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抵达游城的前一夜,阿悦还是发现了什么。
因离驿站还有段路程,天色又太晚,众人就干脆歇在了马车上。马车足够大,准备的东西也齐全,住一晚完全可以。
外面下起了小雨,算不上密,就算不撑伞在外漫步也别有一番意趣。
王氏去了林子边缘不知在找什么,有几个仆婢和侍卫跟着,倒也不怕有什么事。
马车内燃起了几盏灯,颇为明亮。阿悦本以为魏昭又在看书,自己便也拿了九连环在那儿随意解着,偶尔抬头一看,才发现魏昭分明是在神游,指间还摩挲着一枚玉牌,视线偶尔落着的方向……阿悦探首望去,隐约觉得就是王氏所在的地方。
是错觉吗?她不确定地想。
“阿兄?”她轻轻唤了声,魏昭立刻回神,“嗯,怎么?”
“这个玉牌是什么?”阿悦颇为好奇地凑过去端详,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种繁复精美的花纹。
魏昭低头一看,笑了笑,随意把玩着玉牌,“一个小玩意罢了。”
“这玉质很好啊。”魏昭递了过来,阿悦也就顺势仔细观察了下,“做工也很精细,不像寻常人家能有,花纹有点像……一种家徽?”
话落,她额头被轻轻弹了下,“还是阿悦聪明,这确实是家徽。”
临安城出名的那些世家家徽阿悦都记得很清楚,这绝非其中一种,可是能被魏昭拿在手中把玩的,应当也不是什么小族。
见阿悦求知欲甚强,魏昭也不吊她胃口,像是随口道:“不过是原本南地比较显赫的刘姓一族,几十年过去,早已没落了。”
刘姓?阿悦心中一跳,瞬间就想到了王氏曾和她说过的王刘二氏。
荀温真正的名字,可不就是刘温么。
触及到这桩隐秘,阿悦顿时沉默下来,小心翼翼觑着魏昭,见他神色实在没什么不对劲,半晌后才道:“那阿兄拿着他们的玉牌,要做什么吗?”
“没甚么。”魏昭道,“偶然得到罢了,阿悦想知道,当初这一族因何没落吗?”
“为何?”
魏昭淡淡道:“因为他们当初和魏氏一样,意图推翻前朝取而代之,可惜火候未到,先得罪了人,以致不得不举族迁移。”
连这个细节都这么像,阿悦越发确定魏昭说的就是荀温原来的家族了。
只是,他突然关注这些到底是不是因为荀温?阿悦不得而知,因为魏昭似乎不准备继续解释了。
“阿兄,你……”
“时候不早了。”魏昭突然道,温和看来,“阿悦不是才说白日玩累了吗?现在就早点歇息罢。”
“唔……。”阿悦下意识明白这件事即便追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便顺着魏昭的意躺了下来,没过多久又被他微微揽住。
小雨淅沥,声音隔着车帘,淡化了滴答的清脆,却是催眠起来。阿悦闭上眼,听着雨声,边感受到身边沉稳有力的心跳,在这种无比熟悉的安全感下陷入沉睡。
魏昭则闭目片刻,忽然抬手将那把玩许久的玉牌从车窗那儿一掷,丢进了黑夜的林中,也许立刻就会因雨水被埋在泥土中。但之后种种,他已经不关心了。
…………
抵达游城时,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是临安城少见的好天气。
阿悦都没见过未来要居住两三年的屋子,就先迫不及待地拉着魏昭去了海边。
她没有亲身去过海边,以前只在书中和视频中见过大海,这会儿能亲眼见见这时候毫无污染的大海,也是一种惊喜。
游城不愧为魏昭特意为她们选的休养之所,海边不像其他地方混浊,而是碧蓝色的,不过浪花颇高,一个浪头打开,稍不注意就湿了半身。低头看去,隐隐还能望见海边浅水总游动的一些小鱼,被阳光折射出各色光芒,美得耀眼。
暖阳下即便踩在海水中都不会冷,阿悦还没能得到踩在海水中玩乐的许可,不过不妨碍她想象那种惬意的感受,双眸明亮无比,“在这儿住,不用说两三年,二三十年也很好啊。”
魏昭早料到她会有这反应,道:“这便忘了临安了?”
阿悦咳一声,“本来临安也没什么可记的嘛,之所以让人不想离开,还不是因为里面的人。”
灵机一动逃过小劫,阿悦站在搭建的凉亭中挽过耳边发丝,垂眸就瞥见肉肉从远处奔来,嘴中还叼了什么。
凑近一看,才发现它叼的居然是一条拇指粗细的蛇,看样子似乎还是海边抓到的。
莲女惊叫着先把蛇拍走,训道:“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叼来。”
肉肉汪呜一声,不解地看着她,又瞄了眼好笑望着它的阿悦,不管了,紧接着双爪开始迅速刨洞。软绵绵的沙子很好刨,眨眼间就挖出一个深坑来,像是彻底解放了天性。
魏昭看着肉肉,就仿佛看到阿悦在这儿待了一段时日后的模样,不由叹一声。
“怎么了?”阿悦压制着想要跑下去玩儿的心,也没真正忽略魏昭。
“它恐怕已经不大认得你了。”魏昭指着刨坑刨得欢快的肉肉,沉沉道,“我有些担心,过几月再来,阿悦也会不记得我。”
“……”转了个弯,阿悦才发现魏昭分明是在笑话自己,脸上迅速飞上一抹晕红,掩饰性地咳了咳,“阿兄放心,你定下的每半月一封信,我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她给魏昭提了要求,魏昭可也给她交待了不少事。本来说是十日一封信的,被阿悦好说歹说延长到了半月。
不仅如此,魏昭有样学样,也说了些让阿悦不许接近那些年轻英俊的郎君之类的话,听得阿悦好笑得很。最终两人身上各自放了一份“协议”,其中的内容如果被外人看到只怕要笑掉大牙。
“海水到底偏凉。”魏昭道,“阿悦可以去玩,但要注意节制。”
阿悦嗯嗯点头,听着魏老婆婆嘱咐。
他们已经走出凉亭,走在干燥的沙地上,侍从们也跟得远了。
海边住了几户渔家,房屋上有炊烟升起,这才让人想起,已经到午膳的时辰了。
一道栅栏打开,小娃娃提着木桶走了出来,似乎要去海边捡些什么,哪知道迎面就望见了朝这边走来的魏昭和阿悦两。
小娃娃睁大了眼呆在原地,半晌木桶咚一声落地,孩童稚气的声音响起,“仙女姐姐!”
他小心翼翼跑近几步,但不敢真正靠近,怯生生又期待地看着阿悦,“你是仙女姐姐,对不对?”
“对呀——”阿悦毫不心虚地应下,且被夸得美滋滋,“你好聪明呀,这个仙丹送给你。”
她手中摊着一粒做成丸状的酸梅糕。
小娃娃犹豫地看了看高大的魏昭,又看了看阿悦,终于在她鼓励的目光下接过药丸,立刻欢呼雀跃地往回奔去。
魏昭含笑摇头。
第88章
阿悦就这样在游城住了下来, 一同休养的还有文夫人和王氏, 正如她之前所言,宫里还真就只剩下魏昭一人了。
最初文夫人准备留在宫里帮孙儿管理宫务,但魏昭以请求她照顾阿悦的理由让她不得不也跟着来了。她了解魏昭的用心, 也因此更加心疼这个长孙。
为他人着想似乎是魏昭与生俱来就懂得并擅长的事,只要是他真正在意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与温柔。
文夫人并不是喜欢多想和后悔的人, 但在游城和魏昭分别时, 想到阿悦的心疾和长孙的操劳,她脑中忍不住划过一个念头: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颁下那道遗旨, 也许如今阿悦和阿昭都可以更轻松些。
但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知道两人如今挑明心意已经到了两情相悦的地步, 也算是一种缘分。
真正落脚后, 阿悦在游城玩得乐不思蜀,几乎每日都要去海边走一趟。她不能亲自下海, 自有侍卫去捕捞各种她想要的珊瑚和鱼类。附近渔民的几个小娃娃也和她熟悉了, 见着她就甜甜地喊“仙女姐姐”。
大概是海水养人,这些小娃娃的眼睛都特别大,水汪汪的。其中有个特别小的小女娃才刚学会走路, 生得粉雕玉琢, 时常颤颤巍巍地跑到阿悦身边, 一把往她扑来, 让她几度差点儿把持不住要把人抱回去。
附近的渔民不知她身份, 但看她的气派穿着和随行的仆从也知道身份不凡, 并不怎么敢接近,也拘着家中的娃娃,所以一般也只有趁父母不注意时,这些小可爱才能偷偷溜来找阿悦。
对待附近的“邻居”,阿悦没有特意亲近,保持了一段距离,只是对这些才几岁大的小娃娃特别亲近。时日久了,当地人也慢慢知道这儿来了几位贵不可言的夫人,连太守都要多敬几分,逢年过节必会备上大礼送来。
太守府奉上年节礼后,这几位夫人也会派仆从到附近尤其是海边去分发赏礼,一些渔民投桃报李,出海时打到什么稀奇的物件也都会送到这儿来,往往还能多得一份赏金。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阿悦算是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绥朝同海外的国度来往并不频繁,海上商贸便也不兴旺,商贾大都靠内陆河流贸易,是以临海而居的城郡总不如那些地广土沃之地富庶,大都堪得温饱而已。
温饱之余也只能多想些该如何存粮,民风格外淳朴。阿悦在这儿待的几年,人情来往只有少许,勾心斗角更是没有,无需计较得失、思忖利益关系,心情疏朗下又有得天独厚的气候温养,兼之奇药调理,不仅心疾得到缓解,身量也开始迅速抽条,愈发窈窕。
因在海边,游城风云不测,常有暴雨,昨夜伴了雷鸣入睡,没想到今早外边依旧是连绵大雨。
这种天气街市基本都无人,习惯各自待在家中,阿悦便也睡了个懒觉。
待檐下滴雨声慢慢小了,床下肉肉也开始叫唤,她方睁开惺忪睡眼,随手挑开一点儿床帘,懒懒道:“慧奴,梳洗罢。”
细细听去,少女声音己基本褪去稚气,有种吴侬软语的娇糯,闻之心怜。
慧奴侍奉阿悦洗漱后,帮她梳着长至腰际的乌发,轻声道:“主子的发又长了许多。”
“嗯。”阿悦偏首瞥了眼,“太长了也碍事,真想修剪些。”
慧奴笑了笑,“这可不好,主子的发又长又黑,可以梳好些发髻呢,到时候用簪子一簪,绝不会碍事。”
阿悦也就说说,真要修剪,恐怕外祖母第一个不同意。
莲女端了蜜水进屋,阿悦喝了小半杯,就静静看着二人帮自己梳发髻。
铜镜基本能照出六七成人影,映照出的少女雪肤香腮,乌发微散,一双杏眼格外得乌黑水亮,柔软的轻纱披在身侧,点点微风顺着窗缝溜进,吹得轻纱拂动,愈发飘然。
即便阿悦自己每天看着,都觉得镜中少女实在太美,看到她,你仿佛就明白了何为冰肌玉骨、绝色天成。
连阿悦都如此,随身侍奉的莲女和慧奴就更别提,她们不至于像旁人那样看呆,但致力于每日都把自家主子打扮得更漂亮。阿悦不喜欢太过累赘的头饰,她们便自己钻研出了许多新式发髻,每日梳一种,根本不重样。
今日梳的是她们改良后的惊鸿髻,配了条藕荷色对襟襦裙,腰悬玉坠香囊,耳上也垂了一对精巧的珍珠耳坠,清新脱俗。
妆扮好后,阿悦托腮欣赏了会儿自己,忍不住道:“真好看。”
两个侍婢偷笑,莲女道:“主子自然是最好看的。”
她们可不是故意讨好,这两年主子每次去街市转一圈,就不知要收到多少郎君的“芳心”,那些郎君们再一打听,美人竟已早早成婚了,无不唏嘘慨叹,更甚者差点要去找这位传言中的夫君决斗了。
好在府上有侍卫把守,太守府那儿也时常派人在周围巡逻,避免了一些事的发生。
阿悦脸皮也厚了许多,毫不谦虚地受了,又可惜道:“今日大雨不能出门,唔,便去阿嬷房中转转吧。”
打扮得如此漂亮,不出去走两圈总觉得亏了,阿悦说着就往廊下走去。
雨水滴滴答答,沿着琉璃瓦落下,将水洼砸出圈圈涟漪,空中满是雨水特有的气息。阿悦站在木阶上看了会儿雨景,想到前几日魏昭传信,说临安城及周围又开始阴雨绵绵,来往游城路途的几座城都在涨水,必须及时围堤泄洪,去游城的日子不得不后推。
阿悦对此不至于置气,担心的也是魏昭的身体,怕他又会通宵达旦去处理这洪水之事,更怕他会亲自去督工。
算来,两人已经有六月未见了。阿悦数着月份,思绪幽幽,因淅沥的雨声愈发绵长。
初见魏昭时,也是在那样细雨连绵的日子。阿悦依然记得轻舟微荡间,她一睁眼,望见的就是那样一位清隽如玉的少年,仿佛整个天地都变得慢了起来,足以让她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温柔含笑的眼。
从初见到现在,于她而言最深的印象依然是初见那次,大概是因为那会儿刚逃出虎口,而沉稳温和的魏昭给了她太多的安全感。
唉……阿悦收回望着雨景的视线,幽幽叹了口气。
好想阿兄啊。
***
御书房内静谧无声,九英自外入屋,小徒弟收起了伞,轻声问:“师傅,是不是该去给陛下布膳了?”
“去罢。”九英想了下时辰,“等会儿我去和陛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