城第十五日,城中米粮已近天价,幸而国库中存有大量米粮,以围城前的售价销售一空后,城内民心稍微安定。
  国库中米粮有限,此举始终不是长久之道。
  无论朔军在城外如何叫唤,乌孙守军就是闭门不出,日子每过一天,城内存粮就少上许多,六十万大朔后援的脚步也就更近一些。
  看不见的铡刀悬在城内百姓头顶,让城内愁云笼罩。
  当天深夜,秦秾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面色惶恐的宫女话都说不清楚,好不容易才传达了召她前往王寝的消息。
  关上门后,秦曜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她,她走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她说。
  “为什么?”
  “她还欠你一个真相。”
  “……”
  夜色浓重,天地进入最为黑暗的时刻,连虫鸣声都消失无踪。
  宫道宽阔漫长,少年手中的素面灯笼只能照亮脚下,更远处的地方,漆黑无尽,像是等着吞噬他们的血盆大口。
  秦秾华走入王寝的时候,殿内寂静,浓郁的血腥味飘散空中。
  一名面白如纸的侍人端着一碗浓稠鲜血匆匆走过,刺目的红浪在粉彩孔雀牡丹纹中翻涌,宫女脚步不稳,在黑砖上留下一朵鲜艳的红花。
  地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乌孙王坐在床上,阿兰玉半坐,只着中衣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身上。她面无人色,嘴唇青白,雪白的中衣上鲜血斑驳。
  看见秦秾华身后的人,她急喘了几声,哑声道:“……你带他来,是想看我笑话?”
  “情义不在,名义在,既然你教他叫你作娘,今日这一幕,他自然该来。”
  “我不想看见他。”阿兰玉神色渐渐狰狞:“让他出去!”
  “毘汐奴……”乌孙王神色不忍,祈求地看着她。
  秦秾华不为所动,“你既然恨他,为何又要留他性命?”
  “当然是为了给你做药!”
  “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他们都可以作为药人。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身份后患无穷的人,来作坤蛊的宿主?”
  阿兰玉冷笑道:“因为我是个蛇蝎心肠的人,我就是想折磨他,想看着他生不如死。”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秦秾华说:“直到我在王宫的藏书室找到了一本有关乾坤蛊的书。”
  “……”
  “乾蛊一旦死亡,坤蛊就会一分为二,留在体内的为乾蛊,用引蛊香引出的则为坤蛊。乾蛊虽然神通广大,但坤蛊才是双生蛊里的命脉。”秦秾华看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其中一丝波动:“你留他一命,真的只是因为取药?”
  阿兰玉低低地笑了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事到如今,你问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想披着一身恶名离去,你想将他十年间遭受的一切,只用一句‘蛇蝎心肠’四个字带过,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秦秾华看着她,缓缓道: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阿兰玉讥讽地笑了笑,推开乌孙王坐了起来。
  她不要乌孙王的搀扶,自己赤着脚站到了地上,平整之后的中衣更加刺眼,大片血迹染红了她的胸膛。
  “你确定要听吗?”
  她满面笑容,嘴角提到最高,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泪光在她眼中闪烁,就要夺眶而出。
  “即便听了以后,你可能会失去太女之位,你也要听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寝殿中央的秦秾华身上。
  她张开重若千钧的嘴唇:“……我想知道。”
  阿兰玉嗤笑一声,朝秦秾华缓缓走来。
  “我名阿兰玉,乃圣上钦赐。”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推开了一道门。”
  她是汉女,祖上皆为务农汉人。
  六岁那年,她阴差阳错从恶狗口中救下偷溜出宫的永乐公主,得绥灵帝赏赐,得以入宫常伴公主左右。
  “逆贼攻入紫庭之前,曾传令三军,狐胡宗室,一个不留。城门破开后,紫庭沦为人间地狱。无数乱军冲入皇城烧杀奸/淫,嫔妃侍女乃至太妃,皆不能幸免于难。”
  “我和永乐公主躲在永乐宫侧殿的一间耳房里,杀红了眼的将士就在殿内四处搜寻,脚步声离耳房越来越近。”
  她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让公主脱离险境。
  她的一切都来自永乐公主和绥灵帝,她第一次吃饱饭,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拿起笔认字,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被人尊重,是因为他们。
  她的父亲娶了后娘,她从草屋搬进鸡圈,她的四肢一年四季都有青黑鞭痕,她对自己的过去已经麻木,连她自己都哭不出来的遭遇,绥灵帝听闻后,却为她落下了眼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朔史中,绥灵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她而言,绥灵帝却是一个风趣幽默,仁慈温和的君父。
  是绥灵帝和永乐公主,让她走出鸡圈,让她能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站在世间。
  永乐公主和她,情同姐妹,更甚姐妹。
  她们在紫庭的御池里钓过锦鲤,御书房里躲过迷藏,也爬过太后宫中那棵大树。
  有永乐公主的地方就有她,有她的地方就有永乐公主。
  在生死存亡之际,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公主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遭到那些兵卒的侵害。
  “我让永乐公主脱下宫装和我互换,让她躲进耳房一间臭烘烘的衣柜,告诉她——不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出来。”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阿兰玉冷静而暗藏癫狂的声音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