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不认同这种观念,但应当予以它同等的尊重,并抛开对我当事人的偏见,用法律的方式给我当事人一个公正的判决。在财产方面,我的当事人除现金、房产及其他固定资产按50%分割外,愿意将6%的股权价值折价分割给原告当事人;损害赔偿方面,我方认为我当事人并无可提出损害赔偿的四种过错行为,不应当承担赔偿;抚养权方面,我的当事人为了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而结婚,子女是他重要的家庭成员之一,且原告殷女士极有可能存在不良生活习惯,比如吸食大麻,而我当事人既有良好的习惯,也能为子女提供最好的生活环境,希望审判庭公正、酌情判决。”
签完庭审笔录后,他们从法院走了出来。
方不让走在前面。
程白稍稍落后一些。
她看着前方那道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沉默的身影,开了口:“结案陈词只是根据你过往的经历杜撰,人们往往会相信一个人的观念与性情都与他的家庭有关。如果这些言语有地方不慎冒犯了你,我很抱歉。”
方不让想起了一些事。
也想起了一些人。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倒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程白一怔,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道歉没有这么简单,还是有关于她“臆测”的他与父母决裂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但她不好问。
只打量他道:“我以为,到后半段,你随时会打断我。”
方不让道:“你我互为对手的时候,可以有胜负;可如果我跟你都站在同一边,最后还败诉,太丢脸。我也是律师,我知道你在法庭上需要什么,求胜是我们的职业本能。你是我的律师,我尊重你。”
说完,他向着前方台阶走了下去。
程白就立在法院那高大的柱子旁看着,看见他摸出烟盒,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炽烈的阳光从高处照下来,周遭能看到的每个人的脸都发白。
风很大。
让她一下想起当年那个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官司,那一场让她涅槃的败诉,也是和这个人先后走出法院。
于是,她忽然喊了一声:“方律——”
方不让停步,站在台阶上,回头抬首,向她望来。
程白觉得连这场景都像极了那一年。
不同的是,那时站在台阶高处的是他,立在台阶下面回望的是她。
程白淡淡地一笑,只向他道:“谢谢。”
那一瞬间,方不让的神情被阳光照着,好像有一时的恍惚,又仿佛有什么更深更沉的东西划过了。
但眨眼不见。
快得像是一种错觉。
他邪气的长眉一扬,压在眉眼间的锋芒便透出来,只扯开唇角向她笑道:“不用客气,下次遇到照样把你摁着打,等又输给我,再谢不迟。”
说罢,他随意地一扬那长指间夹着烟的手,转身离去,
程白站在原地看着,也慢慢一笑。
第144章 欢迎回来
判决下来的那天, 程白没去。
她向来是个庭辩型人才,庭下的事情有朱守庆去跟进,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只是朱守庆拿了判决书最后倒没忘记给她拍一份副本。
这一天程白刚参加完上海律协组织的活动, 想着下午还要去参加边斜的新书发布会,便决定中间回律所处理点事情,在路上看见了他发过来的邮件。
点开就是判决书。
洋洋洒洒好几大页。
程白翻了翻, 捡重点看了——
婚姻存续期间的共同财产, 以双方协商承认的部分为准,各按50%的比例分割。其中方不让在明天诚的12%股权, 女方要求按照股权价值分割6%, 因金额巨大, 而方不让手中并没有这么大的现金流, 所以仅有1%以现金方式支付;剩下的5%中, 2%以房产、证券、艺术品等资产抵算, 最后的3%将在3年分6次陆续结清。
女方提出的损害赔偿, 法院未予支持。
因为方不让与苏妙同居不成立。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反正光看判决书这里写的“3年时间分6次结清”, 程白就知道,方不让估计是要举债了。
至于抚养权……
结果是程白预料中的结果, 但判决书给出的判由只有一条:原告殷晓媛自愿放弃抚养权。
庭审当天殷晓媛没有任何表示, 但判决书上这么写了,那该是她又跟法院联系过, 最终做出了决定了。
也好。
判决书上只字不提她可能抽大麻这件事。
这可能也是方不让想要的结果。
只是想必这判决结果下来,媒体一报道,又要大惊小怪了。
至于这判决书本身, 也有一点被程白注意到:那就是全篇没有像别的判决书一样频繁地出现“本院”两个字,这一份判决书,用“我们”代替了“本院”。
继惠州许霆案后,这还是程白第一次看见用“我们”的判决书。
法律由人制定,也终由人来执行。
简简单单的“我们”二字,一下减少了“本院”所带来的冰冷,竟让这一份判决书充满了一种难言的人情味儿,代表着这“我们”二字后面的法官愿意为这一份判决负责。
“陶文道……”
尚菲这半个师父,其实真不差。
程白也不知怎的,竟觉心情舒畅。
到律所是下午两点半。
只是她没想到,才一跨进门,就有人喊了她一声,急急忙忙向她走了过来,声音里还带着颤抖的哭腔:“程律,程律,您能帮帮我吗?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接到法院的传票……”
程白停下脚步,定睛一看,竟然是苏妙。
没了往日的妩媚风情,此刻的她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
一双眼尾上挑的猫儿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眶发红,连眼妆都有点花了。
程白其实隐隐猜着她遇到什么了,但出于礼貌,还是开口问道:“法院的传票,是怎么回事?”
“我,我真的不清楚,打电话到法院那边,也只告诉我说,殷晓媛把我告了。”苏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方par送给我的东西,她凭什么能要回去?可是我打方par的电话也打不通。我现在也不知道找谁帮忙好,听说您是一位厉害的好律师,先前跟殷晓媛打官司都打赢了,程律,您能帮我一回忙,帮我打一次官司吗?”
送出去的东西,一般来说当然很难要回。
可方不让送她这些东西的时候,和殷晓媛还在婚姻存续期间,送出去的这部分东西如果属于共同财产,作为妻子的殷晓媛当然有资格把苏妙告上法庭,让她把方不让送出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方不让对女人很大方。
苏妙跟了他差不多四个月。
程白推测,这部分钱财数额不少,至少对苏妙来说是个大数,时间过去这么久,该花的也都花得差不多了,骤然要她拿出来,去哪里找?
辛辛苦苦,心机费尽地当了一趟情人,到头来赔了人不说,连钱也捞不着。
相当于白送。
所以先前何苦折腾?
要么别做,要做就做好,别拿了人的钱,上了人的床,结束完关系还去别人离婚官司里折腾妄图从中得利,情人也有情人的职业道德。
方不让这人也许别的不重视,但很重视契约。
程白还记得,那天她和朱守庆去方不让家里谈事,门打开里面就站着苏妙。
苏妙走后,她对方不让说:“我认识的方大律,好像并不是一个甘愿受人威胁掣肘的人。”
方不让笑说:“程白你对我评价真高。”
然后说:“既然你这么看得起我,那不如再等等看。”
那时候她就猜到会有今天了。
方不让平日里猖狂跋扈做派,就算权宜能忍一时之气,过后也不会要别人好过。
苏妙是自作聪明,还没看透这个人。
程白多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可最终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苏小姐,您这个忙我的确不是很帮得上。事实上这个官司的赢面也的确很低。你可以在我们所找找别的律师。不过我也建议您,如果有渠道的话,最好提前准备一下款项,以防万一。”
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程白就差没把“会输”两个字直接说出来。
苏妙也不是太蠢笨,听后退了两步,简直面如死灰。
程白本是个局外人,也不好再劝什么,只叫前台的陈嫣给苏妙倒了杯水,不痛不痒地安慰了几句,然后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听说方大律的前妻把你那个小三告了,要索回钱财,还列了张清单。”边斜长身而立,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拿着一沓邀请函,轻轻在身侧拍打,只看着电梯内那慢慢往上跳的数字,“我忍不住在琢磨,告就告了,可清单哪儿来的?”
方不让就站在他旁边,同他并着肩。
两个人是电梯里遇到的。
他听了边斜的话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道:“我的助理什么都帮我记着,别人要打官司来找他取证配合,守法公民么,乐于助人。”
边斜笑:“也是,说起来还要恭喜方大律,终于离婚了。”
方不让道:“同喜。”
边斜忙摇头:“这不能同喜,你是离婚,我是结婚,不一样的。”
方不让不置可否:“眼下的确。”
“……”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好听呢?
边斜转过眼眸来看他,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唇边那一抹笑意则变得有些耐人寻味:“性、爱、婚姻,三者真的能分得很开吗?”
方不让垂眸:“分开意味着极致的理性,追求理性的人不会让它们融合在一处。何况,这三者,每多一重,就多一重的占有欲。爱自由,性原始,繁衍是根植于基因中的天性,现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相互的占有欲,从性到爱。可如果感情沾上了性,不觉得很肮脏吗?”
边斜于是想起了程白,嗓音浅淡:“如果这样讲,谁不肮脏呢?只有爱的是神,只有性的是兽。有爱有性,挣扎于中间的是人,有爱有性,却把这两者分得很开的只能是机器。人只能跟人在一起,却不能跟机器在一起。感情染上性就会觉得肮脏,那这份感情未免也太脆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