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半晌过去,柳玉清不动不语,呆呆傻傻,沈寰伸手在她眼前比划了两下,毫无反应,眼珠子像是不会动了一样。
看样子,像是被自己的幻术反滞住了。
沈寰一阵好笑,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顿了顿,接着问,“你是在哪儿认识顾承的?”
柳玉清回答的很快,“在我家。”
都登堂入室了?扬了扬眉毛,沈寰再问,“纯钧两个字,到底怎么听来的?”
柳玉清缓缓应道,“是在我家里,他抱着我,说想和我在一起,之后他自己说起,告诉我的。”
猛地吸了一口气,沈寰怒视柳玉清,“那你为什么又跑到他店里做伙计?”
“三爷可怜我,觉着我孤苦无依,派了人把我接过来的。”
敢情是这么回事,这俨然是又一个自己啊!合着顾承就好这个,她不在,干脆就拿别人岔心慌,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回倒好,都演到人家家里去了。
直想骂一声他娘的,偏生又实在骂不出口,她眸光清冷,瞟着柳玉清,最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得到答案,更加确定对方是个女人,沈寰打量那张妩媚的脸,虽然恼恨,但还不至立时就想要报复这个人。这种事,还该去问问身为始作俑者的那个男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幻术,也不想理会,强压怒火,闪身跃起翻墙走人。
回到家,念了几十遍六字大明咒,方才觉得气息平缓些,然而看见顾承的一刻,她觉得自己先前的经文算是白念了。
他晚间有应酬,回来的不算早。因身上有酒气,怕她不喜欢,自觉的盥洗更衣,收拾利落了才来找她。
他没空着手,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尾巴上一点墨黑的猫儿,看样子不过一岁多大,在他臂弯里懒洋洋的窝着。
“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她没兴致多瞧,冷冷应道,“哪儿来的?给我送只猫是什么意思?”
他怔了怔,见她寒着一张脸,心里就有点忐忑,“我托人买的,怕你白天在家闷得慌。怎么了,你不想要?”
“都带回来了,还问我想不想要?”她幽幽冷笑,“怎么买之前不问问我的意思,这会儿我说句不要,你难道立刻把它扔出去,只怕不忍心罢,孤零零的,多可怜呐。”
他觑着她的面色,终是把猫儿先搁在一边,小心问道,“今天出门了,遇上什么烦心事?”
她笑说没有,转而看他,“我就是好奇,你的同情心到底有多泛滥,是不是但凡孤苦伶仃的,都想着要搭救一把?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新文,你原本就是个滥好人。”忽然凑近,闻了闻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下馆子了,包场?得有清倌人陪着罢?左右两边,一边一个,有劝酒的,也有弹曲儿的。我许久不闻官场和生意场上的事儿了,现如今还是不是这么个规矩,你说给我听听。”
他窒了窒,被她嘴角稀薄的笑弄得不知所措,她从来不过问外头应酬往来的事儿,今天怎么了,还突然间语气夹枪带棒的。
得承认她说的没错,如今生意场中还是她描述的那个样子,左不过是有酒,有风月,他身边也确实围坐着一百两银子出一次局的清倌儿。可那都是应景儿,连逢场作戏都谈不上,在这桩事儿上他自觉问心无愧。
但她分明在生气,他抿了抿嘴,还是缓和着来,“在商言商,我也不免要从俗,这是规矩,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有改动。但我保证,只是陪着,坐在身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连正眼都没仔细瞧过她们,更不会有什么歪的斜的想头,这点你总还是能信得过我罢?”
见她不说话,又柔缓着声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从今往后我尽量减少这类应酬,能推就推,你看这样行么?”
她淡淡笑着,还是没吭气。他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去握她的手,谁知才一挨着,已被她狠命的甩开来。
“既是规矩,我也没什么好苛责的地方,就是有一点不明白,那些个女孩子个个都身世凄凉,说起来,只怕比我当年有过之无不及。怎么着,你就没有生出点恻隐之心,不觉得人家可怜,就没想过像搭救我似的,把人从那火海深坑里头拉出来?”
他听完结舌,这是哪一出呢,诘问他为什么不救那些女孩?可他就算富可敌国,也救不完全天下苦命的人。
实在是一头雾水,对她愤慨的名目愈发捉摸不透。
抚着额,沉默片刻,涩然一叹,“这是怪罪我没有救人之心?那好,往后再遇上,我也不怕人家笑话,有多少算多少,尽力赎回来,反正说了要给你找些使唤人,就权当是买回来伺候你的。”
她轻笑了两声,“我用不上,还是你自己留着罢,搁在铺子里,如今你那么多处铺面呢,多养些人也情有可原,就好比,那位姓柳,叫玉清的姑娘。”
听见这个名字,他方才恍然大悟,顺着她的话想,却惊出一后背的汗。她到底知道多少,知道的是不是事情真实的原委,他此刻完全不确定。
想了想,还是开诚布公的说出来,“你大概是误会了,我收留她也不光是为她孤苦,还是为她这个人,说不准能有些用处……”
一句话没完,她霍然打断,“有用?是了,人长得娇媚,说话儿着三不着两,可着劲儿的装疯卖傻,你柜上就需要这样的人才是不是?要这么说,我瞧着我也行!不如你让她卷铺盖走人,打明儿起,我上你铺子里,专门负责抓药数银子,管保不比她做得差。”
她语速快,一向让人插不上嘴。他再抚额,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一语成谶,现如今真是被她挤兑的手足无措。
“不管怎么着,你能不能先听我解释。”他好言好语的,“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再决定,要不要接茬生气。”
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不置可否。他于是娓娓道来,把当日和柳玉清相遇的那点事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没有一点隐瞒,连中间他迷失心智抱了她,甚至摸了她也说得明明白白。
简直有点像不打自招,他都这么有诚意了,她总该平息点怒火罢。
“我都告诉你了,你要生气,也是应该的。我并非有意,但也没法为自己开脱,做过就是做过,你要是想罚我,我也都认。”
说得诚挚,可是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她清楚他这个人,惯会用和软的方式化解她的急躁,用恳切的语气拿捏得她发作不成。
诚然细思量,他对柳玉清动情的因由还是为思念自己,沈寰心里发笑,脸上冷若冰霜,“那你早前儿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摊手,无可奈何,“我忘记了,要不是你专门提起来,我一时也想不起她这个人。”
“真的?”她眯着眼睛,“可你抱过人家了。”
他慌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是,是抱过了。”
泛起一脸坏笑,她接着说,“你还摸了人家!是不是,后面还亲上过?”
如遭雷击,他呆如木鸡,想了半晌,连连摇首,“没有,铁定没有,真的,不信你去问她。”
再也憋不住了,她噗地一声笑出来,点着他的额头,“傻子,这种事当然只能问你,那个女人嘴里没有真话。”
他讷讷点头,缓过神来,看她算是有了笑模样,半晌方才如释重负。
她也是,心头一片敞亮,说不出的自在,不过还得拿话点点他,“虽然你不是有心为之,但也算是有了污点,往后见了她,不许你和她说话,更不许看她,除非我在你跟前,否则不能搭理她!我说的这些能办到么?”
这有什么难的,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点点头,才要答应一句好,身后蛰伏许久的猫儿忽然动了动,像是抻了一个懒腰,然后喵地一声叫了出来。
双双看向它,再回首对视,这下忍不住,终于一起笑了。
“它代我答应了。”顾承抱起猫儿,一面轻抚,一面往她跟前递,“都冷落人家半日了,这会儿能好好瞧瞧了么,我觉得它挺好看的,样子有些像……有些像你。”
她蹙眉,不解的看着那懒洋洋的家伙,它倒也识趣儿,恰在此时张开嘴,露出尖尖的小牙,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细细软软的,一嗓子就叫到了她心坎里。
不自觉的接过来,擎在臂弯处,她低头看着,兀自不肯承认,“哪儿像我了,只会龇牙咧嘴的。”
可不就是这四个字!他暗笑,“给它起个名字罢,以后它就跟着你了。”
她已经有点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你觉不觉得,它才刚咧着嘴的样子像只小老虎,不如就叫小虎,如何?”
他随口应了句好,心思已不在这个话题上,因为灯下的她,米分颈微垂,眼角含笑,不知不觉间又生出一份别致的可亲可爱。
欺近她,将她拥入怀,抵着她的额头,“明天你再和它玩儿,今天晚上,陪我好不好。”
再正经的男人也不过如此,成日家想的都是这个,她抬首,刚想奚落几句,身子一倒,人已被他撂在了榻上。
眼看着他的唇要覆上来,她狭促的挡了一记,“陪你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你得给我讲清楚,身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都这个时候了,他已然缜密不起来,听见她问,只含糊应着,“好,一会儿,一会儿再说给你听。”
☆、第84章
<情难自已>
他打水,沾湿了帕子,服侍她梳洗。她乐享其成,事过之后十分受用。
枕着双臂,他躺在床上望天,她以手支颐,侧着身子盯着他瞧。屋子里只亮着一盏云母灯,被她罩了一层灯罩,模糊朦胧。那些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既柔和又深刻的轮廓。
其实不必多亮堂,他身上的纨素中单自是灼灼有辉光,一派风清月朗的,让她蓦地里想到两句话,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他一身的风华,全在于此间无声流淌。
“看什么呢,那么出神?”他知道她目光只在自己身上流连,心里有欢喜,也有情不自禁的不安,“一年多了,我又老了许多罢?”
这是他心里总也过不去的坎儿,时不常就要发作一下,她笑着否认,“三爷风华正茂,玉树临风,压根和老字不沾边!你这毛病怎么总也治不好,不过是差八岁罢了,叫你一说,好像是两辈儿人似的,往日的自信都到哪儿去了!”
他也笑,回味着她的话,“老实说,我这人虽然不喜欢冲突,可也不怕事儿,从小到大没怵过什么人,就说上奉天殿面圣也没见多紧张。可是见了你,倒像是变了一个人,打一开始就是。说出来也许好笑,你能喜欢上我,至今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像在做梦。所以你头回告诉我这话,我真是惊得不敢相信,总觉得你是一时冲动,没弄明白什么是感激,什么是感情……那会儿死活想不通,不肯答应,一则是为我有婚约,还有一则就是为这个了。”
过去那么久了,他那份战战兢兢还是很真切,她捋着他的鬓角,满心疼痛,“可怜见儿的,我都这样了,差点还沦落风尘,早就不是当日你见的那个跋扈千金,没那么可望不可即。真要说配不上,也该是我高攀了你。”
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转而看她,“别说这样的话,过去的事咱们不提了。”嘴上这样讲,还是忍不住关切,“我不大敢问你这一年的经历,但也能想到必然吃了不少苦。当初是我想差了,以为放你自由,去完成师门交代的使命才算成全你。后来想想,才明白自己浪费了多少光阴,往事不可追,咱们千万要珍惜眼下,珍惜将来。”
十指相扣,她用力的点点头,早就知道会被他的柔情蜜意浓浓包裹,一颗心软得根本提不起来,连那些仇和怨都被暂时抛到了爪哇国。
她轻轻摆首,这一刻不想别的事。只专注看他,湖水般的双瞳脉脉流觞,就是让她立时溺毙其间,她也会觉得心甘情愿,死得其所。
手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一丝一缕,每一处都是紧实的,细腻的,青春飞扬,心头跌宕暗涌,直到指尖停驻在突起的疤痕上。
她叹气,鼻尖发酸,“你不敢问我,可我不能不关心你,到底怎么弄伤的?我只想知道,不会给你惹乱子。”
他身子轻轻颤了颤,知道瞒不过去,她是个有心人,早晚能打听出来。没法子只得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尽量掩去方家人刻意的算计和下作。
可她依然愤慨难当,“你就这么由着他们折腾?这会子你不是无权无势的一个人了,要说找人整治他们,也不在话下,何苦忍着,又做姑息养奸的事!”
他好整以暇的笑着,“民不与官斗嘛,方家兄弟如今混得不错,我要避其锋芒也属正常。”
她一点都不信,因为他不是个怕麻烦的人,“你也忒清高了,就是懒得和他们计较,可我还是心里不服,一千一万个不服。”
“我明白,都懂得!”他笑吟吟的,完全沉浸在她的关怀里,半晌才慢慢说道,“我和他们说过,这一剑就当是我还方巧珍的情,事过之后,他不犯我,我不犯他,他若生事,我也不会善罢甘休。这页就算翻过去了,就当是给我自己一个教训,以后为人处事不能太心软。”
她其实不以为然,依着她的性子是必定要报复回去的,“你这人也太过宽宏,这么下去,将来早晚还得吃亏!”
他仰面笑出来,“以前可能是,现在不是有你么?”顿了顿,到底还是认真说给她,“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要是有天你被疯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能反过来追着疯狗满街跑,再咬还回去?”
难得他一个厚道人,嘴里一向有分寸的,打出这么个比方,显见已是深切厌恶姓方的那一家子。
要是搁在从前,她可能会暗自嘲笑他不够犀利,也会尽一切手段帮他报复回来。可现在,经历过一番游历,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睚眦必报,而是隐隐的有了一些悲悯,更重要的,是她对顾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是她见过的人当中,风骨最清正,最符合谦谦君子四个字的,那些仁义,温雅,宽厚,初时让人惊艳,久而久之让人折服。她不无悸动的想着,她不仅是爱这个男人,还对他怀有更深的敬佩。
禁不住靠在他身上,依偎着,真像是小鸟一样,手指一圈圈在他心口上划着,里头跳动的声音蓬蓬勃勃,越发热切起来。目光不经意向下扫过,蓦然发觉那一处又有了变化。
惊呼一声,她已对上他的双眸,那片温柔的湖水泛起涟漪,湖底蕴藉着一道道暗流骇浪。
“你们男人呐……”她仰天长叹,“怎么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想到这个似的……”
他哑然失笑,身子动了动,“明明是你先撩拨我,我可没随时随地,向来只会对一个人,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候……”
只是摸了一会胸膛,就算撩拨么?她语塞,脸上写满迷茫。
他翻身,紧紧靠着她,收敛起眼里灿然夺目的光,有些怅然的问,“你到底快活么,还是从来都不觉得惬意?”
她这么明快的一个人,听了这话,也不禁扭手扭脚起来,躲闪着他的目光,嚅嗫道,“也还罢了,总归是有点疼的……”
长长的一叹,他像是霜打了的茄子,颓然起来,“是我不好,你……你终究还是太小了,是我过于急躁……”
她不忍心看他失落,强打起精神反驳,“瞎说,马上就新年了,过了年,我就十六了!以前我家的丫头十五出去配人,隔年就怀上孩子,十六都够当娘的年纪了。”
他蹙眉,犹自低迷着,良久摇摇头,“你不觉得快活,是我的责任,我……”
这么个自责法她听不下去,心里忽生悍勇,用力抱住他的腰,“分明是尝试得太少,我还没来得及体会!是你说的,这种事,只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会觉得快活,我这么,这么的爱你……一定能感受得到的……”