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却道:“太子任由处置,不足为惜。”
为了让梁人死心,天子下诏废了太子。赐废太子妃沈氏法号玉真,命她出家修行。
消息传到谢怀璟那里,他才知道阿鱼根本没死。他才终于不复一具枯朽的木偶。他一如既往地聪慧冷静,夺了旁人挂在腰上的短刀,一路拼杀出了敌营。
他答应了阿鱼,要带她回一趟江宁。他不能失信于她。
等他赶到燕京,听到的消息却是——天子昨夜猝然驾崩。因废太子身陷敌营,皇十子又太过年幼,不少朝臣都打算推安王为新帝。
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本应当出家修行的阿鱼,昨夜在乾正殿自尽了。用的还是太子府书房里那把匕首。谢怀璟记得,阿鱼以前常用那把匕首切黄澄澄的橙子吃。
他终究,终究没能带阿鱼去江宁。
***
直到晌午,谢怀璟才醒了过来。
通身都是虚汗。
阿鱼就在殿内,坐在小圆桌旁剥石榴,听见谢怀璟起身的动静,就笑着看他,“你睡得好沉,怎么叫都叫不醒。好几个公公来请你上朝,我便说你追思父皇,哀恸不已,尚没有缓过来,罢朝一日。你赶紧去瞧瞧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谢怀璟眼前恍惚了一下,那梦境中压抑而沉闷的悲怆悄然消散了。此刻望着阿鱼微弯的笑眼,竟有些想落泪。随后他便看见阿鱼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把匕首……
谢怀璟心头一乱,衣裳也顾不上穿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掌打掉了阿鱼手里的匕首。
匕首触了地砖,发出金石般的轻响。殿内的宫女见谢怀璟脸色难看,纷纷跪下,都没人敢去把匕首拾起来。
阿鱼不解地抬眸:“怎么了?”见谢怀璟不答,她便指着地上的匕首,“我就是想切个石榴……”
“我见你拿刀……怕你伤着自己。”谢怀璟说完这一句便再没有说话,只是拉着阿鱼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明明父皇已驾崩了,前梁也在去岁往宣府时镇压了,梦里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但那梦境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此刻心里充斥着的,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满足都快溢出来了。
“阿鱼。”
“嗯?”阿鱼抬头。
谢怀璟便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复又按她入怀。
过了一会儿,谢怀璟又道:“阿鱼。”
阿鱼:“……”别想骗我抬头了!
***
良久,两人各自坐下。谢怀璟拾起地上的匕首,擦拭干净了,拿来一只石榴,笑问道:“想怎么切?”
阿鱼便比划着石榴的顶部:“先在这儿切一刀。”
谢怀璟依言切了一刀,红宝石般的石榴籽就露了出来。
“再沿着石榴瓣划开。”
谢怀璟划了好几刀,石榴便像花儿一样绽开了。阿鱼把中间的白芯去掉,剥了几粒尝味儿,满足道:“这只石榴甜!”
说着又唤来宫女,道:“前几日不是来了好多琉璃瓶吗?洗一个过来。”
宫女应了声,拿来一掌高的琉璃瓶。
宫里多的是琉璃做的瓶子杯子,只是寻常的琉璃瓶都有杂色,瞧着不通透。这批瓶子才烧出来,个个都剔透得如水晶一般,全在阿鱼这儿。
阿鱼把剥好的石榴籽放进瓶子,又问冬枣,“宫里有酒没有?”
冬枣起先还不明白阿鱼要干什么,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娘娘是想酿石榴酒?这样难得的瓶子拿来酿酒,娘娘倒也舍得。”
阿鱼笑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若只是拿它当摆设一样玩赏,才真正是浪费了呢。”
冬枣一想也是。便和宫女们一道搬了几个小酒瓮来,让阿鱼从中择选。
阿鱼闻了闻酒味儿,选了酒味最香醇,酒色清如水的那一瓮。将酒倒进了琉璃瓶,放了好几块冰糖,封口。
见谢怀璟一直看着自己忙活,就笑着同他说:“这酒也不用经年累月地封存,过两旬就能喝了。”
谢怀璟轻缓地“哦”了一声,“正好再过两旬就出了国丧。”
阿鱼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怀璟不由微笑:“我是这个意思。”
阿鱼捧着石榴酒,只觉得烫手。见谢怀璟的目光始终萦绕在自己身上,又不觉脸热。最后心一横,道:“那……那也成。”
谢怀璟假惺惺地安抚道:“你别慌,你刚刚挑的是最烈的酒。”
阿鱼:“……”
殿内的宫女都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觉得二人亲近欢喜,旁人都融不进去。
***
近来安王府什么动静都没有。
虽然谢怀璟已经意识到,这位皇叔意在篡位——当真和他父王一样通身反骨,但眼下尚没有实打实地摘到他的错处,他是宗亲,亦不可随意处置。
谢怀璟当真恼恨安王。梦中若不是安王作祟,阿鱼何至于惨死?更别提安王先前还派人刺杀他。
即便安王如今安静乖觉,谢怀璟也不想再留这个祸患了。
这几日谢怀璟就在琢磨给安王冠什么罪名为好。有时候他也会想,“欲加之罪,其无辞乎”——他贵为一国之君,想惩治一个人还要等他犯错不成?随便找个由头不就好了!
恰好命妇们进宫拜谒阿鱼,望向安王妃乔氏的目光都有些幸灾乐祸,阿鱼多问了一句,万氏便悄悄告诉她:“安王府里有个侍婢怀了身孕,两个多月了……”万氏顿了顿,倒也没有落井下石地嘲笑乔氏,只朝乔氏那儿努了努嘴,“她也是个可怜人。”
阿鱼心有戚戚焉,晚上用膳时,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谢怀璟,“还是你待我好……喏,吃虾。”
谢怀璟却追问道:“那侍婢怀孕多久了?”
阿鱼说:“才两个多月……怎么了?”
“那便是国丧时怀上的了。”谢怀璟笑道,“看来安皇叔待父皇多有不敬之心。”
他正想找个由头发落安王,这由头就这么恰到好处地送来了。
***
翌日,谢怀璟以“先帝新丧,便宠幸婢妾,耽于声色”为由,问罪安王。安王跪在奉天门下,痛心疾首地忏悔了一番,提起先帝时,甚至泣不成声。
便有几位朝臣替安王说情。
谢怀璟把这些人暗暗记下来,而后道:“皇叔这般心诚意切,朕亦怀想父皇在世的日子了。不如请皇叔代朕替父皇守陵吧。”
朝臣便知道谢怀璟是真的想处置安王了,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安王只好道:“陛下万金之尊,臣不敢以身代之。”
谢怀璟意味深长道,“那皇叔是不乐意替父皇守陵了?”
这等不忠不恭的罪名,安王自不敢认。
安王道:“臣不敢。”
谢怀璟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安王被远远地遣去守皇陵之后,京中渐渐传出安王意图谋反的流言。
臣工战战兢兢地禀报于谢怀璟。
谢怀璟一边温和道:“皇叔怎么会是这种大逆不道的人?谋反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一边派人去安王府中搜查证物。
竟搜出了一身私藏的龙袍,和通敌前梁的密函。
朝臣眼见着谢怀璟将那些密函摔在地上,气得连声冷笑,都慌忙跪下请他息怒。
龙袍是谢怀璟着人放到安王府的,密函却是实实在在搜出来的证物。
倒不曾冤了他!
谢怀璟便下旨,安王府阖府从主子到奴才全部处死,另派人去了趟皇陵,就地诛杀安王。
自有心软的大臣替他家求情,道是:“稚子何辜?还请陛下饶过那侍婢腹里未出世的孩子。”
谢怀璟凉薄笑道:“诸卿不提朕倒忘了,当年燕王谋反,也留下一个遗孤,因先太皇太后于心不忍,才得以保全。”
那遗孤就是如今妄图篡位的安王。
文武百官遂不敢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大概会一直无脑甜,甜到完结~
第81章 茶香红烧肉 ...
诸位朝臣只记得今上为太子时的宽和仁善, 倒忘了他当年是如何以稚龄入朝, 心思缜密,处事沉稳, 一步步地坐稳太子之位的了。
不过话说回来, 新帝虽然手段严厉,但也不曾错冤了谁。只是惩处论罪时尤重杀戮罢了。
“荒度作刑, 以诘四方。”新帝行事狠厉果决, 或许不是仁君,但他这么做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他是天生的帝王。
***
六月初,国丧便算是过了。贵胄之家渐渐办起了宴会,设丝竹歌舞, 欢饮达旦。新帝册立元妻沈氏为皇后, 尊奉皇祖母为太皇太后, 尊先帝诸妃嫔为太妃太嫔。其余王侯、公主亦有恩赏。
到了下午,便有宗亲陆陆续续地入宫谢恩。也不用觐见帝后, 只消在殿外稽首谢恩便可。
至日入时分,宗亲们才领了赏出宫。
宫闱内的白幡都撤了, 夏日天暖,就换成了杏黄色的轻纱。这会儿天还亮着,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散落在那纱帐上, 就像镀了一层金,看着便觉得金灿灿暖洋洋的。
阿鱼歪歪地倚着窗下的美人榻,背后是斜阳映照下的重重宫阙, 她单手支着脑袋,看着宫娥们端着晚膳进来,虽看不清都有什么菜,但那浓油赤酱的香味已递过来了。
红烧肉的味道!
阿鱼肚子里的馋虫立时被勾了出来,起身下了美人榻,走到饭桌旁坐下。
谢怀璟失笑:“刚刚两位太妃领着儿女来拜谒,你都犯懒不肯见,现下到了用膳的时辰,倒来得比谁都快。”
刚刚来的两位太妃,一个是贤太妃,另一个是燕仪。阿鱼不想见燕仪,便推说自己乏累了,谁来也不见。
阿鱼的眼光在桌上扫了一圈,那道香喷喷的菜果然是红烧肉,带皮的五花肉油光闪闪,剔透又红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