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直至掌灯时分,顺妃才自皇后处归来,精神略有几分憔悴,显然这一日不好应付。
陈婉兮为免增她烦恼,并未将白日之事告知,婆媳两个只借着豆宝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也就罢了。
顺妃在皇后处吃了一肚子闷气,郁郁寡欢,更不曾察觉异样。
这一夜,陈婉兮睡的并不踏实,一夜竟惊醒了两次。
每逢醒来,看着身侧空空如也的床铺,及至一室的寂寥,心中的孤寂与惧意如虫啃噬一般一点点的侵蚀着自己。
宫闱长夜,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对于这皇宫,她不过是个外人,然而却也卷入了这诡谲难辨的局势之中。前路如何,她看不分明,真正能够相信的,也只能相信的,唯有那个男人了。
她静静躺着,不知几时才又再度睡去。
隔日起来,陈婉兮正在梳妆台前梳头,嘉楠忽匆匆忙忙走来,行了个礼,说道:“娘娘,昨儿晚上出大事了。”
陈婉兮心中一沉,便猜是太后与宜妃之间的争斗必定是发了,低声问道:“怎么?”
果不其然,嘉楠回道:“昨儿,太后娘娘搜宫不成,宜妃便不依不饶,连夜就进了养心殿,不知同皇上说了些什么。今儿一早,皇上便将太后娘娘请了过去。之后……”话到此处,她却戛然而止。
陈婉兮看她吞吞吐吐,不免追问道:“皇上如何处置的?”
嘉楠咬了咬唇,半晌说道:“适才,皇上降了旨,言说太后夜间得先帝托梦,国家有难,嘱托她亲身到南安寺佛前静修,为国祈福。时限……未有时限。”
陈婉兮听闻此言,心头猛地一震,手中的珠钗便有些握不住,落在地下。
这南安寺算是燕朝皇室的皇家寺院,后宫笃信佛法的后妃多有去上香礼佛的,太后往年也曾数度前往。然而,皇帝这番旨意,却已隐隐有发配之意了。
她顾不得去拾,只说道:“若我不曾记错,这往常去南安寺礼佛的,可只有那无子嗣、不得宠的太妃太嫔。也是皇帝故去,宫中无子无宠的妃嫔无可安置,才一律送去南安寺。太后……”
嘉楠神色惶惑道:“娘娘说的不错,往年送去的,不是无有后嗣、幽居无宠的太妃太嫔,不然便是在宫中犯了过错,皇上又不忍打入冷宫的,自行求去的。太后身份何等尊崇,如何能够、能够受这等屈辱?”
陈婉兮紧咬着下唇,半日没有言语。
红缨本侍奉她梳头,此刻见状,也只得停了,退在一边。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好半晌,陈婉兮才一字一句道:“既是皇上的旨意,那便是木已成舟。此事不与承乾宫相干,近来母妃事多心烦,怕是顾不周全。你看着些,不许宫人议论此事。”
嘉楠答应下来,心中反倒踏实了些许。
承乾宫的宫人大多是服侍了顺妃半辈子的老人,中心为上自无话说,却也熟知顺妃的脾气,晓得她小事上应付有余,逢上大事往往没了主意。这等巨大变故,往常从未有过,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竟都听了陈婉兮的调度。
明乐帝“请”太后前往南安寺的旨意下来,响彻六宫。
阖宫女眷,上至后妃,下至奴才,无不惊诧莫名,却也并无人敢议论半句。
出了这样大的事,皇后也没心思要妃嫔侍疾了,将群妃遣散之后,不顾病体,亲自前往养心殿劝说。言谈之中,甚而抬出了猝死的太子于瀚文说项,有家宅和睦,百善孝为先等语。
然而此言,却触到了皇帝的逆鳞。
明乐帝勃然大怒,将皇后厉声训斥了一番,言辞激烈,前所未有。
临末,更使人将皇后强行送回宫室,下旨称皇后久病不愈,行迹疯迷,需隔断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如此,便是将皇后软禁了。
皇帝一日之内驱逐太后,幽禁皇后,令六宫为之震惊。
阖宫众人,胆战心惊者有之,惶惑不安者有之。如梅嫔这等平日里趋附太后之流,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命令来自于皇帝,眼看天威震怒,无人敢劝,更无人敢议论此事,后宫陷入了一种诡谲的平静之中。
人人自危,三缄其口。
承乾宫却彻底闲了下来,皇帝除却宜妃,如今已不见任何人,皇后又幽居养病,已无需妃嫔侍疾,顺妃每日无所事事,只在宫中侍弄儿孙,同儿媳闲话打发时光。
一日饭后,她无意间向陈婉兮说起:“这宜妃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能让皇上这般沉迷于她。如今除了她,皇上竟是谁也不见。莫说梅嫔,便是连和亲王、司空珲也一并不见了。之前,听闻前朝有人上了本章劝谏,却被皇帝狠狠斥责了一通。这般,便更无人敢劝。”
陈婉兮听在耳中,心却越发悬了起来。
宜妃所想,她大约已然明白。
之前所谓的毒杀皇帝,不过是个圈套,为的就是引太后动手。太后与皇帝早有嫌隙,本就一心想着如何扳回一城,这等事撞在手里,自是欣喜若狂,不加详查,便贸然出手。宜妃正当盛宠,又在御前尽心尽力的侍奉,忽然蒙此大冤,皇帝一则心生怜惜,对宜妃越发宠幸,二来同太后的嫌隙越深,再者皇帝本就在疑心太后与前朝或有勾连。几番加诸在一起,一股脑发作起来,便有了今日之局。
然而,宜妃所谋,怕不仅限于此。
她是想以自身为饵,把皇帝推进无道昏君的局面之中。
明乐帝越是宠幸于她,便越是证实了明乐帝沉溺酒色,不理朝政。不止如此,为宠妃驱逐太后,幽禁中宫,可谓是行止乖张,倒行逆施。一届君王,如此作为,令人齿冷。
想及那日宜妃与她所谈,陈婉兮能够想到她为何如此行事,但这般对于宜妃,却是凶险万分。
无论将来谁掌局面,妖妃之名,她是逃不过了。
陈婉兮为她忧心忡忡,却又苦无办法。
这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太子遇刺一事迟迟没有结论,而皇帝的风寒却越发重了,宜妃几乎衣不解带的侍奉御前,却似乎毫无效验。
第117章
陈婉兮倏地睁开了眼眸,撩起帐子, 果然见红缨一脸惶急之色立在外头。
她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叫承乾宫被围了?!”
红缨急急说道:“今儿五更天时候, 天色还未亮, 忽有一列卫士手持刀杖过来,将承乾宫团团围住, 说什么、什么奉命勤王、清君侧之类的话语,奴才也听不明白。看着情形不对, 赶忙来通报娘娘知晓。”
听了红缨这番颠三倒四的言语,陈婉兮便已猜度到大致情形, 她略按了按额头, 沉声问道:“领头来的,可是和亲王?”
不料,红缨却连连摇头:“不是, 是谭大人。”
陈婉兮不由睁大了眼眸, 问道:“谁?!”
红缨脸色青白, 说道:“谭大人,是谭二爷、谭大人!”
陈婉兮心中一沉, 略怔了怔便明白过来。
她原本是猜测, 和亲王既有意争夺储君之位,宫廷局势既已乱至如此地步,他多半是要趁机出手了。
然则, 她倒没有料到, 今日来的竟然是谭书玉。
仔细想想, 谭书玉既投靠了和亲王的阵营, 那为其充当马前卒,也是情理之中。
这念头才打心上划过,她却猛然一惊,连声问道:“世子呢?可还安好?!”
想到豆宝,恐惧如同铁爪子一般攥住了她的新口。
红缨连忙回道:“娘娘放心,小世子无事。才出事,老主子便吩咐将世子抱到后殿去了,多着宫人看顾。世子如今正在后殿安睡,安全无虞。”
听闻孩子无事,陈婉兮心中略踏实了一些,方又去思虑别的。
红缨一面替她穿鞋,一面就问道:“娘娘,可要把小世子抱来?”
陈婉兮摇头道:“这个关头上,孩子在跟前,反倒碍事。我晓得他平安,便已足够了。”言罢,她微微沉吟,便道:“且侍候我起身。”
红缨连忙打起了帐子,取来裙衫服侍王妃梳妆打扮。
陈婉兮如今月份已大,肚腹高隆,早已不能弯腰。
红缨便跪在地下替她穿鞋,她人虽伶俐,到底不过是个内宅丫鬟,几曾经历过这样的大事,一时也不知今后如何,心里这般想着,手指竟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哆嗦,连王妃鞋上须绑缚的五彩丝线也打错了绳结。
陈婉兮察觉,轻轻抚了抚这丫头的头顶,微笑道:“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在。”
这话音清淡,却如和风拂面,春霖沁心,红缨原本满心慌乱,但听了王妃这一句话,却顿时就安下心来,回道:“奴才不稳重,让主子看笑话了。”
陈婉兮淡淡一笑,轻轻侧身,拍了拍红缨的肩头。
须臾,梳妆已毕。
陈婉兮看了一眼镜中,见妆容精致,发髻齐整,便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去正殿。”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总要将自己拾掇的整齐利落,体体面面的去赴阵。
趁着梳头的功夫,也正好理顺了心思。若是一听惊变,便慌慌张张,蓬头垢面的冲出去看端倪,既堕了气势,又于事无补,更平添混乱。
红缨应了一声,搀扶着陈婉兮,主仆二人一道迈步出殿。
路上,陈婉兮低声问道:“可通报过母妃了?”
红缨点头咬唇:“事儿一发便忙着告知了老主子。这会儿,老主子正和那些人在正殿上周旋。因着娘娘同谭大人往日的旧谊,所以老主子打发奴才来请娘娘,说兴许……”
陈婉兮听在耳中,心中却沉甸甸的。
顺妃所思,倒也不错。
但今日情势,显而易见是和亲王意图逼宫夺位,谭书玉不过为他充当马前卒,他自身对此事也未必能做的了主,又怎会看在往昔那一点点的旧交上,就肯轻易放了他们?
顺妃想的,过于简单了。
陈婉兮按着满腹心思,一路步行至正殿。
走进殿内,果然见顺妃身着正装,正襟危坐于大殿上首,一脸怒容的看着下方。
大殿之上,倒并没见什么手执刀剑的卫士,唯独谭书玉一人。
他坐于大殿右侧的黄花梨扶手椅上,将身挺的笔直,一袭朝服熨烫的利落齐整,面若冠玉,唇角含笑,正若有所思的望着顺妃。
顺妃正自怒不可遏,一见陈婉兮到来,更喝道:“你要见的人来了,可能把外头那些人撤了?!”
谭书玉微微浅笑,起身掸了掸衣衫,向陈婉兮拱手作揖:“见过肃亲王妃。”
陈婉兮并不瞧他,绕过他去,径自走到了顺妃座前,微微福了福身子:“母妃,今日一早奴才来禀告,说承乾宫被围,不知何故?”
顺妃鼻中冷哼了一声,指着谭书玉斥道:“你去问他!这厮天尚未亮,竟然带了一列兵士,将承乾宫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护承乾宫上下的周全!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陈婉兮闻得此言,方才转向谭书玉,直视他的眼眸,问道:“谭大人,此举何意?”
谭书玉莞尔一笑,言道:“如之前在下向顺妃娘娘所说,今日宫中生变,在下率人前来,庇护承乾宫上下周全。”
陈婉兮轻笑了一声,正色道:“谭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如此作为,是奉了和亲王的号令吧?”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皆是一惊。
顺妃更又惊又怒,向谭书玉怒斥道:“谭书玉,你好大的狗胆!和亲王难道是要谋反么?!圣上如今尚且安在,你们如此犯上作乱,可还把皇上、把王法放在眼中?!”
谭书玉听得这一番质问,却如充耳不闻,两眼注视着陈婉兮,微笑道:“皇上纵情声色,被妖妃蒙蔽,久不理政,驱逐太后,幽禁中宫,可谓倒行逆施。和亲王可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清理君侧奸佞小人,以匡扶正道。这正是将君王法度放在心上,方行此义举。顺妃娘娘,何出此言呢?”
顺妃只是个深宫妇人,从未经历过这等宫廷政变,平日里又是个不问政事的,听得谭书玉说和亲王是奉了太后的懿旨,一时竟寻不出话来说。
陈婉兮冷笑了一声,说道:“奉太后号令,就可以率兵逼宫了?这素来乱臣贼子,都是这么一套说辞。再则,你要清君侧,何故围了承乾宫?!难道这承乾宫之中,有你们要清理的奸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