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耳边还回荡着霍祥被拖下去时的哀嚎,地毯上只留下一滩污泥血迹。
“二七年,你伙同第三国际的人协助康雅晴夫人叛逃苏联。”
“二八年,你收容沈霞一家躲过通缉,将他们送往匪区。同年,陈胜男从莫斯科回国,经你掩护,从上海去往宜昌。”
“北平被处决的廖季生与你关系匪浅,多年来你们一直有账务往来,你明知他用你名下的产业通匪资敌,仍旧不闻不问。”
“三年前公开造谣长城保卫战军队贪污军饷,被通缉后逃往陕北的记者楚荆,当初是你一力介绍到《申报》工作的。”
“前年......”
闫国民从头到尾的将她这些年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清清楚楚的摆出来。
她尚且心平气和的听着,可说话的人却是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最后闫国民失控的将头上的军帽摘下狠狠的扔在她的脸上,厉声质问道:
“通敌叛党,吃里扒外,党国如何养了你这样忘恩负义之人?!”
萧瑜被帽子砸在脸上本就恼火,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与他不甘示弱的瞪视: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闫国民神情激动,双目赤红:“就是有你们这些蛀虫!身居高位,不谋其政,只顾仰仗家中权势,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如此下去,党国危矣!”
他在说她,却也不只是说她。
萧瑜一时愣怔,不禁想起了华永泰的那句话:
这世上没有冰清玉洁的政治,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信仰。
想当年他闫国民,何尝不是广州军校笃信三民主义的热血少年?
她慢慢的坐了回去,低头沉默片刻,轻声道:
“你知不知道,陈胜男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去了哪里?”
闫国民一愣,下意识的反问:“哪里?”
“东北。”萧瑜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她去了东北抗日游击队。”
九一八以后,东三首落入敌手,只有关外的抗日联军还在苦苦支撑着。抗日救国,他们这些个位高权重的军官将领没做到,她一个黑瘦纤弱的姑娘做到了。
“她写信告诉我,日军在东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对根据地杀光、烧光、抢光,许多村庄被整村集中屠杀,妇女被轮/奸而死,婴孩被开膛破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前年的时候,她为了掩护部队撤离受伤被捕,在日本人的手里受尽酷刑,不知道那些手段和你调查处的手段可有一拼?自那以后我就和她失去了联系,大概有一年多吧,直到去年年中,我在报纸上见到了她的死讯,她被日军枪决了。”
那个总是说错自己名字一心想当花木兰的姑娘,那个个子小力气大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姑娘,那个少女怀春偷偷喜欢隔壁班班长的姑娘,那个话剧表演时把自己剪下来的辫子给萧瑜做假发的姑娘。
她永远的留在了那片白山黑水,冰原雪乡。
萧瑜面无表情的抹掉了眼角的泪水,定定看向闫国民:
“过去如何暂且不论,至少当今是国家生死关头,什么党争什么内战都是多余。你说通敌叛党,我说敌不在延安,敌在山海关以北!”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闫国民神情有细微松动。
他一言不发的弯腰将地上的军帽捡了起来,轻轻拂去上面青天白日徽上的灰尘,郑重其事的重新戴在头上,表情肃穆,一字一顿道:
“领袖的意志,即是国家意志,我唯命是从,誓死效忠。”
萧瑜愣愣的望了他片刻,忽而不可抑制的仰头笑了起来:
“哈哈哈——闫国民啊闫国民,你记不记得当初广州军校优于旧式军阀之处何在?是培养为革命而战,为主义牺牲的革命军人!一个军人如果不会思考,与军棍何异?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闫国民,纵使云飞他没有早早牺牲在北伐,你也一辈子比不过他,他是真正的军人,而你不过是为虎作伥之鬼,助纣为虐之妖罢了。”
闫国民怒不可遏,“你——”
踩了人家的痛脚,萧瑜却故作浑然不觉,她甚至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动了动僵硬了许久的肩膀,笑着问道:
“快到午饭时间了,你要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闫国民脸色铁青看了她半晌,终是压抑住了一腔怒火,拂袖而去。
“我会再来的。”
.......
文昌位于海南岛上,距上海千里之遥,霍锦宁接到消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一下火车,便风尘仆仆来到了康家公馆。
“二爷,您...您等一等——”
他越过意图阻拦他的刘立生,径自上楼。
二楼的书房门半关半掩,康雅惠和丈夫激烈的争吵声肆无忌惮的传了出来。
咣当——的一声房门打开,狠狠的摔在墙壁上,争吵声戛然而止,两人一同望去,只见霍锦宁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瑜儿,现在在哪里?”
萧润冷哼了一声,忿忿的瞥了他和康雅惠一样,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康雅惠表情难看,扭头操起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霍锦宁皱眉,上前继续问道:“岳母,瑜儿她.......”
“别叫我!”
康雅惠的电话久拨不出,哐的一下将听筒摔下。
“当初你是如何答应我的?将她好好看住,莫再惹是生非!送她去广州的时候,你又是如何向我保证的?不与那些人来往过密,不插手两党之争!你霍锦宁的承诺,简直一文不值!你的心思都用去了哪里?”
她抬手指着面前之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些年来,你在外面如何胡来,你把霍家如何折腾,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就偏偏这么一件,你连你自己的妻子都看护不住,你何以为夫?何以自处?!”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痛骂,霍锦宁从头到尾沉默承受着。
直到康雅惠骂够了,骂累了,单手支撑在桌边,微微喘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喑哑:
“我要见她。”
“见她?”康雅惠冷笑了一声,“你当她这次闯的是什么祸?得罪的是什么人?她以为她投靠了小妹,就从此高枕无忧,无法无天?这一次连小妹都护不住她,何况小妹本就最痛恨背叛。”
“我要见她。”
康雅惠烦躁道:“即使见了又能改变什么?她所做的那些事,证据确凿,她自己都供认不讳。委员长此番十分震怒,谁的话都不听,连我都避而不见,西安之事让他犹如惊弓之鸟,现在连带着我和博文都被怀疑上了。如今迫在眉睫的是想方设法消除嫌隙,免得两家和睦关系,因她一人尽毁。”
霍锦宁对此充耳不闻,他抬眸定定的望向康雅惠,双目赤红,下颔紧绷,腮边甚至微微颤抖,一字一顿道:
“我要见她。”
康雅惠呼吸一滞,两人僵持片刻,她忽而双肩一垮,如同失去全身力气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没用的,她谁都不见。”
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康雅惠就想尽各种办法,几番劝说下,小妹都允了,却偏偏没见到萧瑜,只得到了她叫人带出来的一纸文书,和一句话:
“这么多年来,我没学会当一个女儿,她也不屑学做一个母亲,那我们也不必这样互相折磨下去了,她只当从未生过这个孩子吧。”
霍锦宁一愣,还不等说什么,便见康雅惠伸手从笔筒中抽出一支自来水笔,拍在桌上,指着旁边那一纸文书上,淡漠道:
“签了吧。”
那支笔骨碌碌在光滑的桌面滚了一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而后继续骨碌碌的滚,直到滚到了霍锦宁的脚边,才堪堪停住。
霍锦宁弯腰拾起笔,上前几步走到桌前,一眼扫去,瞳孔皱缩。
——凡为夫妻之礼,是宿世之因,累劫共修,今得缘会;若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今有霍锦宁和萧瑜从此脱离夫妻关系,双方割切根蒂,恩断义绝,嗣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两不干涉。
这是一张离婚书。
这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二人幼时同学毛笔大字,她小小的手握不住狼毫笔,写了一会儿就吵着手酸,是他握着她的手一横一竖教她书法;后来大一些,又学西洋水笔,她拿惯了软毛笔的手拿不惯硬水笔,亦是他给她拓下字帖,一撇一捺的陪她练习;再后来,她用这字迹签支票,写长信,学英文,大喜之日在婚书上写下名字......
到如今,又一笔一划写下这同他恩断义绝的离婚书。
康雅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妹不是绝情之人,也不是没给过她机会,只要她服个软,认个错,送去国外待上一阵子,等这段风波过去了,自然风平浪静。可惜......”
“可惜,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低头认错的。”
霍锦宁将她的话接了下去。
何况这一次,她本就无错。
霍锦宁拿起那张离婚书,缓缓撕成两半,手一松,便打着旋轻飘飘的落地,他淡淡一笑。
“这个字,我不会签。”
四大家族自当年联姻结盟起,多年往来,共同进退,早就拧成了一股,牵一发而动全身,断然不会因为一个萧瑜而影响大局。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正如康雅惠所说,当务之急是想法设法消除隔阂,免得从此埋下祸根,日后生了嫌隙。
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弃车保帅。
然而即便全世界都放弃了她,他也不会。
终其此生,他们做不了夫妻,也当不了兄妹,成不了朋友,也变不了陌路。那最后一丝一毫,名存实亡的羁绊,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断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一生一世,恩断不了,义绝不了,他们两个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1.1936年,陈胜男在东北抗联牺牲
她的原型是赵一曼,赵一曼,原名李坤泰,又名李一超,人称李姐。四川省宜宾县白花镇人(今四川省翠屏区白花镇)。党员,抗日民族英雄,曾就读于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于黄埔军校六期。1935年担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二团政委,在与日寇的斗争中于1936年8月被捕就义。
我小学班会课上曾朗读过的一篇她临行刑前写的家书,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依旧哭得泪流满面。
东北抗联太苦太苦了,我每次看相关的介绍都难受的看不下去。
2.不知道谁还记得当初在广州军校元旦晚会上的那台话剧?
革命从军记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男女主是闫国民和萧瑜,编剧是汪云飞,陈胜男用自己剪掉的辫子给萧瑜做了一顶很搞笑的假发
如今,物是人非
3.这些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终于把二小姐压垮了
4.闫国民也有自己的信仰,只不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已忘记了大革命的初心
5.瑜儿在二哥哥心里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6.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