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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仍没落下去,时候还是太早。他觉着肚子有些空,和邓紫玉吃了这大半天的酒,桌上七八样菜,自己竟没夹一两口。他不禁又笑了起来,从来都说“食色”,食在前,色在后,自己却全然颠倒过来了。走了几步,旁边有家面店,他进去要了碗燠肉面,并让店家多添五文钱的燠肉,肥肥烫烫地吃尽后,付了钱、抹净嘴、打着嗝儿走了出去。
  这时天色仍亮亮的,这一带有许多军营,城内外的将卒晚间也常来这里寻欢,他怕碰见相识的人,便朝西边走去。走出这片人户店肆区后,前面是一片田野。他沿着田埂走到田地中间,找见一棵大树,便靠着那大树,面朝着斜阳坐了下来。歇了片刻,他从怀里取出那二尺粗布,用牙咬着撕成几条布带,又一条条拴到一起,接成了一丈多长的绳索,揉成团塞进了怀里。
  接下来,便只有等了。他眯着眼,望着夕阳把云彩烧得紫红,不由得又想起邓紫玉来。想着想着,又晕醉起来,“嘿嘿”又笑出了声。四野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些归鸟鸣叫,他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连他自己都有些被吓到。他不禁“嘿嘿”自嘲起来,外人都瞧着我是一条爽快猛汉子,若是见到我这样,怕是连眼珠子都要惊掉。不过,这晕晕醉醉的滋味,实在让人心头又痒又畅,怪道人都把美人比作美酒。
  他又眯着眼醉想了许久,夕阳渐渐隐没,四野昏暗下来,寒气浮了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底忽然升起一丝疑虑。人都说“娼门的情,水里的影”,看着真,照见的却只是自家的心。她们则似那流水,哪里有银钱,情便往哪里流。我虽没钱,却有本事,邓紫玉是不是想让我替她卖力,才对我这么亲甜?他慌怕起来,忙细细回想,越想越可疑,越疑越寒心,但心底里始终不愿相信。
  他又从头寻找证据,忽然想到一件事:最早见邓紫玉时,她并没有求我做事,众人之中,却已对我另眼相看,更拜我为师,学习刀法。虽然只学了半个时辰,以后再没请我去。但也是我自己作怪,她一个女孩儿家,又生得娇贵,我不去,她哪里好厚着面皮再三请我?反倒是我伤了她的意。今天见到我,她也并没有强求我替她做事,送我出来时,还嘱咐我不必勉强。
  想到此,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曾小羊坐在厢厅里,见胡大包总算来了,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胡大叔,有什么事么?”
  “我……我来告状。”胡大包声音低低的,满眼发虚。
  “告啥状?”曾小羊特意放大了声音。
  “这张……这张状纸上都写了。”
  “我瞧瞧——”曾小羊忙接过状纸,假意看了看,其实上头的字他最多认得一半,随后他惊叫起来,“告杨午强奸?”
  厢长和颜圆刚才已经一起抬头望过来,这时两人越发吃惊。曾小羊忙将那张状纸递给了厢长。
  厢长接过去,瞧了半晌,随后问胡大包:“杨午何时强奸了你妻子?”
  “前……哦,是去年八月。”
  “为何现在才来告?”
  “我一直不敢。”
  “现在为何又敢了?”
  “嗯……反正就是敢了。”
  “我瞧那上头还写着杨午抢了你的钱箱?”曾小羊忙插嘴。
  “嗯……”
  “若是寻常口角纷争,我这里倒还能酌情处置,”厢长慢慢说道,“但你这状子事关强奸、抢劫,是大案子,得去开封府才成。另外,事情若属实倒也该告,但其中若有虚构捏造,诬告的罪名可也不轻。”
  “啊?我……你……”胡大包越发畏怯,忙惊望向曾小羊。
  “胡大叔一向诚实,自然不会诬告,”曾小羊忙道,“胡大叔怕是不清楚去开封府告状的门道?厢长,我带他去?”
  “你今天为何这么勤进了?”厢长有些纳闷。
  “嘻嘻,时常吃胡大叔的包子,给他钱又从来不要,正好还些人情。”
  “这里暂也无事,你就带他走一趟吧。”
  曾小羊忙拽着胡大包离了厢厅。
  胡大包埋怨起来:“你不是说告到厢厅就成了?开封府我可不敢乱去。”
  “你不敢,难道我敢?”
  “可……”
  “我让你来厢厅,只是走个过场,让厢长知道这事。”
  “那接下来该咋办?”
  “状纸给我。还有,杨九欠前年写给你的那张字据,你带来没有?”
  “带来了。”胡大包忙把状纸递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旧纸,边沿都已经磨破了。
  “这张也给我。”
  “可……你莫不是和你表哥合起来欺弄我?”胡大包忙攥紧了那纸。
  “我欺弄你有啥好处?”
  “没了这字据,你表哥便可以混赖不认账。你就能从你表哥那儿讨些利钱。”
  “这事刚刚都已经过了厢长的眼,我敢欺弄你?你若闹起来,我还能在厢厅逍遥?再差,我每年在厢厅也能得二十贯差使钱,你这字据上一年通共也不过两贯钱。我再蒙了头、蠢了心,能用头大肥牛去换只癞尾巴鼠?”
  “嗯……我明白了……”
  “大白天点灯,你又明白啥了?”
  “你是想拿着这状纸和字据去讹你表哥。”
  “长脖子、白毛、黄嘴那才叫鹅。包子叔,我口含舌头不说空话,跟您照实说吧,我做这件事,有两个缘由,一是被我表哥骗了许多钱,咽不下这口气,借着你这事,让他也尝尝盐咸姜辣;二是穿过花丛能不沾些花粉?若能捎带着从他那里赚些跑腿钱,也买双新鞋来穿穿。这是马吃草、牛饮水,天经地义,能叫讹?还有,我答应帮你讨回来五十贯,话说得有些满了。这样,我保管拿十贯回来给你,你瞧如何?”
  “才十贯?”
  “我表哥每月才赔你一百七十文,一年两贯零四十文。眼下这事已经快两年了,头年嫩鸡二年老,三年掉毛肉难咬。以我表哥那扭筋抹油的脾性,过了三年,他还能老老实实给您钱?我猜头一年还成,从去年开始,你那钱就已经难讨难要了吧。”
  “嗯……”
  “这不就对了?”
  “能不能再多些?”
  “您看您,逮住脚丫就摸腿,十贯钱,我都是咬碎了牙才敢说出口的。你忘了我表哥是啥人了?您若不甘心,那这事咱们就撂下,您继续每个月讨您的一百七十文,我继续穿着这双旧鞋子踩土踏灰。蝌蚪水里游,蛤蟆岸上走,咱们水往东,船往西,各行各路。”
  “才开了头,哪能就这么撂下?那就十贯钱。”
  “十贯我讨不来。”
  “你刚刚不是说十贯?”
  “你瞧瞧我这腮帮子,刚才为了劝您,才说十贯钱,咬牙咬得腮帮子至今还酸痛呢。”
  “那你说能讨来多少?”
  “我不敢说。”
  “那至少八贯?”
  “八贯?八贯钱得有三十多斤重。您满京城打问打问去,谁能从我表哥袋里掏出三十多斤铜钱来?”
  “八贯也不成了?那七贯?”
  “我仍不敢担这个保。”
  “六贯?”
  “不敢。”
  “那好!五贯!只要你能帮我讨回五贯钱,我就把这字据给你。”
  “五贯钱能买你八百多个大包子,你一笼包子才十二个,得垒七十屉,都快比那十千脚店的楼还高了。”
  “那你说个实数。”
  “三贯。”
  “三贯?!”
  “我只敢说这么多。我那表哥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怕一文钱,在他眼里都比锅盖还大。三千个锅盖都能把这汴河盖满了。”
  “这……那成,就说定三贯,不管比锅盖大,还是比门板大,一文都不能少。”
  “我曾小羊说话从来都是棺材盖上说死话,一个字,一颗钉。木头能朽,话不朽。”
  第十二章 结义、知无
  不明敌人之情者,不誓约。
  ——《武经总要》
  游大奇摸了摸腰间,还好,钱袋子还在。
  自从入了“安乐窝”,他和翟秀儿每天在虹桥一带“点灯盏”,回去一个人能分到一成。幸而他始终觉着这不是长久安身之计,因此一直偷偷在攒钱。除去吃饭杂买,只要凑够两贯,他就去换成碎银子,贴身藏着。再加上团头不时会赏他一些,三个多月,也攒了有十二三两。他吃力坐起身,脸上伤处被牵动,疼得他不由得一咧嘴,嘴皮上那道斜割的刀伤又被扯痛,几乎痛出泪来。
  “你起来做什么?当心挣破了伤口。”桑五娘忙伸手要扶。
  “不妨事。桑大姐,我有件事求你。”
  “啥事?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从小到大,除了爹娘,从没人像你这么善待过我。若你不嫌弃我这副残丑样儿,我想认你做姐姐。”
  “巧了,我也正有这念头呢。自从跟着丈夫到了这京城,落得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兄弟姐妹都没了。逢到年节,连个走动的去处都没有。到如今,更是个孤鬼了。刚巧你也是一个人在京城,脸又伤成这样,若没个依傍,这往后的营生必定艰难。我们两个又都是上了奈何桥又转头回来的人,真正是一对苦命姐弟。”
  “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姐姐了。”游大奇一说话,嘴上的伤就被扯痛,但他心头暖涌,从没这么想说话过。
  “哎,哪能想到,竟从河里捞起个弟弟来?”桑五娘笑起来,眼里却闪出泪花。
  “姐姐,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收着。这一向你寻儿子,生计自然撂下了。这些钱,咱们姐弟先拿来过活。”游大奇从袋里抓出那些碎银,自己只留了二两多零头。
  “这哪成?你赶紧收起来。才认了我这个姐姐,没啥给弟弟的,反倒要弟弟的钱?”
  “你若不收,就没把我当成弟弟。”
  “我自然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弟弟。但这钱,我不能收。”
  “咱们既然是姐弟了,就不该分彼此。这些银子我带在身上不稳便。”
  “那成,我帮你保管着。你要用时,再拿给你。”
  “不是我要用时,是咱们姐弟要用时,就拿来花用。”
  “成成成,我拗不过你。”桑五娘笑着接过银子,用一张旧帕子好好包了起来。
  “姐姐,这些银子够咱们两个过三五个月。咱们就先莫管营生,一心一意寻回小外甥。小外甥叫啥名字?”
  “我常日在这蔡河上摆渡载客,他爹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渡儿。”
  “渡儿?好名字。我听着到处传说,这汴京城丢了许多孩子,都是被食儿魔掳走的?”
  “嗯。渡儿那天傍晚不见时,我只远远望见,这岸上那个卖洗面药的付婆婆离得近,说隐隐绰绰看着是一个只大黑狗模样的怪物,叼起渡儿,就飞一般不见了。另有几个人也瞧见了,不过瞧得不清楚,只见到一个黑影儿。”
  “真有这样的怪物?莫不是那个付婆婆眼花扯谎?”
  “不会。我认得付婆婆不少年了,她常年吃斋,人极和善,有时我忙不过来,都是她帮我照看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