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醉脱下染着寒气的外套递给秦阿姨,未看厨房,走到二老身边说:“爷爷奶奶,你们去休息。”
二老摇头,寇醉没再说什么,把从路上买的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放到茶几上。
老爷子眼皮颤了下,捂着胸口深深叹了口气。
寇醉垂眼看头发上染着颜料的寇依心,忽而轻笑了声。
寇依心本来气得要炸开了,听到他轻笑声,诧异抬头。
寇醉挑着她那缕头发说:“这紫色挺适合你的,出国前染个发吧。”
寇依心心一沉。
寇楚林听到开门声,他摘了围裙出来,看到比三年前长高许多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说:“阿醉回来了。”
寇醉转身,目光犹如在看陌生人。
寇楚林神色不安,还在勉强地笑,“吃饭了吗?爸下厨给你做碗面,简单吃一口,晚上再给你……”
“寇楚林。”寇醉打断他,“你上次赌,是在多久以前?”
寇楚林眉间闪过慌乱,“你这话说的,爸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是在几天前?”寇醉已经和寇楚林一般高,他甚至比削瘦的寇楚林还要壮一圈,他逼近了问,“又欠了多少?”
寇楚林短暂沉默两秒,“爸不赌了,爸想在家陪你们好好过年。”
他一步步走向寇楚林,伸手道:“手机给我。”
“儿子,你……”
“我叫寇醉。”寇醉打断他。
寇楚林呼吸顿沉,拿出手机递给他。
寇醉走回到茶几旁,拨通电话里的最后一通电话,免提放在桌上。
寇楚林急得过去抢,寇醉一脚踹倒一把椅子,横挡在寇楚林脚下。
电话接通,寇醉问:“我是寇醉,寇楚林欠你多少钱?”
那边说:“寇醉?他刚从我这儿借了两万,说回家过年。”
“之前欠了多少?”
“上个月从我这儿借了三百万。”
寇醉顺着寇楚林的通话记录,一通又一通地拨打回去,占线、挂断、关机。
而接通的电话,每个人说的话都和钱有关,欠债的,追债的,还有设赌局的。
接电话的有男人、女人,年轻的、老的,内地的、港澳的,全都离不开他的赌。
“回家搞到钱了?”
“有儿子是他妈好啊,这两年你儿子替你还了多少钱,终于轮到还我钱了?”
“寇楚林,你他妈欠我的钱赶紧他妈的还了,上次揍你那顿还不长记性?”
“听说菲律宾有个场场输的老总,什么时候来啊?”
“老林啊,你爸好歹是老建筑学家啊,肯定还有钱吧,你得继续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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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栖在房里安慰寇文,忽然就听到桌椅掀翻的声音,哐当哐当撞击,沉重又刺耳。
时栖和寇文同时起身跑出去。
寇依心挡在寇醉前面,浑身颤抖地对寇楚林爆发的怒喊,“滚!现在就滚!”
“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寇醉面前!你去赌,你继续去赌,永远别回来了!”
寇醉站在寇依心身后,仿佛从黑暗中来,双眼猩红。
“寇楚林,从三年前开始,你就已经不再是我和寇文的父亲。”
第69章
三年前,寇楚林赌输出事后, 寇醉和寇文曾不带一丝怀疑的、相信过他、期待过他。
寇楚林离开前说他要去赚钱, 要把钱还上, 和寇醉彻夜长谈他的悔悟,他声声说的话是他知道错了。
他对不起老婆孩子, 对不起父母妹妹, 希望在他离开后,寇醉能好好照顾寇文、照顾妈妈。
自小崇拜的父亲第一次犯错, 十五岁的未接触过社会的少年寇醉, 从来不知道大部分人都是一旦碰赌, 甚至比毒|瘾还可怕,包括他崇拜的父亲。
寇醉当时选择原谅, 选择无条件相信。
寇醉相信他睿智冷静博学的父亲,只是一次失手而已。
他遗传了父亲的韧劲,相信父亲的自省会让他尽全力去挽回错误、扭转这局面。
不仅是寇醉,寇楚林在房地产业和科技行业的名声与他的人格魅力, 也让他的挚友们选择相信他。
在寇楚林被列为失信名单老赖时,这些朋友在寇楚林还未开口时,便选择伸出援手。
结果,寇楚林在被解除各类限制后就消失了。
寇家从此开始陷入长期被追债打扰的混乱中。
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讨债, 言语间讽刺谩骂, 家门口挤满了人。
素质好的, 和寇家商量分期还款。等不及的, 直接安排讨债公司的人来上门。
未曾想过替父还债的寇醉, 在看到家人被这些人打扰后,不得不开始还债。
也搬过家,也报过警,但都无济于事,总有难缠的人不断地为难他们。
寇醉又能怎么样呢,只能为家人的安稳尽力偿还,一还就是三年。
但他还是犯了蠢,对寇楚林的相信与期待,竟持续了三年,总以为父亲会回来。
就像段屿川的父亲,不犯错误的时候,着好父亲应有的所有优点,会以最正确的方式教育儿子,也会和儿子促膝长谈人生与选择,每一次相处,都父爱如山。
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奢望父亲会改变,变回原来他崇拜的父亲。
寇醉从来没怕过所欠的那些冰冷数字,他只怕父亲不回来。
一段时间未收到父亲消息,甚至忍不住担心父亲是不是遭受了意外。
直到母亲去世,寇楚林仍未归。
他还不断收到父亲的欠款账单。
寇醉有过相信与期待,之后的失望便如浩海。
失望在波澜里航行,越行越沉。
寇楚林现在回来了,不是满身清白而归,而是带着谎言妄想以又一个谎话骗取他们信任的归来。
他在他们的胸口扎了一刀又一刀,到现在伤口还在流血,有苍蝇落在上面喝着吃着腐烂的蛆。
寇楚林回来了,看见了,还若无其事的问他们想要吃什么。
失望在恨意池里堆积太久,寇醉满腔愤恨,只想让面前的寇楚林,从他们面前永远消失。
他没办法在法律上和寇楚林断绝父子关系,但他也没有义务为他还债。
曾经还债是孝道,是他对父亲对他十五年的抚养教育的报恩。
寇醉如今能在他最恨的人面前,仍然保持他的冷静,是寇楚林对他人格上的最好的教育所致。
教育是一辈子的,单凭这一点,他感谢寇楚林。
但是,所有的父子之情,也到此为止。
“寇楚林,”寇醉猩红的眼睛里是无尽的坚定,“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寇楚林身体如竹在摇晃,从没想过会从大儿子口中听到——“你不再是我和寇文的父亲”,这是在断绝父子关系。
大儿子对他的恨意不加掩饰,寇楚林可怜地仰头看小儿子,“小文,你也不原谅爸吗?”
寇文右手扶着旋梯,身体站得笔直,从方才的颤抖,已渐冷静。
少年眼镜下的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清晰的冷漠,深处是和寇醉同样无尽的恨,“我没有爸,我爸在我妈去世的时候就死了,我只有哥。”
寇楚林身体摇摇欲坠,颓败地坐到地上,“爸知道错了,我认错,为什么还不给爸一个机会?”
寇依心喘着重气歇斯底里:“因为你不配!你能戒掉赌吗!你赌三年你都戒不掉,你现在还回来要继续骗我们!为什么得癌症的是我嫂子不是你!”
时栖听到姑姑提起阿姨,看到寇文背在身后的左手不住的颤抖。
时栖记得阿姨叫苑听云,她第一次知道阿姨的名字时就觉得好听,云是用来看的,怎么会是来听的呢。
阿姨和她妈妈不一样,阿姨温柔,也开朗,热爱生活,热爱运动。
她见过好多次寇醉寇文闯祸,阿姨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永远是把他们叫到公园去散步、跑步、游泳、爬山,然后一点一滴地去了解他们的内心,再去给他们讲道理。
时栖很多次想,为什么那么健康有活力的阿姨会得癌症。
世界不公平。
高三的时候,她去医院看过阿姨。
阿姨每天在病床上痛得翻身,也咬紧牙不在寇醉寇文面前发出喊叫声。
就和此时的寇文一样。
好心疼十五岁的寇文,时栖仿佛看到了曾经十五岁时的寇醉。
寇醉也这样咬牙吞咽一切难过,冷静地对望令他愤怒和心痛的人。
寇老爷子按着抽痛的左胸口长叹,“走吧,楚林啊,走吧,别再回来了。”
奶奶低声抽泣,“儿子你,你怎么就戒不掉这个赌啊,走吧,走吧,别再害你这两个孩子了,也别再害你妹妹了。”
寇楚林拖着沉重的脚步,身体打着晃,一步步走出寇家。
瘦瘦高高的身影摇晃着,无力着。
时栖缓缓望向寇醉,寇醉猩红的眼底是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