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你们弄疼她了!放开她!”
梁瑾挣脱开拉着他的下人,连滚带爬的追了进去。
只见屋内卧室的榻榻米上,两个护士按住萧瑜的手脚,医生拿着装满了药水的注射器,不顾她的尖叫和挣扎,明晃晃的针头就这样扎进了她的血管里。
“萧萧——”
随着冰冷的药水缓缓被推进身体,萧瑜的挣扎渐渐无力,表情渐渐平静,狂躁过后的神经分外疲惫,潮水一样困意涌了上来,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就这样慢慢的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医生和护士沉默而熟练的出现,又沉默而熟练的离去,房间内又恢复到了初时的平静无澜。
梁瑾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慢慢膝行着过去,来到了萧瑜的身边。
他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捋了捋凌乱的碎发,露出那一张惨白而憔悴的脸,睡得安详而死寂。
她赤/裸的手臂上布满着无数针眼和数道狰狞的伤疤,他轻轻的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手中,把自己蜷缩在她身边,双肩抖动,无声的泪流满面。
来此之前,梁瑾问过康雅惠,她还好吗?
康雅惠的回答是,不好,很不好。
长久以来的软禁生活,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枯燥日子,足够将一个正常人逼疯。她从几年前精神变的越来越差,失眠、焦虑、抑郁、暴躁、无缘无故的发脾气、摔东西,有时发作起来甚至会自残。
她拒绝所有访客,也拒绝配合治疗,下人们只能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换成轻便柔软的,连桌子的棱角都被磨圆,在她失控的时候给她打镇定剂。
今日梁瑾亲眼见到这一切,一颗心痛得几乎窒息。
她原是多么清贵的人啊,昔日从京城到上海,从广州到北平,她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骄纵若狂,何以磋磨到今日这等地步?
倘若他再晚来一些日子,再晚来一些...
我的,二小姐啊......
梁瑾就这样依偎在萧瑜身边睡去了。
夜里半梦半醒之间,他忽而觉得有人以指尖轻柔描摹着他的眉目脸颊。
许多年以前,那里曾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他为此自暴自弃,却被人千方百计哄着劝着养伤涂药,最终疤痕淡去,恢复如初。
“......萧萧?”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入目一片漆黑,下意识起身想去摸壁火,却被萧瑜紧紧搂住了。
“别开灯!”
入手肌肤上细腻的触感,他才恍然发现怀里的身子不着片缕,她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衣襟里,缓慢而放肆的游走。
他的呼吸急促,体温渐渐升高,压抑了许久的思念铺天盖地翻涌而上,烈火燎原一般势不可挡。
猛然翻身,他将她压在身下,衣衫也来不及褪,她痛苦的弓起了身子,嘴里闷哼声被他吞进了口中。
那久违的极致快感来的又快又狠,生死似乎只在这一瞬之间,神经被抛到了高点,而后迅速坠落,是地狱,也是天堂。
事毕,两人就像是干涸泥潭里的两条鱼,交尾而依,相濡以沫,一时间寂静的夜晚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喘息声。
“萧萧......”
他爱怜的亲吻着她的肩膀,轻声唤着她。
“你的嗓子,怎么了?”
她气若游丝的问道。
他一僵,忍下喉间火烧火燎的痛苦,淡然的道:
“没事。”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颤抖着伸手抚上他的脸,一遍又一遍,似悲似喜,似笑似哭,全身颤栗着,哽咽道:
“你怎么这样傻,怎么这样傻?你不该来......”
“我为何不该来?难道我能忍心见你孤零零一人在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问道:“金环呢?”
霍锦宁明明说过,金环在她身边。
话音落下,空气死寂了一瞬。
“金环,她死了。”
萧瑜轻声道:
“珏儿走后,她也跟着去了。”
二人之间有私情,她是早就知道的。
那些年萧珏被关在萧府,而后又远渡重洋,身边陪伴照顾他的人,就只有金环。身在异乡,彼此怜惜,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萧珏阵亡的消息传来之后,金环悲痛欲绝,几次轻生。萧瑜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死死的守着盯着,生怕她再寻死。
她甚至哭着央求她:“金环,珏儿让你好好活着,你万万不能想不开,你万万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
金环恍若未闻,她躺在床上,双目呆滞喃喃道:
“少爷...少爷在等着金环,金环不在,没人给少爷晒衣服,没人给少爷热宵夜,夜里少爷做噩梦的时候,没人哄着少爷睡觉……小姐,金环求你,金环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金环走后,你把金环埋得离少爷近一点好不好?”
萧瑜从未有这样害怕过,她藏起了房间里所有利器,逼着绝食的金环吃东西,日也看着夜也守着,可到底还是没有防住。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已经死掉的人,旁人又怎么救得了?
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金环趁着萧瑜打盹的功夫,用一条床单掉在院子里的歪脖树上,自缢了。
金环的死,成了压倒萧瑜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答应过金环,把她葬得离珏儿近一点,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连珏儿埋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来找我?这里是一座幽寂无声的坟墓,什么也没有!没有二哥哥,没有廖三哥,没有珏儿,没有金环和银钏,你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烂在这里罢!”
萧瑜突然挣扎了起来,她挣脱了梁瑾的怀抱,仓皇的爬了起来。
“萧萧你去哪里?”
房间里的灯骤然亮起,梁瑾被光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便见她披上了睡袍,走到一旁的卓袱台边坐下来,背对着他,语气冷然:
“梁瑾,你走吧。”
那淡漠姿态好似要撇清一切关系,仿佛刚才在他身下与他抵死缠绵那人根本不曾存在。
梁瑾心头蓦然涌上怒火,她永远这样,永远这副模样!装作从来不把他放在心里,若即若离!
他上前,强硬的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冷声道:
“你就在这里,你让我走去哪里?萧瑜,你告诉我,你让我走去哪里?”
“哪里都好,就是不该在这里。”她惨然一笑,“我早就不是,当年的萧二小姐了......”
她黑发微湿,凌乱的贴在脸上,双目无神,两颊凹陷,一张脸瘦骨嶙峋,憔悴不堪。大敞的领口间露出纤弱的锁骨,胸前大片苍白的肌肤,和丝绸的黑色睡衣形成鲜明的对比,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浓郁的暮气,病态颓然。
她幽幽开口:“我现在,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我怕光,也怕黑,我怕声音,也怕安静,我感觉不到快乐,也体会不到悲伤,发起疯来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甚至每天只能靠安眠药和镇定剂来入睡。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我自己都嫌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甚至我有时会觉得,如今的我,和当年的萧子显,有什么区别......”
慧极易伤,刚极易折。
她甚至有一瞬间明白,康雅惠那些年为何对她如此苛刻,宁愿让她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太太。
或者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廖季生被枪决在她眼前的时候,在萧珏背着她偷偷参军的时候,昔日萧子显的心情,康雅惠的心情,她居然统统都懂了。
原来命运这样荒诞,百转千回,她也摆脱不掉血脉里的牵绊,逃离不过这相似的宿命。
何其可笑,何其无奈。
她闭上眼睛,终是缓缓流下了温热的泪。
“我已经记不清我被关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我还会被关到什么时候,这不是三年五载,这是一辈子!我不想就这样拖着你陪我死在这个冰冷孤寂的坟墓里,梁瑾,我求求你,你走吧。”
室中一片沉寂。
梁瑾垂头不语,过了好半晌,低沉的嗓音嘶哑开口,
“我为她礼春容、叫的凶......”
萧瑜一震,这又是柳梦梅的唱词。
“我为她展幽期、耽怕恐。”
公堂之上,杜父一心拆散柳杜二人,要将柳生问罪处斩,柳生悲痛欲绝,一口气连唱十个“我为她”,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我为她点神香、开墓封。”
那已经废掉了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仍执拗的唱着,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我为她偎熨的体酥融,我为她洗发的神清莹。”
“别唱了。”
“我为她度情肠、款款通。”
“我说别唱了!”
“我为她抢性命、把阴程迸!”
她别开眼眸,无力道:“别唱了......”
“神通,医的他女孩儿能活动,通也么通——”他缓缓抬头,唱出了最后一句:“到如今,风月两无功。”
屋中再次恢复安静,她似是呼吸不过来一般,剧烈的喘息着。
“一辈子有何不好,我认定的事本就是一辈子的。”
他咳了几声,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轻笑:
“当初是你叫我留的,我说了,你让我留,我会留,可从此以后,你想赶我也赶不走了。你去天涯我随你去天涯,你去海角我随你去海角,就算你身在坟里墓里,我也要给你陪葬。任千百年后,你我的尸骨都化成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小心翼翼的揽过她颤抖的身子,把她抱进怀里,
“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等咱们老了,就去南方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买个小院子,成日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就像曾经在京城燕子胡同的时候一样。萧二小姐从来说一不二,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你忘了吗?”
她不住的摇头,哽咽道:“你还说......要给我唱小曲儿,余生就唱给我一个人听......”
她都记得,她统统记得,过去的日子她片刻不能忘记,否则这些年来她靠什么过活?
“可是二小姐,云某如今嗓子废了,二小姐还瞧得上云某吗?”
怀里的人久久没有回答。
他的心跳得剧烈,似乎站在悬崖边缘,天地交线,一念是生,一念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