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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大官人吃了酒,性子变得极暴躁。他脚步不稳,我要扶他,他一把打开我的手,大声呵斥我不许跟着,自己去了蔷薇架后边解手。我就在太湖石池子边等着,隔了大概十几步。后园子很静,只有鸟叫声,大官人撒尿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尿完后,过了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动静,我才绕过蔷薇架去看,见大官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不动弹了。我忙过去扶他,只见他头顶上汩汩地冒血,嘴微微在动,却唤不醒。我忙去喊大娘子她们,等回来时,大官人已经没气了。”
  梁兴看他说话时,鼻翼翕张、眼中情动,应该没有说谎。
  杜氏和明慧娘走后,丁豆娘收拾好东西,挑着空笼屉往家里走去。
  关于庄夫人和董嫂的死,包括杜氏和明慧娘在内,大家都只哀叹两人命太惨。丁豆娘却隐隐觉着其中有其他原委,甚至和食儿魔有关。不过,事情经过她只听杜氏讲过,详情还不清楚。眼下没有其他出路寻回儿子,从这里入手,或者能找见些什么。
  到了家,院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一看,丈夫坐在堂屋门边的小凳上,垂着头,缩着肩,脚尖不住抖着,像是犯了大错、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一般。听到声音,她丈夫抬起头,望了她一阵,目光又悲又苦,又看了看她挑的屉笼,忽然露出些苦笑:“你卖豆团去了?”
  这些天来,丈夫这是头一回认真跟她说话,她看着丈夫那焦枯的脸,心里涌起一阵悲酸,眼泪险些掉下,根本答不出声,只点了点头,转头朝厨房走去。丈夫却又说道:“这样好,这样好,等儿子回来,家计仍在。”
  丁豆娘眼泪再忍不住,忙几步走进厨房,撂下挑子,躲到灶台边,用手捂住嘴,狠命哭起来,直哭得声音哽住,再哭不出时,才长长呼了几口气,用袖子把眼泪擦尽,这才走了出去。到院子一看丈夫却已经不在了。她去三间屋里看了看,都不见丈夫,不知又去哪里了。
  她没有气力再去想丈夫,走进卧房,把今天卖豆团的钱倒到床上,数了一遍,一共赚了一百七十四文钱。她剪了两根细麻绳,按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穿了两陌,一陌锁进柜里,另一陌和剩余的二十四文装进钱袋里,系在腰间。而后,去院子里掸了掸身上的灰,洗了把脸,梳了梳头,便锁好院门,望城里赶去。
  她先赶到西南外城新桥,三棵大槐树后面一条巷子,叫三槐巷,庄夫人家就在这巷子里。巷子很宽,也很干净,一看那些齐整门庭,便知道住的虽不是高官富商,也至少是中等人户。她走进巷子一看,庄夫人家的门紧锁着,门上贴着封条。她扒着门缝朝里觑了觑,只隐约看到空寂寂的院子,堂屋门也紧闭着,阴冷冷的,没有一丝人气,看得她心里一阵阵悲寒。
  她正在叹气,隔壁的门开了,一个拄着拐杖、衣裳整洁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见到丁豆娘,哑着嗓子问:“你是来寻郭家阿嫂?”
  “我是来拜祭庄夫人的。请问老伯,庄夫人不是还有丈夫?这宅院怎么就封了?”
  “原来你知道郭家阿嫂的事了啊。你没听说吧?他家前晚又发生一件凶事,郭指挥回到家里,半夜竟在屋里上吊自尽了……唉,也是,原本好端端一个家,和和睦睦,样样不缺,一转眼,儿子被掳走,妻子又被人谋害,便是铁人也受不得、想不过……”
  “啊?”
  石守威坐在崔家客店的那间小客房里,尽力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间客房极窄,只勉强安下一张床、一张小桌。床上被褥常年没洗,发出浓重膻臭味。石守威还没娶亲,独个住一间营房,屋里虽也脏乱,却远不及这间客房恶臭熏人,直熏得他一阵阵犯呕,这煎熬甚至胜过梁兴让他受的羞辱。不过,他还是强忍着,大丈夫若连这点恶臭都受不得,往后如何立得了盖世功业?于是,他把这恶臭当作几十上百次腌臜小人的羞辱,每忍一刻,便是劈死了一个仇敌。
  更让他烦躁的是,梁兴托他来探这客店的底,可这崔家客店只是一家再寻常不过的客店。左边挨着老乐清茶坊是一间酒店,旁边一座四合院落是客房,临河一面搭着悬空木阁,用来给客人吃酒喝茶,里头三面总共十二间客房。前头酒店已经打烊,店主夫妇睡在隔壁的一间小房里,两个伙计应该是睡在店里。连石守威自己,客房今晚总共才住了五个客人。那四个客人也早就各自睡了,这时院子里安静得像个坟地,能查出个鸟底。
  他气愤了一阵,才又仔细盘算起来。梁兴猜想,清明正午钟大眼船上的死尸,应该是先搬到了这崔家客店。以梁兴的智谋,这推断应该不错。不过,崔家客店的人未必是合谋。那船上的人完全可以用箱子或袋子把尸首装起来,假作货物搬进店里。不过,他又想到,梁兴那天来这里打问钟大眼的船,店里伙计却说不知道那船何时泊在这岸边,更没看见有人从那船上下来。那伙计是真没瞧见,还是在说谎?
  还有,那些人既然设计陷害梁兴,并且已经做成,让梁兴自己都误认为杀了人,他们又为何要把尸首藏到这里,又抛进河中?这些蠢货,花了许多力气做局,又费这些周章来毁局,这算什么鸟事?
  石守威平日爽快惯了,难得动心思想事,再加上屋里恶臭熏人,才想了一阵,就觉得脑仁疼、胸口闷,一生气,再顾不得被褥脏臭,蒙头先睡了。
  曾小羊听他娘说清明那天,汴河堤岸司的承局杨午带着几个厢兵清理河道,从河里捞出了个铁箱子,怕是得了一笔横财。他顿时想起了旧债。
  曾小羊原先并不认识杨午,两年前杨午任了堤岸司的承局,专管汴河堤岸修固,常在米家客栈歇脚讨茶喝,一来二去,竟和曾小羊的娘攀上了远亲,成了曾小羊的表兄。杨午有个毛病,爱跟人借钱,每次都不多借,只借几文钱,从不超过十文钱。借了之后却从来不还,别人也大多不好跟他要。因此人都叫他“杨九欠”。曾小羊起先不知情,也被借了许多次,加起来快有一百文钱,足够去孙羊店饱吃一盘炒羊了。
  “娘,那铁箱杨九欠抬走了?”
  “没,他说空箱子自己没啥用,常在这里讨茶,就当茶钱,留给米店主了。我看那箱子还好好的,拿出去卖,少说也得值一两贯钱呢。”
  “那箱子放哪儿了?”
  “米店主见那箱子牢实,就搬到柜台里,当钱柜子用了。”
  曾小羊忙跑到前面店里,这时店里没有客人,店主米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儿。曾小羊悄悄走到柜台边,踮起脚扒着柜台往里偷望,墙角果然有个铁箱,大约有四尺长、三尺宽、三尺高,虽然有些旧,却没有多少锈迹,面上漆着暗红漆,四角镶着云纹铁皮,沿边钉着铆钉。样式瞧着很精贵,原先恐怕就是用来装银钱宝物的。
  曾小羊轻轻离开,心想,这箱子捞上来时一定藏了财宝,若不然,以杨九欠的脾性,能舍得把箱子白送给人?他自然是怕人知道自己得了财宝,那会儿,汴河正在闹神仙,人都没工夫留意他,他乘乱偷偷卷走财宝,谎称是空箱。不能白便宜了他,至少得把欠我的钱讨回来。
  他沿着汴河一路去寻,两岸寻遍了,却都没见杨九欠。这贼厮暴得了大财,一定是偷偷爽快去了。
  他一路嫉恨着走回厢厅,刚要进门,一眼看见一个人瘸着腿慢慢走过来,仔细一瞧,才认出来是栾老拐。栾老拐戴着顶黑锻帽儿,穿了件褐色锦褙子,里面是白绢衫子,下头是白绢裤儿、黑缎面的丝鞋。全身上下簇新,身量似乎高了两寸,脸也红亮了几分。
  曾小羊顿时笑起来:“耶?老拐子变成镶金杖了?”
  “嘿嘿,命有九道弯,好歹也该轮到咱老人家顺一回风水。”
  “你穿着这身衣裳去守夜看船?”
  “看啥船?我那亲亲的女儿珠娘一根草都不许我动,如今我只管吃饱了闲逛看景儿。”
  “这身衣裳是雷老汉留下的吧?他那几千贯钱也被你吞了?”
  “莫乱说!珠娘他爹除了几身新衣裳从没穿过,一文钱都没留下来。开封府都明断了的。”
  曾小羊忽然想起那件事,忙收住顽笑:“对了,栾老爹,跟你打问个人。”
  “啥人?”
  “一个船工,三十来岁,杭州人,姓盛。”
  “姓盛?你问对人了。”
  “你见过?”
  “这汴河两岸船上的人,我哪个没见过?你找这人做啥?”
  “这你别管。”
  “我不管,你也不能白问。”
  “只问这点小事,你也要钱?”
  “我不是给我要,是给我那亲亲女儿珠娘。她不许我再去守船,可她哪有多少钱?为了养活我,昨天她刚去了王员外家客栈做活儿。我做爹的白吃白穿,能安心?至少也该给女儿买朵花戴戴。”
  “那你要多少钱?”
  “十文。”
  “十文?”
  “八文也成。我刚在香染街珠翠店里看见一朵珠花,要八文钱。”
  “看在你还算有良心,就给你八文钱。”曾小羊从袋里数了八文钱递了过去,“好,现在说吧。”
  “二月间,我在这河湾边坐着晒太阳,一只客船泊在岸边。船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后梢板上煮了一锅芋头,我瞧着眼馋,就过去凑话。逗得那个妇人乐得了不得,顺手给了我两个吃。那妇人盛了一盘,朝舱里喊:‘盛三哥,吃芋头啦!’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出来,端着那盘芋头进去了。姓盛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一定是你要寻的人。”
  “这就完了?”
  “八文钱你还要听整部说唐?”
  “八文钱能买两个羊肉馒头,你就给我一根羊耳毛?”
  “那我再说几句,那船来路有些不正。”
  “怎么?”
  “我问那妇人,那妇人说那船是杭州来贩丝绢的商船。那天下午,那船就启程回去了。没过几天,我又见着它了。又过了几天,它又来了。你想杭州来回要多少天?最古怪的是,那船来去都没见载货卸货。它就在这汴河上来回游着耍,你说古怪不古怪?”
  “嗯,的确。姓盛的那个船工呢?你再见过没?”
  “又见过两回,不过没瞧出啥稀奇,稀奇的倒是那船上还有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生得极水秀,一看就是江南女子。有回我瞅见姓盛的和她在船舱里说笑,两个人还掐脸摸耳的,像是夫妻。一个船工能娶到这么水秀的媳妇,也算稀奇。”
  第十二章 醉鬼、黑影
  盖勇必轻斗,未见所以必取胜之道也。
  ——《武经总要》
  今天正巧是月半大聚的日子,丁豆娘又赶到云夫人的宅子。
  院门开着,院里却十分安静。丁豆娘走了进去,一个仆妇迎上来说:“丁嫂来了?快请进,云夫人等着呢。”
  丁豆娘走进堂屋,见屋里只有云夫人一个人,坐在靠墙左边那张主椅上:“丁嫂?请坐。”
  “其他人没来?”
  “嗯。哪有其他人?唉,都说做娘的心最深最久,可这心也是肉心,也会疲累,仍有个尽止啊。”
  丁豆娘坐到云夫人斜对面的椅子上,环视屋中,所有椅子、凳子都空着,屋子中间那架方火炉也撤走了,阳光从门口直射到那片空地,像是个接引通道,把人全接走了一般。
  阳光照不到云夫人的座椅,那里显得有些幽暗。云夫人今天穿了件白锦褙子、白绢衫、白罗裙,全身上下一色白。头上只插了支银簪子,脸上也没施脂粉,眉毛也没描,脸色枯黄,整个人寡素得像是一张发皱的白纸。
  丁豆娘听她感慨,心底也跟着涌起一阵乏气,是啊,自己这么强挣着不肯死心,能强挣到几时?但一想到对儿子死心,她顿时又痛又怕,忙转开话题:“庄夫人和董嫂的事,您听说了吗?”
  “嗯……”云夫人眼中现出悲惧,她垂下眼,盯着自己裙角露出的白丝鞋尖,半晌才叹了口气,“庄妹子是最先来跟我商议,召集大家一起寻孩儿。董嫂是我这一伙里最卖力的一个。我没有姐妹,跟她们两个虽然相识不久,却像亲姐妹似的……”云夫人说着,眼中滴下泪来。
  “那天庄夫人是啥时间走的?”
  “傍晚。”云夫人仍垂着头,显得极虚乏,“那天庄妹子昏过去后,我赶忙请了大夫来,大夫诊过脉后,说庄妹子是阴虚气弱,疲累过度,再加上焦怒,一口气上不来,人便撑不住了。他先开了一服安神药。我又忙叫人去抓了药,煎了药汤,喂给庄妹子。到傍晚时,庄妹子才醒转过来,我见她身子这么虚弱,就让她在我这里好好调养两天,她却执意要回家去。你也知道她那性子,我再三劝不住,只得让人去巷口乔家雇了顶轿子,把她送回去。早知道,便是用绳子捆着,我也不许她回去……”
  “董嫂呢?”
  “董嫂?我也不知道。你们大伙儿散的时候,她就走了。有时我这一伙儿有什么信儿,会让董嫂去告诉庄妹子。可那天并没有什么信儿,不知道她为何要去庄妹子家。”
  “我觉着这事不是寻常凶杀,恐怕和咱们孩子失踪有关。”
  “这怎么会?你发觉什么了?”
  “没有。我就是觉着这事有些不对。”
  “好端端两个人丢了性命,自然不对。”
  “可这里头的不对,和寻常的不对,似乎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我也说不上,反正觉着不对。”
  “唉,你是太想念孩子了。我也是,时时都会生出些异想。庄妹子心念就更重了……”
  丁豆娘正要分辩,两个人走了进来,是杜氏和明慧娘。
  云夫人请两人坐下:“今天恐怕只有咱们四个了。关于找寻孩子,你们想出什么新办法没有?”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都默然答不出话,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斜照进屋里的那柱光,直刺人眼。外面街巷里又传来两个孩童嬉闹的声音,更刺人心。
  半晌,云夫人才轻叹一声:“这大聚往后也不必定死了,咱们还是各自继续想法子找寻孩子。你们三位若想到了什么,或者找见了什么,请务必来告诉我一声。”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一起点头,之后又是一阵静默。丁豆娘受不得,便起身告辞,云夫人也没有挽留。丁豆娘三人便道过别,离开了云夫人家。
  走出巷口,丁豆娘停住脚说:“我想去问问那两个轿夫。”
  “哪两个轿夫?”杜氏问。
  “云夫人雇来送庄夫人回家的那两个。”
  “找那两个轿夫做什么?”
  “我也没啥主张,只是想把整件事打问清楚。”
  “这事自有官府来查问,丁嫂你何必插手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觉着,这件事似乎和咱们孩子有关联。”
  “这两桩事差得远了,一个是妖魔施恶,另一个是寻常凶杀,能有啥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