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过玻璃,折射入他的眼睛。像是有光尘落入了他的眸底,那双原本漆黑得没有尽头的眼竟映出些许灰色,平白多出几分悲悯。
这话应当是个问句,他的语调却四平八稳,没有丝毫起丨伏。
“嗯。”单於蜚似是知道他话中之话,单手抄在西装裤里,半侧过身来,“我会带秦轩文一同回去。”
他轻笑,眼中那虚假的悲悯顷刻间就散了,狭长的眼尾上挑,周身上下的贵气与锋芒掩藏在成熟与内敛中,使得他看上去像一尊温润而华丽的玉。
“以什么身份?”他淡淡地问。
“当然是我的第一助理。”单於蜚道。
一片浮云遮住艳阳,阴影像铅块一般垂向大地。
一只孤独的雄鹰展开双翼,在云起云涌间飒然掠过。
金融港很少能看到鹰,单於蜚眯起眼,目光射丨向那道飞影。
“看什么?”柏云孤微笑,光洁的额头上垂着一缕发,说不出的性丨感。
“看它能飞多远。”单於蜚道,“看它停在哪里。”
柏云孤把玩着佛珠,“你看不到。”
单於蜚扭过脸,眼神半是探寻半是心照不宣。
“它不会停下,你的视线无法追逐它。”柏云孤唇角始终勾着笑。
“哦?”单於蜚挑起一边眉,冷感的五官仿佛多了一丝情绪,“你就这么确定,翱翔的鹰不会坠落?”
“除非死亡。”柏云孤气定神闲,“否则它永不坠落。”
须臾,单於蜚难得地笑了笑。
柏云孤也笑,将扯远的话题拉回正处,“他很优秀,是吗?”
单於蜚说:“不可或缺。”
柏云孤眼色沉寂下来,那份悲悯似乎再次浮现。
片刻,他扬起右手,在单於蜚肩头轻轻一拍,“那就好。”
秦轩文耐心地在明氏车库等待。
柏先生将在金融港停留几日——这个几日,可能是三五天,也可能是十天半月,他临时充当随从、司机、保镖,换言之,是柏先生身边最亲近的存在。
单於蜚暂时没有交予他新的任务,相当于放了他一个假。这必然是拜柏先生所赐。
此番回到l国,小雀几乎不认得他。
当天他回到家中,小家伙怔愣地望着他,双眼睁得溜圆,满是惊色,然后粉嫩的脸蛋突然皱了起来,唇往下一撇,哭了。
出生以来,小雀极少哭泣,见谁都笑,却对着他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素以敏锐见长,却被哭得手足无措。多亏谢姐及时赶来,一边哄孩子,一边笑说:“秦先生,您换了发型,又一走那么多天,视频电话也不打一个,小却认不得您啦。”
他心里横生愧疚,将儿子抱在怀里哄了许久,小家伙才摸着他扎手的寸头,接受“爸爸头发没了”这个事实。
小雀睡着之后,他在小床边坐了很久。暖色调的光打在他脸上,将那些锋利的线条打磨得柔软,竟勾勒出慈眉善目的假象。
大约每一位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时,神色都是温柔而宽容的。
他轻轻叹息,知道自己极不称职。
命悬一线时,他想到的是柏先生。
风平浪静时,他想到的还是柏先生。
谢姐说“您一个电话也不打”,又替他解释说“您工作太忙”。其实除了潜上货轮的那一夜,他哪里忙?
与柏先生重逢,待在柏先生身边,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
“对不起。”他摸了摸小雀柔软的头发,用最轻的声音道:“爸爸回来了,爸爸不会不要你。”
车门的响动令他回过神来。
柏先生已经坐在后座右侧。
“柏先生。”他转过身,“现在去哪里?”
“小单给你放了假?”后座宽敞,柏云孤叠着腿,“去你家看看。”
他瞳孔一缩,“我家?”
柏云孤浅笑,“不行?”
“当然行!只是……”车已经驶出车位,他有些慌张地瞥向后视镜。
柏云孤闭目养神,并未搭理他,待行驶了一阵,才又道:“只是家中有个小孩。”
他手心出了汗,车仍旧平稳前行,速度却慢了下来。
“小单给我说过,是你在孤儿院领养的孩子。”柏云孤语气平铺直叙,闲聊一般。
“嗯。”他点头,胸膛轰然作响。
柏云孤未继续问,直到车泊入小区,才又道:“叫什么?”
简练至极的三个字。
秦轩文再一次转过身来,目光有种近乎幼稚的坚定,“秦却。”
柏云孤不动声色。
“秦却。”他重复着,额头两侧的静脉忽一颤抖,眼中像燃起了一团火。
柏云孤倾身,忽然拽住他的领带,往前一带,呼吸几乎铺洒在他脸上。
他沉溺在熟悉的气息里,轻声说:“您不问问,‘却’的含义吗?”
柏云孤半睨着眼,视线渐渐变得危险。
他瞳光炽烈,近乎执拗地将心捧了出来——
“您可以赶走我,不要我。”
“我却仍然爱您,追随您,渴求您。”
“至死方休。”
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生于灵魂。
是最忠诚、最直白、最热烈的誓言。
第四十三章 佛珠易手
半缕灼目的阳光从车窗探入,泼洒在柏云孤脸上,将深刻映衬得更加深刻,将淡漠稀释得更加淡漠。
他的唇角牵了牵,转瞬溶于光芒。
接着,他的视线从秦轩文脸上移开,落在下方的领带上。
带着枪茧的手指将歪掉的领带结整了整,旋即手掌在秦轩文胸口不轻不重地一拍。
是个推开的手势。
这一拍像是一锤定音,空旷的闷响仿佛在胸膛里激荡、共鸣,秦轩文背脊尽湿,耳边皆是鼓声阵阵。
拳拳情义,被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轻而易举地接住,而后化解。
四两拨千斤。
柏云孤靠回宽大的皮质座椅,仍是之前的坐姿,大半张脸隐没于日光的阴影中,唯有下巴与唇角被照亮,前者线条冷硬,后者却扬着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淡化了那叫人窒息的凌厉。
秦轩文僵在前座与后座之间,雪亮的视线笔直射丨向柏云孤眼中。
“下车。”柏云孤却语调轻松,亲自推开了车门。
车门“砰”一声合上,秦轩文猛地回过神,流窜在血液里的躁动与羞耻像是随着呼吸从每一个毛孔里挤了出来,丝丝缕缕漂浮在空中,炽烈得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点燃。
他的耳根利索地红起来。
柏云孤在车外等他。
这情形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侍从坐在驾驶座,主人坐在后座,泊车后说什么都应当是侍从先下车,绕去右后座,为主人打开车门。哪有主人已经下车等待,而侍从还赖在驾驶座里不出来的道理。
但柏云孤没催,斜倚在车门上,半扬起脸,眯眼看着天上雪白的云。
半刻,驾驶座的门开了,秦轩文低着头出来,顿了一步,肩膀提起,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这才来到柏云孤跟前,甫一抬眼,领带再一次被扯住。
“还是歪了。”这回柏云孤没有盯着他看,随手帮他将领带结扶正,转身道:“怎么走?”
他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往前指了指,“这边。”
谢姐正在家里做清洁,门一开就赶来迎接。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高大俊美又冷厉迫人的男人,她怔了怔,疑惑地转向秦轩文,“秦先生,这位先生……”
秦轩文早已心猿意马,只道:“今天您先回去吧。”
谢姐不是那种热衷打听主人家私事的月嫂,闻言麻利地收拾好随身物品,但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多看了柏云孤一眼。
这男人是微笑着的,眼神柔和如缎,一颦一笑都暗藏贵气,可那一丝笑却并无友善之意,反倒是挟着腾腾杀气。
她本能地一怵,不明白秦先生为什么将这样的男人带到家里来。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男人漫不经心地扫来一眼。
她登时一麻,好似被一握强烈的畏惧笼罩,连忙退到门外,哆嗦着将门关上。
心中直犯嘀咕——如此危险的男人,自己一个成年人都感到恐惧,小却岂不是更加害怕?
气温不低,在家里用不着穿西装。
秦轩文像是做惯了一般,双手放在柏云孤的西装上,“柏先生,我帮您脱掉?”
柏云孤由他伺候,脱下西装后抬手扯了扯衬衣衣领,将衣袖挽至小臂,那串佛珠在腕部泛着醇厚润泽的光。
秦轩文将自己的西装也脱了下来。
两件皆价格不菲的西装挂在衣架上,彼此依偎。
二楼传来细微的动静,稚嫩的童音单调地喊着——“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